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的委屈(三)泪洒辍学路,伤痛入心骨
大姨终于如愿以偿地坐进了梦寐以求的教室,这是多么幸福快乐激动人心的事,所有的辛苦和劳累在教室里都荡然无存!在学校里她如饥似渴分秒必争地学习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地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放学后她一路小跑地往家赶,那么多的家务活和农活正等着她,需要她帮着父母去打理。
忙完家里忙田里,忙得脚不沾地,大姨的午饭几乎没有坐在饭桌前吃的,一看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她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抓起两个窝头或是菜团子,急匆匆地边吃边走,一路小跑地去上学。即便如此紧张忙碌,能上学的生活也是幸福快乐的!
但这种幸福太短暂了!当怀有第六个孩子的姥娘因过度劳累,晕倒在田间被人送回家时,正带着第五个孩子在学校忙得焦头烂额的姥爷,实在分身乏术了,他下定决心要中止大姨刚上了半个多月的初中学业!
姥爷知道劝不住大姨上学的脚步,没有办法,只有釜底抽薪了!他事先也没有告诉大姨,就让也在同一学校上初中的堂侄,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老师,第二天中午把大姨辛苦扛去的板凳偷偷拿回家了。
当大姨又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时,老师劝退她回家帮父母干活吧,教室里已没有她的座位了。可以想象一向自尊要强的大姨当时是受了多么严重的打击和强烈的刺激,她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心爱的教室,在回家的途中,伤心委屈地哭了一路。
没有人知道,那天她究竟有多么伤心,绝望和痛苦!她究竟在那条回家的小路上流下了多少泪水!只有头上毒烈的日头和路两旁贫瘠的土地,辛酸地看见了那个伤心欲绝无助痛哭的女孩。这天她所受的打击和刺激为她以后两次精神异常埋下了诱因,也使她终生都无法原谅姥爷,始终为那天耿耿于怀。因为多年以后经过两次精神异常的她,对小时候好多事情都忘记了,而那天背着书包,一路哭着回家的情景却始终铭刻在她的记忆中。
尽管大姨哭得晕天暗地精神恍惚,尽管一肚子伤心委屈无处诉,可回到家中,面对着怀有身孕,操劳过度,卧病在床的姥娘,和一大堆杂乱的家务及繁重的农活,懂事的大姨只有默默地帮含辛茹苦的父母分担辛劳,用稚嫩的双肩把艰苦岁月里的风雨艰难顽强地挑起。
就这样帮衬着父母,整日和贫穷与饥饿艰难地抗争着,在家里与田里不停地忙碌着,只有夜深人静,当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时,她才偶尔拿出上学时心爱的课本,珍爱地翻一翻,看一看,尽管那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了,但又无新书可看,只能一遍遍地重温了。在那整天只为一大家子人填饱肚子而劳碌的日子里,大姨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醉心读书的机会了,但几年以后,历史和命运给大姨开了一个玩笑,让她重新拥有了一段激情燃烧的读书时光。
是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来了,那是群情激昂的全民阅读毛选的时期,大姨终于又可以理直气壮如饥似渴地捧着书看了!大姨过目不忘博闻强记的本领,让她成为全村学毛选背毛主席语录的先进分子和学习标兵。村领导常安排她带着弟弟妹妹或一群青年,去田间地头,去不识字的爷爷奶奶家里,背诵老三篇或毛主席语录,大姨以她滔滔不绝一字不差的背诵赢得了全村人的交口称赞。
她只是单纯地热爱着书本,热血沸腾地阅读着背诵着,她哪里懂得这场运动中人性的险恶和派系的复杂。我的姥爷不幸被卷入两大派系的激烈斗争中。当大姨看着她敬重崇拜的父亲被打倒,被游行,被批斗,被抓走时,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被骤然泼上了冷水一般,大姨的精神世界崩溃了,错乱了!这个世界在她面前一片混乱,模糊不清了!她甚至都不认得自己非常疼爱一手抱大的小弟弟了!
她只要跑到大街上,就会挥舞着拳头,大声喊着抓走姥爷的那个本村人的名字,哭喊着要打倒那个人。姥娘怕她惹事,怕她受欺负,只好把她关在一个厢房里,不让她出门了。她在屋内虽然急得摔打东西,撕扯衣物,但从来都不会撕任何一本书。她折腾累了,就会安静地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本书,认认真真地背诵着以前烂熟于心的文章……
这段日子,姥娘的家中,天塌了一般。姥爷被抓走了,大姨精神失常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家中第五个孩子得了肾炎。这种放在现在完全能治好的病,在当时正无情地折磨吞噬着这个孩子的生命。
他才七岁,他是那么聪明。他很幼小时就常跟着姥爷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做旁听生,他比大他好几岁的学生学得都要快都要好,姥爷认定这孩子是可造之才,常暗下决心,以后稍有条件就要供这个孩子上初中,上高中,他相信这孩子会很出息地考上大学的。他又是那么懂事有礼,很有孔融让梨之风。即使再饿,他也从不恃宠生骄地从哥哥姐姐手中要吃的,更不会以大欺小地从弟弟手中抢吃的。他长得那么漂亮可爱,人见人夸,都说他像银娃娃一样。可此时,因为营养不良,也因为没钱就医,姥娘用尽了偏方,他的病情也没好转,他全身浮肿,奄奄一息,双眼肿得已睁不开了。但他的耳朵很灵,他一清醒时便侧耳倾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喃喃地叫着,盼望着他朝思暮想的父亲能快快归来。
家中如此光景,委实可怜。众乡亲多方帮忙,姥爷在被关押了三个月后终于被保释出来。他最钟爱的儿子在他颤抖的怀抱中,在他零落如雨的泪滴里,终于乖巧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留给他一生不忍回首的锥心疼痛。
他来不及伤心痛哭,他急切地想见到他倚为左膀右臂,聪明能干的大女儿。当他打开关着大姨的房门时,他的心,疼碎了!他那一向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利落的漂亮女儿,正披头散发地倒捧着一本书,疯疯傻傻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精神恍惚的大姨好像已经认不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