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那天我是多么幸运,可以幸存
山路不好走,大巴开得很慢很慢。
朋友第一次来,坐在我旁边,试探性地问我:"灾难对于人的肉体和精神是瞬间的毁灭还是渐渐的磨灭?"
我认为两者都有。但我并没有回答他。
他见我转过头,却并没有回答,就补充了一句:"很多人的生命是渐渐流逝的啊……"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他识趣地没有再说了。
我在路上看到很多长在悬崖边的野花,红色的,想起了彼岸花,相传是开在阴阳交界的花。花和叶盛开在两个不同的季节,花见不到叶,叶也看不到花,生生相恋,阴阳两隔。
尽量不刻意去想,这一路,我也是第一次走。没走过,是因为从前不敢走。一路上,汗湿了背,然后脊背发凉;又把外套裹得更紧了。去北川的路是新修的,可能是重建的时候修的,也可能后来翻修的,总之山路虽然绕,但是路面还算平坦。
路两旁只有山,深深的山是天然的屏障,触碰不到天边的雾气,也看不到眼前的人,阳光不容易出来,但终究还是出来了。
我也干脆闭上了眼睛。可是闭上眼睛就更容易胡思乱想。灰色的,就像闭上眼时的颜色,那个时候的天也是这个颜色。我坐在车上闭上眼的时候会害怕一个转弯,然后睁开。于是我不再有闭眼的念头。
来到北川城区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的房子恢复了崭新,开始害怕起来,深呼吸,细想:老北川的景色也原本就很好啊。早晨的寒意渐渐散去,挪动一下身子的时候还是抖了一个激灵。十年前,我经常来。后来就不敢来了。因为这里的每一幕,都会让我陷入更深的长久的恐惧。可能我没有那么害怕死,却害怕来到甚至想到这里。
高中没毕业,我就来这里送货。这里的县城不大,但是人口还是相当多。四面环山靠水的地理位置,滋养了一代代人。
那个时候老李在超市门口打牌,我在车里,在睡午觉。老李开了一家大的批发超市,每周都进货,所以我们很熟。搬完货,他们就坐在那里打牌,我在车里睡觉。感觉车在震,我先是愣了一下,这地方小震很多。
睁眼看到猛烈的摇晃把车门都打开后,我连忙跳下车,同时听到老李在外面喊。
我也就是早上来搬搬货跑跑业务,然后下午就回去。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映像中记得的已经不多了,我以为我会搬一辈子货,后来回去读书了。走的时候,逃也似的。
这次来没有叫上老李,也没有叫我在北川认识的人,是因为太多年没有联系。经历了那次,大家也就是问候一下,不敢多说,也就没有了下文。随行的友人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还有联系,他在做一个调查是关于这个,得知我亲身经历过,叫我来看看。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怔了一下的,电话两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也在等,我知道。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用那段时间回想了一下这十年我做了什么,我做了很多,好像变了一个人。可是这十年,我无数次地忆起,又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放下。
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去看待这段日子,那一年仿佛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这个的报道。我不得不重新开始。其实我不算真正的亲历者——我想。大多数时候在旁观,我没有更为明显的撕心裂肺。就好像是心被倒下的瓦砾压住,一直喘不过气来。倒是不后悔那天来了北川,如果没来,灾难还是会发生,但也许我真就送了一辈子货。
来的时候朋友也没有说太多,告诉我在按照计划的路线走。我们真正要去的是北川老县城。那里还有一段路。
老北川后来立了一块碑,在下山处有句标语:"两万同胞在此遇难,请轻声细语。"可是当时北川常住人口也不过二点几万。接着很多画面就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快到的时候我主动跟朋友说:"你知道我以前给这里送过货,这里风景是真好啊,只是一到雨季洪水就封路,进不去。"朋友是南方人,很少见到过这样的山,自然是随我的话向不远处望去。依旧是越往山里走越发雾蒙蒙。
我和朋友没有太沉重的感觉。一路上也无太大波澜,我以为我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再去看看。朋友也刻意在快到达的时候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尽量往地震前的北川说。
我跟他讲以前的事。这里的人淳朴善良,孩子也多。说到孩子,我的心里颤抖了。是啊,地震的时候两点,多少孩子在上课。
没想到,我看到那座城,脑壳就已经发昏。更巧的是,车到了。我的眼泪就开始下来。
恐惧和悲伤不知道哪个先布满我的每一个毛孔,把我的全身上下都带进去,毛骨悚然的。
我看见了那些建筑还在那里,那些废墟被土埋住。泪眼朦胧地又想起了那时的雨。一切都像是刚刚发生的,刀也没有它们锋利,我头晕目眩,甚至无法抬起头。
朋友焦急地询问我,我颤抖着哭。没有答复。他最后劝我下去,我无奈地笑了,含着眼泪的笑看起来很是滑稽。我挤出三个字:"你去吧。"
至于那时我哭了多久,无从知道。大巴的门关上了,我让朋友不要管我,他不能白来。
他叫司机陪着我。司机也是当地附近的人,说了一番话,没有听清也没有记住。先前我恐惧和不知道这座近乎无声的废墟,在十年后看来,是怎样的。但是它原封不动地摆在眼前,就像是又一次灾难。是的,我不敢面对。
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东西,十年来反复出现的东西。那时候的灰裹在人的身上,人和尸体的气味混在一起。埋了多少人没有人知道。人类的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容易感同身受,因为埋在地底的灵魂,有老人,有小孩,甚至有壮汉。废墟下面有多少个灵魂在呼救。有多少个家支离破碎,没有确切的数字,但是你能体会得到。
离开北川,朋友见我好些,打趣地说:"你见过的灾难过后,人们大多是平静的,像你一样哭,还是比你哭得更厉害那种。"我和他说了一个故事。
那时候大家都忙着搬东西。我看到埋着的一个男孩,半截身子露出来,甚至能把手伸出来打点滴。可是救援人员的工具不足以移开压住他的最重的那根柱子。他要求截肢,也没有足够的手术条件。后来人休克了。他母亲在旁边,看着他走的,一直给他打伞,没有泣不成声,很安静。
朋友说,去纪念馆的路上,也很安静。
但是我知道地下的多少灵魂记挂着外面的亲人,他们硬生生地在那几天被分隔阴阳,发出无声的近似哀鸣的呐喊。我希望我能带走一些灵魂。
至于他们有没有哭得很厉害,我想大概是有的。但是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更多地是被深埋,藏在平静之下,久久刺痛着幸存者的心。
车停在了新北川县城。"吱"的一声,车门开了。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我分明看到:等候多时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向车门涌去。刹那间,空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手,青筋暴露的老人的手,纤细嫩滑的少女匀手,宽厚有力的壮汉的手……这些手一致地伸向车门,企图抓着它冲出车门。
就像那天我看到的,在那个阴阳交界的地方。
欢迎关注,每日更新短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