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告别之湘西迷案
我看了一本书,书里有句话是这么写的,“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瞬时戳中我心,把一个至今想起来仍觉害怕难忘的人影从繁杂的记忆里剥离而出。
我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家人去湘西看望阿婆和阿公,湘西位置荒僻,在湖南西部的群山旮旯里,没网没气,一年到头只有望不尽的绿树围着,腊月也是。
那年是个寒冬,泥地上半死不活的草结了冰霜,蔫蔫的倒伏在地,映衬着古朴老旧的吊脚木楼,溜滑的石阶上一个瘦矮的阿婆背着外表泛黑的竹背篓,支着打上冰的一截微弯树干,慢腾腾的踏下当地人用大石简易做成的阶级。
我爸瞧见,忙上前帮忙,哎哟哎哟的用土话对着有些耳背的阿婆大声说道:“老婆,我来我来,这么冷的天你还上山找柴火啊。”边说边卸下阿婆的背篓。
在湘西那块,一个村的人都互相熟悉,对于年长的阿婆,按照辈分有不同的土话称呼。这个眼睛浑浊,面满黑黄褶皱,似在我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阿婆按照辈分来说是我们家的老婆。
老婆恍惚了一小阵,抬起泛浊凹陷的双眼,扯着嗓子糊涂问,“你是哪个咯?”。
我爸背好竹篓,叫我上前扶着老人,热情大声的帮老婆回忆。老人想了半晌,忽而裂开干灰的唇角,牵动满脸的皱纹,嘻嘻大笑起来。所剩无几的几颗黑黄残牙孤零零的直立在肉色的牙床上,白乎乎的热气从笑开的嘴里滚滚冒出,“啊,我晓得啦,我晓得啦!”,老婆激动地把住我扶在她左臂的手,偏头用枯老的眼睛在我们一家三口的脸上望来望去,“你们今年怎么回来啦,刚好刚好,前几天我喊柱宝杀了一头年猪,过几天到我屋吃饭来!”
柱宝是他的儿子,比我爸爸小三岁。对于这个人,我脑中相关的信息不是很多。
到了老婆家后,没见着柱宝叔,老婆执拗的让我们在她家吃晚饭,但由于还没进自家门,所以便先推辞了,并答应之后等柱宝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登门,这才不舍的放我们走。
老婆还柱着那根打着冰的树干,站在门前的小土平场上,冲我们挥手。瘦小佝偻的身板被黑腻泛旧的粗布棉衣包裹,干瘦的脑袋也缠着熏黑的头布条,和身后上了年岁看似抗不过大雪的木屋一道,融成了岁月相同的一幅湘西缩影。
我晃晃脑袋,甩掉一些奇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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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老婆家是五天之后,也是春节的前两天。
我们提了些年货来,老婆就留我爸妈坐在火坑旁聊天,我因为无聊,便在这木屋里四处走动。
上次因为时间紧加上天色也不好,没有细细的看这极具时间味道的湘西土楼,这回我从屋外的土平场绕到屋后的鸡笼圈,满心好奇的观察着。
木梁原来的颜色被柴火烟丝熏得已分辨不出,上面还挂着成丝成缕的黑烟线,混着蜘蛛网遍布在屋梁各处。地板因为天气冰冷,走起来嘎嘎作响,一些门上的木质把手泛着黑黢黢的冷光,显然是经常被手抓碰,好奇心驱使我推开这扇木门,原来这是一间存放杂物的厢房,地上没有架木板,一把很高的木梯斜放在右角处,走进一看才发现,在厢房顶上开了处小口子,似是上面还有一层,木梯的另一端就靠在那个开口处,目测有些高度,我不敢瞎爬,但又好奇上面那层是干什么的,就打算去问老婆。
老婆说,上面是柱宝叔重新弄的一层专门用来堆放柑子和柚子的小层间,我要是想吃,就喊柱宝叔帮我去取一些下来。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到老婆家有一会儿了,还没看见柱宝叔。
“老婆,柱宝叔勒?”,我蹲在火坑旁伸手烤火,向着笑得一脸幸福的老婆问道。
“才跟你爸港不巧勒,你宝叔到镇上进年货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婆取过火钳翻动薪火,激起一些浮灰。
为防止灰落到头发上,我戴上身后的帽子,略有惊讶,“今天到镇上去?外面结着冰,好冷的。”
老婆叹口气,“我也是那么跟他港的,但他就是不听。”说完指着一个方位又道:“哒,那是他的房,里头有他昨天取的些柑子和柚子,你可以取些来试下。”
我刚准备起身就被我妈拉住了衣袖,皱眉不满,“自己家里买了那么多柚子不吃,哪这么馋口,莫拿。”衣袖被拽得死死的,我也皱眉和我妈对望。
吃个柚子也要管!可能处于叛逆心态,本来还不强烈的想法愈发想反着来。
“哎呀,让她试下嘛,自己种的柚子和买来的不一样。”老婆拍拍我妈的腿,劝说着,我爸像也思考了好一番,才对我妈说让我去,说这话时,他也微耸着眉。
柱宝叔的房门把手和那个厢房把手一样,光亮光亮的。推开门的第一反应是干净,比起外间被烟熏出的脏黑而言这间房实在是太干净了。
房内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头尾有木栏的宽床,床上铺得很厚,被褥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边,床单被整理得简直就像从没人睡过样平整,再想想自己起床后混乱的床铺,顿时愧从心生。
离床很近的是一张破旧的书桌,桌上没有书,只有规规矩矩堆放着的散装年货和一个用来喝水的掉漆搪瓷杯,杯中看起来泡了很久的茶叶把水染得透绿。再然后就是一个用花布和木架搭成的简破衣柜,我想柚子不会放在这里面,便没打开看。蹲下身在床底看见了七八个表皮枯褶的小柚子还有些同样皮褶的橙柑子,我用手勾出几个小柚子,顺带的也看了眼放在一边的青布袋子,里头尽是些叠放齐整的衣裳。
当时也没多想为什么柱宝叔好好的衣柜不放,偏要把一大堆衣服放在床底,只是现今回想起曾看到的一幕幕,心口还会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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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三次踏进老婆的家,也是最后一次。
冬天的黑来得早也来得猛,长长电线尾部吊着的钨丝灯泡泛着微弱的光,原先晶亮的玻璃外壳在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下被厚重的灰渍遮挡,像紧紧的蚕丝壳怀抱着宝贵的蛹,阻却向外界传递信息,也拒绝接收外界的信息。
我和老婆围坐在火坑旁,亮红的火星往外散发着热气,一些橘子皮被零散的丢在火上,滋滋的从烧烫的表皮小孔冒出油,带着橘皮香的烟气上袅,老婆坐在我对面,枯瘦耷皮的脸被火光映得暖红,双手一会儿互搓,一会儿摊开烤火,有些不自然。
我细看着老婆的双手,这是一双地道农民的手。手背的皮松弛没有血色,一些地方起着被冻裂的皮,掌心的纹路特别明显,因为常年劳作而深入皮下的泥垢把条条脉纹都画上了黑线,干而糙,还有同样变形泛黑的指甲盖和伤痕遍布的干细骨节。
我收回紧盯的目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婆扯起话来,我问:“老婆,过年柱宝叔给你炒腊肉了没?”
老婆想了一会儿,乐呵呵的笑说当然当然,末了又补充道今年柱宝宰的那头年猪熏炕出来的腊肉有多好吃,多入味,还说等我们一家走的时候要柱宝叔送一两块过来。
我附和着老婆又聊了些其他的东西。
看的出来在我刚来时,老婆还有些局促,但是渐渐的陪她讲着话,老婆也开始放松,面色被火烤的愈发红润,情绪也越来越好。
老人总是太孤独,老婆尤甚。
大概待了有半个多小时,天色彻底黑成墨,我打算离开,同时也打算最后一试。
“老婆,上次我吃你家的那个柚子觉得好好吃,我能不能再拿几个?走的时候在路上吃。”
老婆嘿嘿一笑,“好好,这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吃,那老婆多给你取几个,反正放到屋里也莫得人吃。”,说罢正准备起身去厢房给我拿。
“不用好多,刚好我记得上回我取的时候,柱宝叔床底下还有好几个,我去取就好哩。”,我也起身。
“不,不用!”老婆慌忙抓住我,“你柱宝叔困啦,莫吵醒他,我去帮你取,你到这等着。”,从小板凳上取过手电筒,不待我回话老婆就迈开有点颤巍的腿,走开了去。
慌乱中,火房的门没关紧,呼啸的风猛然灌入,本就晦暗不明的灯泡在摇晃中更加忽明忽暗,我记得上次四处走的时候发现火房旁连着的是堂屋,堂屋里摆放着——牌位
燃烧着的柴火被风吹得一哆嗦,我的心也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接过老婆取来的柚子,我害怕的连道谢和再见也忘了说,就举着手电筒跨门而去。
我瞥见了老婆复杂又简单的眼神,然后再也没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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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寒冬,在我们一家子离开湘西的时候,地上的冰还没化。倒伏的枯草依旧倒着,肆虐的寒风依旧刮着。
从乡野间路过时还看得见老婆家极具时间味道的老木屋,仿佛间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老人,站在门口冲我们挥手。
那是一个很可怜的老人,也是一个很幸福的老人。
当年的我不懂,也不能接受,但慢慢地成长教会了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睛和方式,每个人都应有尊重他人所见的善心,和无声配合的爱心。
那年第二次从老婆家回去后不久,爸爸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还记得路很难走,有好多结着薄冰的大石头,和高矮不一,杂乱无序的荒草,荒草丛里有一处小包,上面长了堆四季常青的细竹,用石头围起来的小包正前方有一块做工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些模糊不清的字,其中有个名字,叫“李国柱”。
爸爸说,柱宝叔的大名写作“李国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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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那我,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