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万般繁华无相,过往无相,人面无相
我道危楼入云霄,阆苑生仙葩,不过镜中红颜,如花辞树。我道黼黻织云锦,美玉自无暇,亦不过红楼几幢,幻梦一场。
我观红楼始觉是虚妄无相,尤以宝玉之眼为甚。
宝玉宝玉,衔玉而生一贵子。自哇声坠地,锦衣量身,玉食以哺,居碧瓦楼阁,嬉琉璃台榭,入眼皆繁华。在他眼里,这浮世一场,本就该这般模样。无人为生计所忧,从这府入那府,从这门进那门,他得幸于目之所及兼良乐,活的恣意快活。我始读及此,油生怜情。众人皆见入眼的繁华,承欢谄媚于权贵的抬爱。真情实意且不论,几人得真自在?宝玉有颗通灵的心,岂没这通灵的眼?要说如此,我是信不得的。
后世有红楼索隐一派,在他们看来《红楼梦》中贾宝玉原型许是满清贵族纳兰性德。我引举以此例并不是要阐明我就谁是原型这个问题的观点,而是想要说明,在这偌大的荣国府里,一众人觉宝玉就是一孟浪的贵家公子哥,偏又得主母独宠,更混的无天。然,假设索隐一派的猜测为实,宝玉便就真如其名,包玉于胸,宝玉于口。
在宝玉的眼里,这繁华的贾府可能像一个巨大的金丝笼。他享受这笼子里无忧美好的一切,但时而也会被这笼子所困缚。他不是不懂,在家中私塾他也曾反抗,可最终并无成效。宝玉是顶聪明的一个人,所以他不愿被条条框框所圉,所以他看人皆平等,所以他才总不是贾政心里满意的接班人。也因他的与众不同,因他那双红尘慧眼,他得进太虚幻境,得窥天机。身在荣国府的金丝笼,神却升往太虚。梦耶?混耶?从现今的评判视角出发,我确乎认为这近似魔幻现实。
缘何曹雪芹会多洒如此笔墨来描绘一个虚妄的地界?缘何会让宝玉览及金陵女册而不得解?缘何秦可卿成了警幻仙姑?缘何那些逝去的香魂都入了太虚从此陌路?我始看不得解,再看或有疑,复览许得悟。
一如开篇所言,在我看来,这红楼繁华梦终究落于无相二字。因这无相,故皆虚妄。荣宁两府也好,贾王薛史四家也罢,那摆在头面上的钟鸣鼎食也都不过饭后谈资,须臾羡艳。再多雕梁绣柱,朱楼翠阁除却那丝锦表象,也不过是房梁几幢,栖身几尺。既如此,这人间富丽繁华府和那离恨天上巍峨殿宇有甚区别?我间或思绪飞远,沿着时间的脉络飞到百年前伏案构思的曹先生处,我欲进入他的思维深处探寻他把这一场故事安排在此般环境下的用意。然后我就会想,我若构建了这样一座富丽园,在极尽渲染如实后我会如何接下一步。思绪翻覆不得解。
这园子已尽善,园内的人也由各自的命数引进。命数?我合书沉思。是啊,这一切可不就是所谓的命数吗?在四春展露之前,她们的命数就已经被定下,被她们的身份性格所定,被那个时代的社会现状所定。既如此,我何不给她们个虚妄的地界,至少让这遍染尘世污浊的姑娘们能在最后褪去粉饰和浊泥,只道“一切如梦幻泡影”,无相而已。
宝玉三入太虚,唯首尾得见金陵女册。如此巧合的际遇暗埋了那些如花女子的一生。初览金陵女册不觉这是命运的判词,一如警幻仙子用尽诸法警醒宝玉,想让他“眼前无路想回头”不至沉醉于这浮世虚妄的繁华,然却被他抛之脑后一般,总是在落定前让人半知不解。
我们坐在上仙的位置,俯瞰着红楼中人嬉笑哀戚,可笑着命运的安排,看故事中人得见命数而不得解,得破解之法而不予行。随后时间的轴尺向前一划,在所爱所亲近之人已香消玉损后,才骤然得悟“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方遂惊痛大哭。这荒诞可笑的一番经历岂不是归于“无相”?
因着大通灵窥及一切,却又当幻梦一场,宝玉宝玉,你所梦所见所历亦不过无相。
那秦可卿成警幻仙子掌太虚,往事如烟而散,尘世所历抛却,尘世情缘抛却,到头来也只是半生无相,无迹寻。一女这般,众人皆无可言道。
爽朗如晴雯,聪颖如黛玉,刚烈如鸳鸯,还有金陵名册中的各方倩影,竟都是那天上仙,原不过下界游历,在万般繁华消散后,便成烟消逝。
大梦一回,繁华无相。
我虽认为这红楼一切虚妄,但真每念及此,心间总还会微疼。尤其是览及“这个妹妹我曾见过”此句,可叹容若一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故事开始在何时?何地?是贾府“只作远别重逢”的相遇吗?我想不是的。
他们的缘始于那虚无缥缈的灵河岸,始于那无可道明的木石前盟。曹先生很爱绘梦,很爱用梦隐喻人生,在这场错恋开始之前,他便已早早的织好了一场梦。梦里绛珠草与顽劣石结缘,那缘分的线很长,它穿透了梦境,在现实中将二人相连,于是一切的故事开始,于是故事的结尾已定。
这前世为不可溯的过往,它隐于寥寥几语的描述,让人隔雾观花,在一开始就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虚妄。无根无据,无形无相。
我若想为你建造楼阁,必不会让它浮于云端。因为云易散,楼易塌。筑楼如此,红楼亦如此。曹先生若想真造红楼,真记红楼阁中事,必也不会将红楼中人的过往寄于虚妄无相的神界。由此而观,那红楼过往如雾如电,不可寻,也无相。
人走茶凉后,大观园里残垣断壁,过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被遍地萋草所掩,飞花依旧入泥淖,再无纤手把花锄。君可见这红楼真过往也不过弹指间飘散,人、事、物不复,成烟吹散,无相。
我曾见远山娥黛,明眸善睐,顷刻间回首,却只有那风拂桃花依旧,人面不再。人面何所往?有歌答曰:随花飞到天尽头,寻香丘。我闻之一笑,天尽头何处是头?再无歌能答。
复而冥想,岂是真无所往之地?那离恨天上太虚幻境,那灵河岸边三生石旁,那些曹先生苦苦建造的仙家之地莫不是她们的归宿?良久得悟,香魂一散入梦遥,不是寻不着所往之地,而是寻不着那往去的人。
问世间何为憾,何为悲。纵万里寻他,恨对面不相识。
宝玉数夜待林妹妹入梦,可月影移墙,唯待来愁绪千缕。好不易得再进太虚,误见白石花阑围青草,魂消魄散。心念之人在对面,叹无旧皮囊,有心无眼,缘尽别离。可悲矣。
这皮相变换和那《聊斋志异》有些许相似,妖物变换无形,皮囊千万,画皮来成人,若问起这皮相下究竟是何模样,答曰:无相。
一幕红楼戏,数人粉末而登场,戏终落幕,又纷纷散去,卸了面上粉黛,解了鬓上朱钗。黛玉不是黛玉,晴雯不是晴雯,宝玉不是真宝玉,那旧时所识人面竟都无相。
我阅红楼数遍,明知大树必倒,明知幻梦一场,却总还会泪湿眼睫。总还会在看到宝玉寻答“姑苏林黛玉”时泣不成声。
曹先生编了这红楼梦一场,梦中人事玄之又玄。他记封建贵族的兴荣,也写那神化的太虚;他把一切都描写得如此真实,尔后又亲自给这真实蒙上了纱帷;他创造了鲜活的红楼芸生,又虚化了她们的两重身份。他一边创造,一边隐藏,最终给了我这看似无相的红楼一梦。
思量复思量,它的隐喻,它的深意,它的无法诉尽和余音全在那虚妄无相处,静启。
红楼无相,在于它不能有相。
红楼无相,亦在于它包罗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