中元,忆祖母(散文)
美文社/文/剑胆琴心
时维七月,中元将至,手机里网络上各种追亲思祖的文章纷飞。昨晚,我梦见了祖母。她伫立在老家对门的堢上静静地望着老屋,依旧是那个小脚青衣、皓首慈祥的模样。忽然,她将拐杖往地上一杵,说:“剑儿,莫忘了给我烧包钱呐!”。之后,就转身消失了。惊醒后,我泪流满面。爱因斯坦认为:梦,是人与神灵沟通的一种方式。自老人家辞世后,用梦这种方式与她沟通,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祖母王月娥,公元 1905年7月初4出生于陈王塘周家冲一户殷实人家,1991年2月初1辞世,寿年87岁。祖母在及笄之年,由父母作主嫁给曾在娘家做工的祖父陈凤仪。从田丰水柔的平地嫁到穷山恶水的尖山界上,从富家小姐变成一名农家主妇,她毫无怨言。只是没想到嫁到陈家后,命运多舛,生活维艰。生下两个媠娘后,牛高马大、争强好胜的祖父因与人争田水发生斗殴,失手将人打死,祖父只好逃亡到汉口打短工谋生,家中田土、山林、房屋等家产被族人悉数变卖用作赔偿,祖母只好携一对幼女到娘家寄居。几年后,待风波平息,祖父归来,夫妇二人披星戴月,辛苦劳作,重建家园,新建了房屋,购进了数亩薄田、几片山林,又生了两个媠娘和父亲。日子刚有好转,年仅四十有六的祖父却因病撒手人寰。此时,父亲只有一岁半,新修的房屋都还没有完工,只有两间小房容身。祖母的前半生,可用一个字概括——苦。为此,我写过一首诗:
您曾说
嫁到陈家便注定一生不顺
上花轿那天
几只乌鸦
在娘家门前的大榆树上叫个不停
可是
一提到英年早逝的爷爷
您却分外兴奋
阡陌纵横的脸上
泛起少女般娇羞的红晕
迈着三寸金莲
上山下田还十分灵敏
挑得起超过体重的担子
撑起了儿女头上的一片绿荫
无数个孤寂的夜晚
您掰着手指头苦熬
将五个儿女拉扯成人
如今
您驾鹤西去
与爷爷相会去了
给您寄去的大量纸制财物
是否缓解了您一生的艰辛
俚语云:爷娘痛满崽,公公翁妈痛长孙。的确是这样。自我懂事之日起,祖母就是我的影子。幼时,当民办教师的父母带着两个弟弟辗转在偏僻乡村小学教书,留下祖母和我留守家园。时值文革时期,寒暑假和节假日父母也要集中政治学习,寥寥可数的探亲日子也忙于种菜、种庄稼补贴家用。可以说,我人生的第一个导师,不是父母,而是祖母。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学校期间老师教给我的书本上的知识外,对我教诲最大、影响最深的是祖母的乡土人文教育。老人家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她的教肓方式,与当代所谓的素质教育、快乐教育等前沿理论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科学、更接地气,更有效果。祖母对我的教育,是无心的,潜移默化的,也可能是为了消磨幽静的幸福的祖孙相依为命的美好时光。记忆中,祖母常采取以下几种方法对我进行启蒙教育。一类是民谣。如《打把刀刀送姐姐》——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刀刀送姐姐,姐姐要我坐,我不坐,姐姐的板凳上生疱罗,姐姐留我歇(宿),我不歇(宿),姐姐的床上生狗虱。《媳妇娘娘》——媳妇娘娘,嘣嘣锵锵,板到桥脚几,莫怪姨娘,姨娘姨娘你莫哭,送得你到屋,姨娘姨娘你莫嚎,送得你到桥。《月亮谣》——大月亮,小月亮,哥哥在桃源学木匠。嫂嫂在房里养毛毛,毛毛在床上吹叫叫,吹得叽哇叽哇叫,妈妈回来有米粜。我想,我读书期间,作文水平一直比较好,后来,又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成为一名诗人,祖母吟唱的民谣功不可没。二类是励志。祖母常以她与命运抗争的历程为例,告诉我爱拼才会赢的哲理。我记忆犹深的是两件事。一是家庭最困难时,家里炒菜只有逢年过节才放点油,平时都是吃有盐无油的菜,锅都生锈了。二是祖父去世后,她白天要务农,照顾儿女,晚上等儿女睡了,一个人打个木皮火把到山里锄玉米。我问她怕吗?她说:“崽呀,我还有功夫怕?几张嘴巴等呷呢!”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祖母却说得轻如鸿毛。她总结了几句话让我铭记终生:“呷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有病死的鬼,没有累死的人”。“岩砣啃不进,土也要啃三口”。“土里溶了铁,碗里才有热”……这些话糙理不糙的金句,我受用终生。至今,不管遇上什么艰难险阻,我累过痛过但从没怕过。三类是爱恨。从小,祖母就教育我,要做一个敢爱敢恨、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谈到取舍,她说:“崽呀,你一生要做到手板心向下(给别人帮助),千万不要手板心上向上(求帮助、乞讨)”。谈到做人,她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上等事读书耕田”。谈到命运轮回,她说:“穷不过三秋,富不过三代”。谈到善恶,她说:“修桥补路,子孙一长路”。“你给别个一碗米,菩萨还你一担银”。“夜里做贼,天亮就晓得”。“在生莫做恶,死了下油锅”。惟一有失偏颇的是,老人家在将励志与善良传导给我的同时,也将仇恨移交给了我。媠娘们出嫁后,家中仅存孤儿寡母,不免受到乡邻的欺负。祖母告诉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怕恶,民怕官,你长大了要当官。遵从她的遗愿,我师范毕业后,教了三年书,就改行从政了。但我生性耿直,脑壳转不得弯,根本不是当官的料。在乡镇工作二十余年,尝尽了当乡官的苦涩和无奈,只换得一身的疲惫。老人家还郑重地告诉我,当年,谁家欺负过我家,谁打骂过她、打骂过我父亲,谁对我家做过狠事......都要我牢记在心,伺机报仇。幼小的我让深仇大恨充满了头脑,在廊柱上包一层烧纸,天天练拳击。也采取袭击、决斗等方式,将名单上人家的后代一一揍了一顿,以雪前仇,以至乡亲们送我一个外号:打牯。其中的原因,至今他们可能都不清楚。幸亏上学后,书香磨灭了我心头的戾气,才没有走上邪道。
祖母是苦难的土壤上长出的一株略带野性又柔情的刺莓树,生得倔强又郁郁葱葱,带刺又坦坦荡荡,每一条叶脉上都洋溢着母性的光芒。作为这棵刺莓树上的一个枝丫,我继承了她的血性,也延续了她的本真。她是我的祖母,更象我的母亲。她留给我太多的美好,人文的情怀,刚硬的骨骼,善良的心灵,忧郁又清澈的眼睛。中元节将至,我给老人家准备了包钱,还有一首小诗,作为节日礼物送给她。我知道,她根本不懂诗为何物,但讲话道平却诗意浓浓。用她的话说,她前半生泡在黄莲水中,呷尽了亏。后半生泡在甘草汁里,享尽了福,儿孙中出了四个呷“皇粮”的。总之,她前半生苦有所想,后半生苦尽甘来,是个“好八字”。衷心祝愿,祖母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幸福、安然,没有痛苦,更没有仇恨。
莫问天有多热
奶奶躺在下边一定很冷
——很冷
一声声的呼唤,可听不到回音
被撕碎的思念,如雪
轻轻飘过长满野草的坟头
凝结成泪滴,像夏天的雨
苍茫人间的倾斜角度
莫过于亲人离开的痛楚
奶奶走了
在她曾经种植希望的地方
静静地长出一些小花
穿过岁月,我看见奶奶
用野菜填充着饥饿的日子
却把生命与灵魂
毫不吝啬地给了儿孙
奶奶走了
在那一年早春
她的容颜不会在梦里依稀
多少年来,夕阳
总是偷偷地握住月光的手
生怕一不小心
被那一声声啼哭抓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