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河,你会看见……
何循刚踏上船就被一只粗大的手给拉了回来,他踉跄几步站定后不服气地瞪着面前的人。
“凑什么热闹,快回去”大汉冲何循摆摆手,然后开始解船索。
“我没凑热闹,我是真的想去”何循握住船索,看着大汉红黑的脸问道:“凭什么我不能去!”
正午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大汉抹了把快流入眼角的汗,加快了动作,他没有回答何循的问题,在他看来赶在天黑之前砍回足够的木柴才是当务之急。
木桨在壮汉们的划动下推着船快速向对岸驶去,漾开的水纹反着强烈的太阳光映入何循的眼中。
对岸的树木郁郁葱葱,远山轮廓蜿蜒进画卷的深处,引人遐思。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人们却不敢涉足。因为听先人说在古时候那里曾发生过一场战争,没有史料记载,但遍地的白骨都在默默哭诉着这场事件的真实。那里的冤灵太多,阴气太重,加之各种毒虫的出没,每到夜幕降临那处便成了鬼魂的肆虐之地。在这岸的资源还还够用时,没人会想渡河,直到近几年,随着人数的增长,土地渐渐贫瘠,木材也开始稀缺,人们才迫不得已到对岸的边缘去砍伐些树木来缓解资源紧张的问题,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前往,所以村里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就组织些壮汉在正午时渡河砍柴。
何循也想去,可他不是被定义中的“壮汉”,用阿姆的话说“你身子骨薄,易招魂”对于这些,何循是不甚相信的。
因为自他出生起所见过最好的景色除了人人恐惧的对岸,再无其他。他看不仔细那些零散的花,但是五颜六色镶嵌在翠绿里的画面真的很美;他在这岸从未见过那么白的鸟儿,可在对岸它们安详蹁跹的场景真的很灵动。他记忆里所有的风花雪月来自对岸,所有的诡谲灵异也来自对岸。
何循有些失落的回到家,坐在门口。一会儿帮阿姆编草席,一会儿出神地看向对岸。日头慢慢隐淡,垂进了西山,河口聚起了一些人,何循也走了过去。
“不应该啊,这时候该回来了”村里的刘婶蹙眉盯着对岸,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
河口的人越聚越多,月出于东山之上,火把零星地点了起来,人影交叠。起初对话声不断,后来隐隐夹杂了妻子和小孩子的啜泣,男人们静默沉思。夜更加浓稠,风沙哑地带着水汽刮过,火焰明灭不定,人们给思想弄得衰弱了,恐惧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攥住了他们的心。
有人大喊了声今天渡河人的名字,可反馈的只有对岸传来的森凉回音。人们更加恐惧了,接着又响起了窸窣的私语,人们总喜欢通过对话来麻痹抖动的心,这收效甚微的做法在听到破水声后彻底崩塌。女人和孩子们大哭起来,男人们也变了脸色急退几步,何循拾起地上快熄的火把也跟着倒退。
“是我,二来”一声熟悉的腔调自黑暗覆盖的河面传来。
火光又往河口涌去,船靠了岸,壮汉们被簇拥着询问迟归的原因。
二来说,他们打完柴后本想趁着日头往深处再走走,看能否寻到些果蔬的幼苗,可对岸林木太过茂密,盘虬卧龙地纵横交错着,不觉间就日落西山,他们才欲往回走,却撞见了为鬼引路的幽火,四下逃窜里迷了方向。
在听到幽火时,人群再一次骚动。老人斥骂二来不听他们的话往深处走,妇人惶恐地低语,男人倒吸一口气,小孩子则迷茫的抓紧大人的衣角,何循一直盯着二来,他被夜露扑湿的寸发上还看得见草屑。
对岸的黑像未经稀释的墨,香味溢进何循的鼻腔,他举着摇曳的火把,被照在乱石上的影子微微摆动。
……
大约是在后半夜,阿姆发现何循不见了。人们被她的哭声吵醒,在找了一圈后,火把朝河口聚集。
有人喊了声“船少了一只”,阿姆哭得更凶了,老人又像昨天一样开始斥骂,二来也夹在人群里,他看着森凉的对岸静默不语。阿姆闹着要过河,抓起旁人的火把就往船冲,还没几步就被拦了下来“循伢子胡闹,你莫也跟着!”
“那是我的儿”她失控的大喊,泪糊了满脸。
“可那里去不得,有鬼!”
……
今晚的月亮不甚明亮,在枝叶交叠的筛捡下又淡了几分。
何循小心护着命悬一线的油灯,四下环顾。他移动得极慢,偶尔踩断些枝条,他总要怔一会儿。阿姆说他易招魂,所以他呼吸得很浅,生怕惊来些没见过的东西。夜晚林子里各种生物也开始活动,何循一面竖尖了耳朵,一面努力回想这岸的美景,试图忽视如鼓的心跳和幽森的环境。
越往里走枝叶越密,何循不自觉的佝下腰,仿佛这样就能隐匿自己。他极力用手挡着摧残油灯的风,可还是丢失了最后一缕微光。他的思想如一根立在狂风中的芦苇,在火光熄灭的那一刻,变得脆弱不堪,又在看到幽蓝冥火飘移的下一刻彻底夭折。
他跌坐在潮湿的地上,不停地颤抖,幽火就在不远处跳动,像黑暗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蜷在一起的何循。
……
林子里隐隐有了太阳的光线,何循活动了下已经麻木的双腿。幽火早已不见,四周依旧宁静一片。
光跃过树梢,从叶片间的罅隙里跳落,留下一条米白的细线,青草顶着露水做的圆帽,欣欣然地舒展。
何循摘了朵不知名的花,淡淡的紫色晕在叶瓣上,恍若一场迷离的美梦。他沉醉了,思想的芦苇渐渐挺立,面向丛林的更深处“看看吧”他想。
泉水淌过生满青苔的山石,鸟儿飞落其上梳洗羽毛。何循这个撞入仙境的粗人痴痴地走进。白鸟见了他也不曾飞走,依旧专心打理着自己。他继续往前走,步调变得轻盈。一路上他看到了饮水的鹿,五彩的花,结果的树。
再后来,林木变稀,尽头的新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他奔过去,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的一切——
平旷的土地上水稻泛着绿浪,水鸭悠闲地扑棱着肥硕的翅膀,几间屋舍前挂着飘动的衣裳,往来耕种的农人高声谈论。
他沿着阡陌走近,这才是他梦里的家园,青山绿水,良田繁种。
耕作的人注意到了何循,起初一瞬的错愕,后来全被欣喜和激动所替,他们告诉何循这里并没有什么鬼怪,他们世代在此繁衍生息,许是因为历史上的那场大战,此处的土地肥沃得很。
要是村人都能来这边的话就好了,他想。
……
这是二来踏过最远的地方,为了找何循村里一半的人都来了对岸,尽管是在白天,大家也都小心翼翼。他们轻唤着何循的名字,在丛林的中部徘徊,不敢往前踏进。
大约到了下午,他们才看到从林子的另一头走来的何循。阿姆冲上去,也顾不得旁人,对着何循又是哭又是打,一会儿才注意到同他一齐来的人。
何循跟大家讲了他的经历,也讲了他的想法。
二来说“先回去吧”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何循身边的人说“一起?”
他看见了二来眼里闪动着的光,那是对新世界的渴望。
……
很多年后,老人们再回忆起当年跟着何循一同过河的决定还免不了一番感慨,人们都夸何循,问他当年怎么敢只身过河。
他说“我只是说服了自己去见我所迷茫的”
……
迷雾笼罩前,平原上亮起了数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