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2
时间过了多久?好像很短吧?你看,天都没黑。不对不对,应该是很长了,不然地上的血还不会浸湿我的衣裳。眼睛怎么了?怎么感觉忽而红忽而黑的,还有些酸痛,好想伸手揉揉,哎?手怎么动不了了,哦,麻住了。地上好凉啊,感觉快要冻僵了,还有那黏稠稠的血糊着,啧,真难受。
无念半眯着眼,脑子稀里糊涂的拼凑,她微微动了下脑袋,开始回想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酉时一至,门口半数兵士破门而入。
大红长缨映衬着如火的枫叶,“噗呲”一声,戟刀抽回,长缨吸满了猩红的鲜血,比最艳的枫叶还要烈上几度,带着温度的血从缨丝上滴落,打在金黄的杏叶上,溅开,顺着细微的脉络流入泥壤,血的腥味又和丹桂香交融,丝丝黏腻,阵阵腥香。
红甲黄带的顺和士兵举着戟刀,入无人之境,一路以血开道,无人阻拦,无人反抗,就这么踏着一具具倒下的尸体直抵大堂。
“报,已进入天水大堂,一路无阻”传讯兵跪在两马之前,洪声报述。
“传我令,一人不留”发令者挺坐马上,着墨灰细纹外服,黄玉带钩束腰,肤麦齿白,一头不羁的中长发被高高束起,目光远眺,神色鄙夷不齿。正是顺和神将齐泰之子当朝安南将军齐䜣。
“等等”
齐䜣侧头,不知这位白面王爷又要干吗。
昭王瞅着一脸黑的齐将军灿烂微笑,末了,瓮声对着脸色难看的齐䜣悄声说:“齐将军,小王早听闻天水之地养人,尤其是女子”这边白面王爷冲着黑面将军挤眉弄眼,那边黑面将军冲着白面王爷暗地握拳。
呵,难成大器的家伙,若非好命生在帝王家,我非揍得你分不出黑白!
黑面将军内心长啸,面上挤笑,“王爷,这里的女子都是同罪当死之人,你我二人奉皇命灭天水,即便是再倾城倾国的女子也不能放过。”
白面王双掌一和,喋喋称赞,摇头晃脑,“果真是精忠的好将。”
“王爷谬赞,不敢当”齐䜣假笑推谢。
昭王又笑,“依皇命自当是要覆灭天水,但是,天下人都知,天水里的丫鬟小厮均非天水族人,而是这奚山县穷苦人家的子女,为赚口食卖身与此。”说摆,引着缰绳向黑面将军靠拢几步,“如此,小王讨要几位非天水的美人,可好?”玉冠红絛,黑眸长睫,嘴角笑得不拘一格。
黑面将军速带缰绳往旁侧引马,从鼻子里轻哼音节,没好气道:“王爷随意,切莫误了正事。”说完双手抱胸,脸色更黑。
皇上怎么就派了他这么个不靠谱的王爷来!
昭王嘿嘿一笑,“不会不会”,他冲跪在马前的传讯兵点头,“你,去给本王留五个姿色上乘的女子。”
“五、五个?”传讯兵讶异地抬头,不敢置信的嗫嚅重问。这玉面小王爷看起来也不像是欲求饥渴的人啊,哎,不懂王室,不懂王室。
传讯兵心里犯嘀咕,正听得头上又轻飘飘传来音色沙润中满含不爽的“怎么,你有意见?”
“卑职不敢”,话音刚落,刚人已经一溜儿烟的跑来了去。
他哪儿敢那?连他们的小霸王齐将军都没意见,他这个喽喽又有什么资格质疑当朝王爷那方面的能力。
浓稠的血从大门一直铺洒至大堂,地上流的,叶上溅的,石上沾的……
风把黏腻的血腥味吹到了大堂,高台上的烛火滴蜡成脂,丝缕轻烟飘飘荡荡消散在充满死亡的空气中。
属于死亡前的宁静。
“噗呲”,又是这样的声音。金属的冷刃,刺穿衣物,刺破皮肤,划开层层鲜红的肌理,割破血管,被冒着热气的血暖热,然后又从身体里抽出,迅速到红缨上摇摇欲坠的血滴又随着新的“噗呲”声融在下一个被刺穿胸膛的人上。
岳逸下座撕扯着依旧跪在堂中神情痛苦的范弘,怒吼“你看!看见了吗!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是你害得他们连还手都做不到,是你让他们死的毫无尊严!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铛!”金属相撞声在岳逸背后骤然轰起。
一把扔掷而来的大刀卡住了戟刀的穿口,将它撞偏在一侧。但握戟刀的士兵显然训练有素,在戟刀被撞丢的同一时间瞄准了身形削弱的岳逸,卯劲前踢。
岳逸身经百战,反应迅速,立马侧背让开,但由于重伤未愈行动受限,没有侧让得完全,肩胛处被踢中,瞬时牵动之前的伤口开裂,血浸透绷带,在灰蓝色的外衣上晕染开。岳逸被踢中的同一时间,一柄细弯匕首,从他胸前顺肩而过,刺中了那踢来的腿,在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时,握柄的手又生生将嵌在骨肉里的匕首转向。雄才从别处捡起一把薄剑,顺势割喉而过。
岳逸额头沁出密汗,依旧倔强而憎恶的抬眼看抽出匕首救他的大哥,嘴角冷笑。
雄才的双手明明那么无力,却还能死命咬牙投掷大刀,还能拿剑杀敌,可他的好大哥呢?至少还有一半的功力,却只拿个小匕首,弃天水的武功而不用,可笑!真是可笑!
“岳二,我……”范弘看着对他厌恶冷笑的岳逸,低哑犹豫着说些什么,但那些寥寥可数的字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岳逸吃力的拔出那柄刚刚救了他的匕首,左手掀起一角衣袂,右手匕首果决横划。
匕首落,衣袍割,情义断。
没有言语,只有布料开裂的碎声在凌乱血腥的方圆响起,那么清楚地传入耳畔,那么清楚的传入心头。
雄才转过头,眨掉让他觉得不值的廉价泪水。眼中出现的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他的好兄弟们从没忘记自己作为影士的使命,即使无力战斗,他们也仍把术师紧紧护在身后;即使施展不出天水功法的任何一招,他们也会紧紧抓住敌人,虽然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才是天水的好男儿!这才是值得为之流泪的人!
雄才勉力举剑,和他血契相签的术师已经不在,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就是一个叫万大略的胖小孩,这是他和她的儿子,会活下去的儿子。
抖动的剑又割破了一人的喉管,没有任何章法,只是看准时机的全力一击,只是他勇敢的天水男儿死死抓住刺破肚子的戟刀为他争取的时间,用命换命得来的时间。
三个,这是第三个,雄才在心里默数,在心里默喊,四个,四个,……
“咔”短剑落地,戟刀入胸。
薄薄的长剑抵不住刚重的戟刀,在胸前折成两半,一半掉入血地,一半在手中颤抖。
雄才抬眼和对面握着戟刀柄的士兵对望,鬼诘一笑,竟靠着没入胸膛的戟刀向前两步,钢铁穿行在身体里的痛楚激发出了雄才生命的最后余力,断剑入喉,那士兵一脸惊恐,眼珠向下想确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可真是那一柄残破的薄剑,然后,再抬不起来。
四个,雄才看着面前断气的士兵,心里默数。
大略,你爹我可是拉了四个垫背鬼啊,你将来一定不能比我差。
戟刀斜支在地上,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把积了一滩,带血的枫叶飘落,在血泊上缓荡。
这是无念全眼看见的最后一幕,堂内在顺和士兵的杀伐下略显混乱,就在她想着该如何是好时,猝不及防被一双手拉倒在堂桌后。
天水正堂主位中的堂桌与别处不同,桌背与墙面之间留有极窄的距离,又因为墙面和用来装饰桌面的绣布是同一颜色,且上饰暗藏八卦玄机的蓍草图用以迷惑人眼,所以从未被人发现。
堂桌下有一个很小的空间,大约只能容乃一个瘦小的孩童,无念虽然清瘦,但快及笄的身高待在里面必须要蜷缩紧身体,脸颊贴地,方才不会被发现。
“无念,你好好呆在里面,一定不要出来!等顺和的那些兵撤走了,你再出来”说话的人声音很快,但低沉的声音还是表露了他的身份,隐隐间还有低低压抑的抽泣声传来。
“念儿,这个你收好”是那个压抑着抽泣的声音,尽管在这种情况下那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温柔,“出来后,去白云寺找净悟师傅,把这个东西交给净悟师傅要你给的人。”从桌背扔进来一段指骨般大小的青铜柱。“这东西一定不能丢,你也一定,要活下来”
无念收好那段青铜柱,细听,已没了声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族长和族母要给她这个东西,但是很显然,因为这节短短的青铜自己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这机会是小姐的爹娘给的,所以,她一定不能辜负,一定要活着找到净悟师傅!
桌上的绣布垂下来,只透出影影绰绰的光亮,她听着外间血肉四溅的声音,眼睛大睁,一幕幕死亡戏码像皮影戏般在方寸帷幕间上演。而她只能当个看客,眼睁睁,眼睁睁!
突然,方寸帷幕一阵抖动,细密的液体穿透那绣布,溅到了无念的嘴唇和眉眼上,温热瞬间冰凉。
绣在帷布上的蓍草图吸了粘稠鲜红的血,竟变得红透,上演皮影戏幕布因着这红而变薄,外间的生死戏码在夕垂的光色下清晰呈现。
三柄没进后心的戟刀还在不停转动,戟尖从胸前穿出,滴着血。
范弘在抽搐,他的后背正有三把戟刀,握着戟刀的三名顺和士兵极其享受兵器在对手体内搅动血肉而发出的声音,因为刀下的这个人方才也是这般将匕首在他们兄弟的腿上转动,因为刀下这人是凭他们永远无法挨边的江湖高手,因为自己要表现得不比另外两人弱。
背后的洞口逐渐扩大,鲜血淋漓的肠子和内脏被搅碎流出,一身黑衣吸满了血显得愈发深邃,三个士兵大笑而溅出的唾沫喷在那早不成形的穿口处,令人作呕的血腥滚滚翻涌。
范弘至死未曾移动分毫,因为他的身下还躺着他的二弟。岳逸伤口出血昏迷,而顺和的士兵没有发现,当初因为考虑到他的伤情,并没有在他的酒水里放散功丸,所以他还有机会活下去,只要自己不动,只要自己肮脏的血肉盖住他,岳二就不会被发现,他那么想坚持着,直到吐尽最后一口气。
他在岳逸耳畔说:“逸二,原谅大哥”
无念看着他翕动的唇闭合,看着他抽搐的四肢停止,看着每一把戟刀转动的每一下搅碎的每一寸肠流出的每一股血,她只能看着!还有空气中每一缕恶心到发颤的腥臭,她只能闻着!还有耳畔传来的一阵阵血肉搅拌声和让人生不如死的大笑声,她只能听着!
又是身体砸向地板的声音,无念想起了那低沉温厚的男声,他总是拿调皮的小姐没辙,虽知道是自己带歪了小姐但却从没责骂过自己的男人,他总是默默的处理天水上上下下的事,他可能不是个好父亲,但一定是好族长。现在他死了,倒在自己眼前,死得没有丝毫尊严,无耻的顺和士兵扒翻他的衣物,取走了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甚至连外衣都没放过!
这样的一个男人,给了天水族人富足的生活,死时却要被如此对待!可她只能看着!
又是身体倒下的声音,无念在发抖,止不住的抖动,浑身每一处都在叫嚣,但是大脑中有个声音嘶吼着,不能出去!不能出去!蓍草图变得更加红薄,新的血洒上,红得快要燃烧。
白皙清秀的脸倒在离自己不过十寸远的地方,那是她的族母。那个会柔柔的唤她“念儿”的美丽女人,那个会在自己和小姐顽皮受伤后给自己涂药,在自己生病时给自己寻医,闯祸后替自己隐瞒的女人。她闭眼躺在那像睡着了般温婉,可是那泛着冷光的匕首为什么要靠近她!那刺耳的奸笑声和那垂涎丑陋的面孔为什么靠近她!
你们要做什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
无念感觉眼眦快要决裂,明明那么心痛,可眼睛干得像有火在烧。她指尖掐进脸庞,死命的捂嘴,莹润的指甲掐出泛白的月牙,浑身抖得失了节律,大脑像要炸开!
她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忘不掉!她听见了什么!为什么忘不掉!
那一幕幕不停在脑中翻滚,还有那些呕哑恶心的声音。
有人说,天水族女子身上这双眼睛可是无价的宝贝,尤其是这直系血脉,喏,就这族母脸上的这双观星眼,那在黑市上可是有市无价。
然后她看见了,冰冷的匕首刺入那温婉女人的眼窝,看见了流出的半浓鲜血,看见了那粗鄙邋遢的手指伸进面部,看见了更多的泛着冷光的匕首被抽出。
无念忽然痛恨自己的耳朵,她已经闭上了眼,可窸窸窣窣皮翻肉绽的声音密密麻麻的传来,嘈杂的哭声也掩盖不了,她顾不上去想为何还有没死之人的哭声,她的世界只剩下了血与肉交织的音像,和快要冲出七窍的意识“他们该死!他们该死!他们该死!”
“混账!”突然,她的世界闯进了一道陌生的男声,微微的沙哑像后芷潭的活水轻刷潭底细沙,又点点清润像秋冬冰霜细细融化,但更多的是愠怒。她还听见撞击和倒地的声音,像是有人被踢倒,接着有求饶声,隔了一会儿又有另一个男声出现,声音好像有些不爽,他说,“昭王,这是我的兵”,声音比较粗犷,没有前一人的声音好听。
“也只有你的兵”好听的男声轻笑,语气没有刚刚的愤怒,但听上去挺讽刺。
另一个声音像是看到了什么后自觉理亏,没再做声,不过又传来阵撞击声,尔后又是哭天抢地的求饶。
无念半回过神,脸上的血还是黏糊糊的,脸颊旁被掐出的印记也开始后知后觉的作疼,她睁开眼,再没看见血腥的场景,红薄的帷幕上,生死戏码已经落幕,被一片月白色遮挡,她转转眼珠,隐约瞧出了这是个人。
一个穿月白云图,绛紫描边的华服少年挡在了自己藏身的桌案底前。
她有些迷糊,有些犯困,脑子里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山崩,砸得她有些分不清现实。
恍惚中只有那月白绛紫少年沙润的声音偶尔从极远的地界传来。
在意识消散前,她听得的最后二字,依稀是,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