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芭蕾舞秘密
【1】
我走出掌声不断的马林基斯剧院,拢了拢大衣,看着恍若梦境的街市,哈了口气。
八月的圣彼得堡天黑得很晚,22点多了,天都还微亮着,一盏盏路灯倒是都点了起来,从进去到现在雪一直没停,纷纷扰扰的飘洒着,迷蒙了视线。涅瓦河盛着灯火的倒影,一直荡向了不知名的远处。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一半隐入了黑暗,一半延伸在跟前。
影子会说话吗?
我想,也许会吧。
【2】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五月的中旬,那时她16岁,和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燃烧着青春的精力。
开始我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因为她像多数人一样,平凡的淹没在攒动的人群里。
我在走廊上缓慢地移动着,阳光很亮的透过明窗,在略带木纹的地板上投下了被窗棱割裂的影子,横竖相交地框着中间的明亮,矛盾却和谐的移动着。
光打在有些姑娘的脸上,将那滚过皮肤的汗水都折射得带上了晕彩,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踮足旋转着,在黑色的训练服下包裹着瘦弱却坚韧的身躯,像极了美丽而高贵的天鹅。
我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这节课结束,才和门口的一些家长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坐在地板上,坐在被影子覆盖的地板上,除了她。
我走过去,略带好心地问道:“不晒吗?”
她有些不确定地抬头,看到我望着她后,对我报以礼貌的微笑轻微地摇了下脑袋,然后继续低头捶揉小腿。
我站到她同侧,看着光影的交错,忽然间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窗棱和墙挡住了太阳透不过来的光线,于是在地板上投影成了一个框,而她就坐在靠墙这边的中点上。
“囚?”我像她一样坐下来,用手比划着身前的影子,偏过头饶有兴致地问到。
她闻声而望,有些好奇的转头看着我“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她是笑着说的“你也喜欢看影子?”
她的眼睛真好看,琥珀色的光润,闪着亮,此刻望着我,有种惊喜与期待。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可惜我不是马克·李维”我打趣到。
她看着我楞了一瞬,然后又低头去整理舞鞋“可惜我也不是书里的人”她轻声呢喃着。
第二节课马上开始,我和家长们被请了出来。
她起身踮足压着腿,站在了墙的投影里,少了刚刚坐在光下的明目,又淹没在了人群里,很难再被注意。
我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下了楼,一路上都回想着她最后的那句话——“可惜我也不是书里的人”
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到负责人的办公桌前。
“我写”我说。
【3】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蝴蝶的梦。
梦里面有无数的蝶甬,它们在同一时刻破裂,在同一时刻出甬,然而它们却飞不起来,因为它们的翅膀是紧收着的,怎么也张不开。
我用力帮它们拉扯着,指尖传来的全是外拉时它们身体痛苦的颤抖。我不顾时间的拉完一只又一只,而一只又一只已腾空蹁跹的蝶却都未飞远,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飞在我周身,当我精疲力竭地拉扯完最后一只,仿若倒在了一片轻飘的浮云上,我眯开眼看着周身五彩斑斓的蝴蝶,感受着拂过全身的微风,沉睡了过去。
此刻我看着前天买的标本,想起了昨晚做的梦,有些不明所以。
她课间休息还是坐在那个“囚”字里,不论阴晴。
我一次也没看见有家长来看她,可她却已经习惯了我的到来。
“送给你的”我拿出了那个标本,反面别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她右手抚着蝴蝶翅膀上的那些纹路,轻声地说了句“好看”可眼神里流露出的却是哀伤和自卑。
我碰了碰她以后她才回过神,然后盯着我的眼睛问了句不明不白的话“你知道蝴蝶是有骨骼的吗?”
我摇摇头,确实不知道。
“这些纹路就是它的骨骼,外骨骼”她边说边指给我看“多美啊,可我却没有”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个,蝴蝶的骨骼人当然没有”
她很认真的摇头“人有,在这儿”她伸手触向了我身后的某处“这里,肩胛骨就是蝴蝶骨”
她说:“芭蕾舞者都有对很美的蝴蝶骨”我下意识地往老师的方向看去。是啊,很美,美得有些令人心惊。
我再收回视线看向了她的背,两处肩胛骨微微的向外凸起,就像未展开前的蝶翅一样。
“蝴蝶的骨骼是在经历了惨痛的展翅,和无数次飞翔历练才长成的”我看着她,也无比认真的回道。
课间休息时间又到了,我起身,不再停留。
“我叫石泉”她指了指我别在标本后的纸条,恐是怕我听岔,她又补充道:“清泉石上流”
我会意的点头。
石泉,是个好名字,也是个好姑娘。
【4】
我很惊讶于她会打电话给我,虽然我已做好了这个准备。
我到的时候是中午,周围很安静,直到上到第三楼,悠扬而绵长的乐曲在空气的包裹里传荡着。
我站在门口,舞房里有三扇窗户被拉上了遮光布,有一块是敞着的,光线不断的涌进来,像被打上了聚光灯的小舞台。舞台中央身穿黑色训练服的她吸纳了所有的视线。
时而点足跳跃,像林间饮溪的小鹿;时而双臂舒展,指节交错,柔靡又灵动;时而平转俯身,雍容不迫的华美。我安静的看着一支简单却又充满力量的芭蕾舞,进入了一个迷梦般的世界。
随着最后一个休止符的响尽,一舞终了。
她累得直接坐了下来,我鼓着掌也坐过去。
“精彩”我说。
她擦着汗,脸上还有些红晕,微有羞涩的对我报以一笑。
歇了一会儿后,她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我却不打断她,示意她继续“你是近几年科幻小说界的黑马?”
“不是黑马”我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只是磨砺六年后的一个结果”
“从前,每个人都质疑文科生毕业的我去写科幻小说”我无奈的笑笑“包括我自己,可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现在,也有很多人在质疑我写舞台剧,但如果不试试,怎么能反驳那些质疑呢?”
她一直盯着我,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我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又抛出了个无比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怎样可以让影子消失吗?”她问得很随意,让我有一瞬的无言。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们俩背着光的影子竟有几分相似。
我伸出一只手,让它在地板上的投影更加明晰,然后再收回,掩入自己的身影“像这样,消失于更大的黑暗,或者”说着,我站起身,拉上了我们身后的遮光布,再踱步到门口的开关处点亮了一室的灯光,“消失于更大的明亮”
她顿了顿,忽而笑着指向我的脚下“影子还在”
我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让她拉开遮光布,“那是因为亮度不够,你看,这灯在阳光的对比下就全没了用处”
“所以说啊,更大的舞台和更璀璨的灯光,更适合你”她没想到我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沉默了许久。
“其实让它消失还有两种办法”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自的说道:“一个是缩小自己,像光线里飘浮不定的尘埃。还有一个就是扩大自己,大到超过发光体本身”
她说得非常认真,就像在做报道。
“那你更倾向哪个?”
“以前,前者”她又望向我,琥珀色的眼珠亮极了,连同声音也清亮了起来“现在,后者”
蝴蝶挨过了毛虫期的自卑,最终还是要结甬的。
【5】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们俩的再一次见面是在四个月后,一家甜品店里。
她精瘦了很多,也变得善谈了很多。
她说“李编,我现在也有漂亮的蝶骨了”这是她头一次用“你”之外的一个称呼叫我,我问她原因,她调侃着说为了让我有写舞台剧的成就感。
她还说“我进了舞台选角的复赛”她看着我一直笑,比外面的阳光都明媚。
再后来,她冲进了决赛。那一场我一直陪着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穿上芭蕾舞的演出服,白得没有丝毫杂质,她端坐在白裙中笑得优雅。
“你看”她指向自己的后背“蝴蝶骨”
看着眼前那对美得骇人心魂的蝶骨我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无故竟生出几分心疼,这得付出多少?
她见我半天无反应,摇了摇我的手“李编?”我回过神“可以帮我拿瓶水吗?”
我依言,等我回来时刚好看到她在艰难地穿着舞鞋,我走上前去帮忙,拿着舞鞋的手在看到那双已不能用伤痕累累来形容的脚时,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疼吗?”我问她
她摇头,“跳芭蕾的都这样”她用说笑般的语气回道“芭蕾就是踩着不完美的完美,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莞尔,抛却胆小和自卑,追着自己的梦想,付出得再多也是值得的。
她穿戴好,准备进候场区“我一定会拿到首席的”她说。
“我信你”
我离开后台进到观众席,等待着她的上场。中途给负责人打了通电话“我想好了,名字就叫《蝶骨》,芭蕾舞者的蝴蝶骨”
那一场比赛美得就像她的名字,仿若月光下,站在被泉流淌过的青石上曼舞。
石泉,一个林间精灵般的舞者,破甬而出!
【6】
她还是喜欢看影子,看自己的,看别人的。她说影子里有很多东西,我问有些什么,她总是神秘的一笑,让我自己去看,渐渐地,我也喜欢上了这项有些虚度光阴的活动。
在收到来自马林基斯剧院的邀请后,她像三年前一样问了一个让我哑口无言的问题,她说“你觉得影子会不会说话?”
我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至少现在还不能。
两个星期后我们被八月的桂香一路送到了俄罗斯,这个陌生又多情的国度。
所有的参演人员都激动又谨慎对待着这次演出,能走上这样的殿堂,背后所有的泪和伤只有自己知道。
演出前两天,我陪她沿着涅瓦河散步,那一天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太阳,之前的少许积雪反射着洒下的光,慢慢融化着。我们坐在长椅上享受着这份宁静的惬意。
直到她说:“李编,能不能在最后给我加句话?”
我闭着眼问到:“什么话?”
“прощай”
“什么意思?”
“俄语的永别”她是笑着说的,声音中有种释然。
我睁眼起身,示意她一起走“和谁的永别啊?”我略有打趣的问到。
“是对它的回应”她指了指自己身前有些矮小的影子,眼中溢出了星辰。
【7】
这句话最后自然是没有加成,其实最开始她也只是说说,芭蕾是哑剧,她不可能不知道。
演出时,她优雅高贵得像一尘不染的天鹅,轻盈灵动得又似花间蹁跹的彩蝶。每一个动作,细致到微处的完美。聚光灯随着她的舞动变幻跟进着,影子在周身随着她舞动,自信而美丽,这才是属于她的。
最后她背过身,双手像展开的羽翼,和着音乐的节奏,上下起伏着。背上那象征舞者的蝶骨也时隐时现,渐渐地,化成了一只双翼晶白,骨骼分明的蝶,飞出了她的身体,飞出了剧院,顺着涅瓦河,飞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舞台上灯光骤亮,一刹那仿佛到了白昼,她站在最中央,被灯光和鲜花环绕着,从前的影子没了去处。
“прощай”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没人听到,除了她和已远去的影子
现场掌声不断,我却出了剧场,走到入口处,看着偌大广告牌上俄语的《蝶骨》和其下的几行加粗的中文:
女首席:石泉
舞台编剧:李怡
我也不知为何对着被灯投影出的影子说了句“проща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