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餐凳后面的女人
大约十五年以前,我去一个小村庄里,赴一场亲戚家的婚宴。
小村庄里人情温暖,一家有喜事,几乎全村人都会来随礼钱喝喜酒的。那时候,村庄里还没有在饭店里宴请宾客的,谁家有喜事,都是在自家庭院里搭起高高的凉棚,置办一席席桌椅板凳,宴请亲朋好友和村里的父老乡亲。大庭院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在男宾宴席上,老少爷们欢聚一堂,划拳行令,尽兴而饮,不醉不归。在女宾宴席上,带着孩子大快朵颐,美餐一顿,则是女人们的乐事。虽然当时农村经济情况大大好转,村庄里大部分人都早已解决温饱,摆脱贫困,走在奔小康的幸福路上,但鸡鸭鱼肉的美餐也并非平常日子里享受的,大概只在逢年过节或赴喜宴时才能饱餐一顿的。所以村里几乎每个赴宴的女人都会带着小孩的,但一般都带一个孩子,不好意思带两个。因为孩子多了占席位,会增加主家的酒菜成本,怕主家心底嫌弃,怕别人笑话自己爱沾便宜。所以爱面子的女人一般都只带一个孩子赴喜宴。
可我们席上的一个女人竟然带了三个孩子。我仔细观察着她,她看上去是安静的,谦卑的,温柔的,并不像是那种不顾面子爱沾便宜的女人呀。
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矮小,瘦弱,眉眼清秀,衣着朴素,但周身收拾得干净利索。她面前的大女儿八九岁左右,安静地坐在餐凳上,六七岁的二女儿和四五岁的小男孩分别站在餐凳的左右,她则站在餐凳的后面。
旁边不停地有人招呼她找个凳子坐下,她谦卑地笑着说:俺在家吃过饭了,俺带的孩子多,让孩子吃,我站着就行……
马上就要上菜了,这时从远处的一个席上跑过来一位高高胖胖的大婶,边拉扯这个瘦弱的女人边数落她:知道你这个憨妮子又会饿着肚子站着光叫孩子吃,我在那边给你占了两个座位呢,快带孩子跟我到那边去坐下,孩子多怕什么,吃顿饭谁还撵你呀?
这女人满脸通红,执意不走,推着胖大婶连声说:婶子,你快去坐下吧,俺吃过饭了……
第一道菜已端上来了,胖大婶又怜又恨地边骂着这女人憨妮子,边慌忙跑到她席位上去了。
一道道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陆续上桌了,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筷子闪转腾挪,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女人仔细地把一些菜肴夹到孩子们面前的小碟子里,柔声嘱咐孩子们慢点吃,并不时地夹菜喂着最小的男孩,把三个孩子照顾得妥贴周到,但她始终没吃一口饭菜。
菜上完之后,孩子们也都心满意足地吃饱了。她逐一给孩子们擦干净嘴巴和小手,微笑着对同席的我们说:你们慢慢吃吧,俺先走哩,便领着三个美餐一顿后的孩子,穿过笑语喧哗的院子,悄悄地离开了。
同席的一位大婶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别看这小媳妇又矮又瘦,论过日子可是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又勤快又能干,只是因为孩子多,超生罚款,加上她男人又因从房顶上掉下摔坏了腰,没法干重活了,公公婆婆又是药篓子,所以她家的日子一直紧紧巴巴的,在村里属于困难户了。可她日子再难过,在人情往来上也很周到,村里的红白事上从不失礼。疼孩子,又太爱面子,每次喝喜酒,领着仨孩子坐席,任谁怎么劝,她只管让孩子吃饱喝足,自己站着,从不坐下吃一口……
因我们这桌客人大多是这家主人的亲戚,大都不认识这村里的乡亲,听罢这位大婶一番解说,一阵子沉默和叹息。我对那位矮小瘦弱的女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又夹杂着心酸难过。这是一个多么自尊要强的女人呵,当她站在餐凳后面,听别人笑语喧哗,看别人觥筹交错,大饱口福时,她内心该是多么屈辱和煎熬,但她为了心安理得地让孩子们都能美餐一顿,她只能用站在凳子后面一口不食的态度,来捍卫自己可怜的尊严和体面。
多少年过去了,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那位母亲的三个孩子都应长大成人了!凭她的勤劳能干和自尊要强,她的生活也一定早好起来了吧!我遥遥祝福那位母亲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