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血上(长篇商战小说连载之三)
矿难发生近四个小时后,雀儿寨煤矿灯火通明,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惊得周围刚刚还在为繁衍兴奋劳碌的昆虫也噤了声,纷纷缩着脑袋往草丛最深处逃窜。救援是一场战斗,但却不像抗战时全民动员打鬼子,一腔热血往往全无用武之地。山体塌了一多半,底下是纵横交错的矿坑,没有谁能准确判断情势的严重性,按照以人为本的原则,工程总指挥的意见是先用机械从尚未跨塌的山体一边入手,等通道打开,再由可靠的救援团队按计划进入。
“同志们,请大家不要恐慌,雀儿寨煤矿的每一名员工都是我们的兄弟,请相信,指挥中心已经制定了一套较为完备的方案,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会尽全力营救埋在下面的人!现在,我可以代表中心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按照工作计划,今夜下到矿井的是三名设备维修人员和五名协助工作的矿工兄弟,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救援工作正在紧张开展,我的心跟你们一样急迫,非常惦记井下人员的安危,老天作证,如果可以,我宁愿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们!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意气用事只会带来更加难以料想的灾难!所以请回吧,回到住地养精蓄锐,当我们的兄弟真正需要时,才好拿出力气来与鬼神抗挣!”矿长一席话说得感天动地,但听他作报告的矿工却个个跟梦游似的,在以林莽为首的十几个安防人员疏导下迷迷瞪瞪地散开。
七月天,山里的夜晚潮湿得紧,空气中裹挟着大量尘埃让人每呼吸一次就感到身体沉重一分。有人曾为此戏言,但凡在煤矿上待过的人,死后都不用进火葬厂,直接点把火就可以烧得干干净净,就连变鬼也还不忘为能源事业做贡献。就快下雨了,叶天时想。他听见遥远的夜空隐隐传来雷声,也许是暴雨。连着翻了好几次身,可身体怎么摆怎么不合适,跟睡在戈壁上似的,从头到脚哪儿都痛!矿工们住的是大通铺,用砖沿着墙根搭了一圈,上面铺的全是被汗腌渍得像咸菜的草席。屋子正中拉了两条平行的钢丝,两端用螺钉固定在墙上,算是晾晒衣物的地方——除了搓澡巾和辨不出颜色的大裤衩,矿工似乎也并无别的衣物。特殊的工作性质让大家几乎看不见阳光,更无必要多余的东西,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从矿坑里爬出来匆匆清洗过后,无一不是将湿毛巾和裤衩往钢丝上一搭,各自摆出最称心的姿态集体裸睡。矿山是男人的世界,除了虫子和雀鸟,方圆两公里内几乎闻不到雌性的味道,所以自由地舒展身体成了这儿很多人唯一的乐趣。
叶天时悄悄坐起身,房间里实在太闷了,不仅又臭又潮,更无半点凉风,氧气浓度比珠穆朗玛峰上还低!环顾四周,矿工们几乎个个抱头绻身,跟油锅里被炸熟的虾米似的,没有谁说话,但也没有谁真正入眠,不同寻常的睡姿是在昭示他们内心巨大的恐惧吗?叶天时不确定。从头天天黑前到达这里开始,他就觉得雀儿寨煤矿的氛围很怪异,虽有车来人往机器轰鸣,但就像面对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记忆总是恍惚了又恍惚。而现在他总算有点明白,这些看上去身强力壮的矿工,他们像是被下了咒,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都是逆来顺受,当一个人从心底里接受自己是只羔羊,那他就永远不可能变成狼。矿工们是没有自由的,就像被时间尘封在千年以前的奴隶,一切正常得极不正常!
雷声由远而近,仿佛是老天爷在头顶玩滚汽油桶的游戏,沉闷厚重得让人心脏和耳朵同时如临大敌。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咔嚓一声将天幕撕裂,紧跟着一个炸雷下来,鼻子里立即就充满空气被烧焦的味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叶天时忘了这话是谁说的,也许是今夜特殊,所以风雨才乱了规矩同时来袭,那个霸道的样子,当然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狂风、暴雨、惊雷、疾电,叶天时凭直觉感到,今夜会出大事!整理隐藏好身上的装备后,他准备主动出击。卧底跟冒险不同,前者是工作,有具体的目的,而后者,也许只是一种爱好。
叶天时不是国际间谍只是记者,但记者也分很多种,他是属于让人又爱又恨的那种,因为他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这个世道,呼唤正义和真理的人并不一定都是正义的人,更非一定是真理的掌握者,叶天时一直以来就在用事实证明这点。真相能值大价钱,买家是真相的制造者,这不符合经济规律,有点荒诞也有点幽默。事实的价值不是通过货币交换来体现的,叶天时从来就这么认为,所以他很固执,宁愿拿杂志社那点薪水也不肯跟买家谈生意。
所幸固执的路上叶天时并不孤单,因为整个《南人洲》周刊从老板到员工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团队,大家众志成城,坚持将杂志打造成一副固执到不可救药的面孔,做到今天居然单靠发行量就可以盈利,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做杂志跟做报纸不同,但必须具备相同的新闻敏感度。自从《南人洲》上一年改版后,叶天时便分到一块叫“大眼南人”的专属处女地,靠挖掘新闻背后的故事引爆新的新闻,用新的新闻又提溜出一长串新的故事。如此循环往复,靠事实说话的“大眼南人”很快就成了《南人洲》的亮点,叶天时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老板眼里最红的红人。
这一次,叶天时到雀儿寨煤矿自然也是为挖故事来的,因为矿山“背后的故事”太多了,并且上下媒体最近关于矿难的报道特别集中,从中央到地方正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大家关注才是真的关注,毫无疑问,为这样的故事来当两周苦力是值得的。清风镇是高平市煤矿最集中的区域,大小煤主泛滥得如蝗灾,中和矿业集团这样的大企业自不必说,也有县上、镇上的矿业公司,而更多的是关系错综复杂的挂靠老板和私人窑主。考虑到“打零工”更有利于开展工作,叶天时决定到最不具技术含量的小煤窑蹲点,因为这些地方几乎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作业,跟老百姓心目中的现代化生产有很大不同——事实证明,因为不规范,发生矿难的几率也就大很多。到雀儿寨煤矿并非叶天时的选择,只是他在某个合适的地方遇到有个合适的人推荐而已。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宿舍里却安静得出奇,就算是最轻微的呼噜声也听不着半点。叶天时敢打赌,十几人中没一个是真正睡着的,但看这情形,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绝不会主动睁开眼睛。最好得有件雨衣,他想。身上整套数码的东西很贵重也很精密,都是托人从国外倒腾回来的高科技玩意儿,说是什么都能防,但从来没敢尝试过,若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那这一趟可就算是泡汤了!
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叶天时用眼睛在墙壁周围来回搜寻了一圈。他并不清楚,矿工们是用不着雨衣的,因为在井下工作,大裤衩被汗湿得跟泡过水没两样,淋场雨实在不妨碍什么。可就是在这短暂的两三秒里,他发现有个黑影跟老鼠似的吱溜一下就窜出了房门。小偷?叶天时本能地判断。可这小偷也太邪门儿了,天远地远来难道就为偷几条矿工的裤衩?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地跟了出去,可还没等跑出大门,脑袋上只要长孔的地方就全被风雨灌满,连呼吸也是困难。背过身猛吸一口气,刚好又一道闪电划过,那黑影一闪就转到了墙后。“我一定要抓住你!”叶天时憋着股劲儿,这个小偷简直太让他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