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故乡始终犹在
囗黄林晚
每个人都有故乡。
作家梁鸿笔下的梁庄“沿河而行,河鸟在天空中盘旋,有时路边还有长长的沟渠,沟渠上下铺满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野花。随着沟渠的形状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蓝天深处。清新柔美,村庄掩映在路边的树木里,安静朴素,彷佛永远”。而鲁迅先生回乡写到“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作家们的恢弘叙事信手拈来,即使他们与回忆中的故乡已然断裂,也在写作中又把自己重新放回,放回与故乡相关的人事中,用知识分子批判的视角去审视和重塑,寻找精神源头,终究与故乡链接。
我的故乡离现居地不过300公里,如今四通八达的交通只需要3小时的车程,除去“忙”这个成年人高频率的庸俗借口,回归是真切的便利。更精确地说,我的故乡位于川南工业城市泸州二五五兵工厂区,整个厂区倚青山作屏,靠长江为障。在过去,工作并生活在这里的人叫“兵工人”,他们的后代叫“厂子弟”。
这座目前规模逾五千人的大厂,前身是始建于1933年的原国民政府军政部二十三兵工厂,位于河南巩县,中国第一家化学兵工厂,首任厂长为中国炸药工业的开拓者吴钦烈中将。抗战全面爆发,为避免日军轰炸,1937年整体迁至四川泸州。1949年12月二十三兵工厂解放,五星红旗在厂区上空飘扬,后改为国营二五五兵工厂。
80多年过去,现在还保留着清末民初德国制造的举重式压延机,20世纪30年代德国制造的割榫机,以及带有浓郁苏联建筑风格的浮雕式五星装饰,静静地在厂区里参天樟林长成的浓厚屏障中诉说着过去的光辉。多年来,厂区大门由持枪的哨兵守卫,每日时辰靠军号提醒,有些车间的工作是不可以在茶余饭后讨论的。
1964年国家号召“三线建设”,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下,又有无数的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工厂建设者,为这座工厂的建设与发展迁徙而来。日久天长,异乡人与本地人相融,工厂执行“先生产后生活”策略,又逐步自建了学校、医院、农贸市场、交通运输等体系,某种意义上说,这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很多厂子弟都是一个家属楼或者家属区里长大的,父辈之间基本上都是世交,各家几口人、哪个车间单位都清楚细致。甚至,从小到大是一群人在一起读书,工作后每天抬头低头还是这一群人。即使是出生稍晚的80后、90后,同学情谊也是可以从幼儿园算到高中毕业的。
儿时犹记,厂区大礼堂里有各种电影放映,还有外来演出的芭蕾舞剧,内部举办的文艺晚会丰富着大家的生活,而户外篮球场、游泳池这些地方一到夏天酷暑时分,完全是人声鼎沸水泄不通,还有新年烟花、春节游园、秋季菊展,让我们这些穿梭在如织的人群中的小孩兴奋不已。邻里之间的互助友爱也真诚实在,从小生活在学校家属楼里的我,即使父母还在课堂上忙碌,也可以厚着脸皮一层楼一层楼地敲门,甜甜地叫一声叔叔嬢嬢,东家吃一口西家尝一点,到家的时候肚子铁定饱饱的。
从中学到小学的途中要穿过一大片农田,春天有“稻畦插遍青如染”,夏天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秋天就自然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当然,风景也并不是这边独好,厂区的另一头是滚滚长江,放学之后可悄悄溜到长江边去玩水捉蝌蚪,就着“渔舟唱晚”看夕阳西下。四季交替,质朴无华,却也馈赠了丰富的颜色和香味伴稚子长大。
毫无疑问,是一代又一代的兵工人用青春和血汗,为国家的国防现代化建设、化工产业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那是他们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但时代的变革不可阻挡,当市场经济开始逐渐活跃,而仍然抱守在计划体制下开展的生产经营势必会出现亏损。陷入恶性循环的是除定制生产外,其他产品研发技术薄弱、质量难上台阶、销量难有保障,附属的学校、医院等机构的庞大开支也对工厂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财务负担。是继续靠军品订单吃饭,还是自谋出路?这是改革开放后诸多军工企业共同面对的问题。
为了顺应市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大量的军工企业开始艰难地进行“军转民”的抉择。选择必然会阵痛,改制、转型、重组、合并,裁撤重复的机构、减少冗余的人员,附属的子弟校和医院作为资产划转地方政府。无法随技术迭代更新技能的老员工不得不面临提前买断工龄另谋出路的局面,学校、医院统一划归地方行政单位管理之后,开启的是在另一个系统里的流动。家属楼的那些曾经喂我百家饭的叔叔嬢嬢们,有些随儿女迁居其他城市,有些重购新房移居市中心,有些留在老宅守着那些荣光,以工厂为家的感觉就这般悄然褪去。
儿时那片洋溢着稻香、荷香、瓜果蔬菜香的农田已被征用建成了一个又一个房地产项目。2020年1月1日长江流域实现全面禁捕,开启全水域的“十年禁渔期”,渔民不得不放弃多年营生纷纷退捕上岸,当我再次站在长江边的时候,碧空的尽头再难寻出片叶孤帆了。
我不是作家,故乡之于我来说,纯属只有这些个体的、琐碎的、私人的、渺小的体验。我没有能力去进行宏伟壮阔的描述,也无法做到与所有离乡人共情。我的故乡,只是我30多年一事无成的生命里,不可切割的一段;我对故乡的回忆,是从一辈又一辈老人那里听来的闲谈传奇,是少时自己懵懂有趣的青葱岁月,是偶然某个场景下会想到的故乡种种,是时常梦中不断闪现的片段,如母血脐带牵绊缠绕着我。
中国绝大多数城市、城乡结合部、甚至乡村,都在过去的30年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故乡的概念被打散、又重组,那些从故乡出走的人也在异乡培植出坚韧的耐力,随着奔腾的洪流,不断前行。
可故乡终究是故乡啊,它不仅是户口本上“户籍地”那简单的描述,它是最初生命烙下印迹的地方,是最初为个体赋能的地方。离开故乡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停留在哪里,心底里最初的,意识最直接的,也不过还是那个故乡。如同我再次伫立在江边,虽难寻远影孤帆,夕阳西下,滚滚长江水蜿蜒在两岸青山中,还是那一抹熟悉的乡愁。
故乡,在前行的路上,在疲惫乏力时,一想到便是安慰,柔慈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