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寐)是什么小说-(十味香)无弹窗免费阅读大结局最新章节列表_笔趣阁
葛大娘住在东京西北金水门外,今年六十有二,身子骨儿依然硬朗。独自挑水,独自劈柴,独自烧火做饭。丈夫去世三年有余,儿女们皆在内城过活,帮衬不着她什么,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扔下几贯钱,算是孝敬了。
葛大娘有条狗,打路边捡的,一身黄皮,取名大黄。大黄的两条后腿不知怎地断了,是条瘫狗。瘫狗虽瘫,一点儿不耽误行动,借着两条前腿在地上蹭得飞快。张大娘走到哪它跟到哪,葛大娘去劈柴,它跟着;葛大娘去挖野菜,它也跟着;葛大娘生火做饭,它蜷在墙角,两颗黑豆眼睛巴巴瞅着葛大娘往灶膛里添柴。
葛大娘打心眼里喜欢这只小尾巴,常常摸着大黄的脑袋,眼神里透着笑光说:“得亏你遇着的是我,换成那些个嘴馋的,还不把你剥了皮,扔锅里头炖了。嗦的干干净净,剩一堆骨头棒子。”
大黄哼哼两声,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后怕。
十一月十日,东京风雪大作。葛大娘居外城,人烟稀疏,相隔百步难见一个人家,风雪来的远比内城肆虐。坐在屋里,听外面北风呼号着、肆虐着,像一头巨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葛大娘和大黄守着一盆火炭,倒还安稳。火炭上坐着铜壶,水烧开了,壶嘴发出呜呜声。葛大娘取来一只大陶碗,碗底扔两根盐笋,浇上开水,等盐笋泡开了,滋溜溜地喝。
大黄嘴里发出呜呜声。
“馋笋了?” 葛大娘挑出碗底的笋给它吃。
大黄没理会笋,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对着门扉吠叫不止。
葛大娘仔细听听动静,门外除了风号什么也听不见。
“大黄,别叫了。胡乱叫唤什么,叫得人怪心慌。”
一直乖巧听话的大黄竟然对葛大娘的话充耳不闻,执着地对着房门狺狺狂吠,声势越来越惊人,甚至龇起了獠牙,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朝屋子靠近。
葛大娘心提了起来,放下茶碗,缓步走向门扉。
未等她有什么动作,门扉突然被人从外面叩响。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葛大娘一跳。稍微定了定神,她扯开嗓子问:“谁呀?”
“路过的,风雪实在大,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葛大娘一个人寡居着,儿女们常叮嘱她小心,不要随意搭茬陌生人,省得被歹人盯上。但葛大娘向来是个热心肠,她这座房子正对着官道,春夏里赶路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少,倘有个口渴,都往她这里讨水,她没有不应的。
她这样的软心肠,纵是歹人,有什么可盯上她的?论色,没有;论财,三瓜俩枣。充其量够养活她这么一个干瘪老婆子和一条半瘫狗。
想到这里,葛大娘打开了门。
门板后站着个青年,一袭直缝宽衫,头上也没戴暖帽,仅扎了个软脚头巾。通身裹在雪里,俨然是个雪人,唯独两颧红通通的,像冬日里高枝儿上打不下来的红柿子。
“这天气也敢上路,快进来烤烤火。”
“出来时天还算晴朗,没承想突然起了风雪。”青年抖去身上的雪,踏着一双熟皮靴走进来。
环顾一圈:“大娘一个人住?”
“和一条狗。”
葛大娘说着走到火盆旁,给过客倒了碗热水,想了想,丢进去两根盐笋。
青年接过来,一时喝不得,端在手里捂手。
葛大娘打量对方,见他相貌不俗,衣裳料子也好,像个正派人,放了一层心。
“官人打哪来?往哪去?”
“打内城来,往祝家庄去。”青年说话时,腿上的双鱼佩滑落下来,荡啷啷坠着,鱼尾后一截青蓝流苏轻轻扫过地面。
“探亲?”
“算是吧。”青年答的含糊。
大黄桌子底下趴着,尾巴一甩一甩。说来也奇怪,打青年人进来后它就不叫了。反常的老实。往常家里来个生人,它非吠到人走不可。这次竟然连个声儿也没有。
莫非它瞧出这青年人慈眉善目,是个好人,因此不吠他?
葛大娘是个话唠,没人儿的时候和大黄也能唠上两三个时辰,身旁有人更不得了。短短一刻钟,把青年的身世来历打听了个遍。由此得知他姓归,现年二十又八,有妻有子有妾,在城里开香药铺。
青年人温和知礼,有问必答。葛大娘对他愈发来了好感,见外面风雪潇潇,没有停驻的迹象,留他用饭。商人走南闯北,阅人无数,遇什么人说什么话。葛大娘和他聊天一点儿也不感到隔阂阻塞。她说什么青年人都接得住,是以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用过饭后,风雪丝毫不见小,葛大娘又热情留他过宿。
指着西厢说:“那原是我家大郎的屋子,大郎同儿媳搬去内城后一直空置着,大官人不嫌弃将就一宿。屋子我天天打扫,没有不洁净的。就是长年不见火,清冷。”
青年人道:“大娘肯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清冷点没什么,我不怕冷。”
“到底是年轻小伙子,但也不能硬抗。呆会儿大娘给你拢盆炭,多加一床被子。”葛大娘笑眯眯。
青年人道谢。
冬日里天黑的早,青年人早早过西厢歇下。在他走后,大黄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重新躺回火盆旁。
风雪呼号一夜,劲风拧成一股绳,啪啪拍打着门窗。将将睡熟了,也给吵醒。叫人心惊胆颤。葛大娘前半夜干瞪眼,后半夜风雪小了些才合上眼睛。
翌日推开房门,云销雪霁,一丝儿风也没有。天地间笼着一层薄薄的烟岚,呼吸间是甜瓜淡淡的清爽气息。两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互相啄咬羽毛。
葛大娘劝青年人用过早饭再走,青年人直言不敢再叨扰。打身上翻出一块儿香,赠给葛大娘,聊表心意。
葛大娘也不是没用过香,像这种梅花形状的香饼还是第一次用。把香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浓香扑鼻而来。
“真香。想必贵得很罢。”
“不值什么。”当下交待一遍使用方法。
葛大娘牢记于心,目送青年人投西边大道去了。
葛大娘把梅花香饼妥帖安放好,等到来年开春才宝贝似的拿出来熏。
那一夜,屋子里仿佛有千树万树梅花绽放,处处可闻白梅清香。就连那陈年的酱缸也笼上了香气,闻不到那股咸臭味儿。葛大娘嗅香而眠,做了一个好梦。
朝霞初升,霞光穿透灯笼纹窗格打在被褥上,宛若一匹红练。葛大娘听到大黄吠叫,日光把眼睛晃得一阵阵不适。
香气过于甜蜜,叫人心神放松,不知不觉睡过头了。葛大娘掀开被子下床,惺忪的睡眼半睁半闭,嘴上咕哝着:“别叫了,别叫了。”
大黄却反而吠的更凶了。
葛大娘微微气恼,觉得大黄今天不听话。人也给它吠精神了,抓起地上的鞋便朝大黄狗头上砸。
鞋子突然顿在半空。
葛大娘看向自己抓鞋的手,恍惚受到某种惊吓,猛然扔掉鞋子,急促喘息,良久没有动作。
深吸几口气,葛大娘颤巍巍走到铜镜前,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慢慢移动。当铜镜中终于映出她的人影儿,她倏地弹开,像那铜镜能吃人似的。定定神后,葛大娘再次移到铜镜前,这次她没有闪开,而是久久凝视镜中的自己。
焦躁不安的大黄渐渐放松下来,和主人一起看向铜镜,双鱼戏莲图案的铜镜里,赫然映照着青春妇人如花似玉的面孔。
几上躺着花笺。
云寐梳洗过后拾起花笺,读上面楷字:
“庭心杏花绽放,温飞卿曾有词曰:‘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若得与卿同赏,看卿起舞于簌簌花影间,该是何等赏心乐事。久未谋卿面,卿之容颜愈发漫漶不清。思甚!想甚!”
云寐望向窗外,看一树杏花果真在春风的助力下一夜生发,粉簇簇缀满枝头,不由得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妩媚笑颜。随后经过庭心,莲步轻移,忽然一个起式,在杏花下做了个舞姿。
花瓣缓慢飘落,半空中悠悠荡荡,恰与云寐相得益彰。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人映花还是花映人。
“老板娘好心情。”辛夷打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出声赞赏。
云寐收起舞姿,攒起笑容,和辛夷一道往前堂走:“不忙的时候,上街上寻个画师。”
“老板娘想画画?画人还是画景儿?”
“画人。”
云寐于香房内制香,辛夷独自看守香铺。晌午生意冷清,连同街上也是清净的,行人稀稀落落,半晌才见过去一个。
辛夷想起云寐的嘱托,正欲关了铺子上街寻画师。一个身着棠纻襕衫,腰系绿丝绦的青年文士走了进来。
“先生买香?”辛夷招呼他。
“不买香。”青年文士笑容可掬道:“我听说贵铺的蔷薇水极有名,十分得小娘子们青睐。”
“是呢,我们铺里的蔷薇水由大食国而来,不是其他香铺可以比的。先生不妨闻闻看。”辛夷取出一瓶,打开瓶塞,以手轻轻挥动,把那香气送到对方鼻下。
青年文士深深一嗅,霎那间,仿佛有蔷薇花于鼻下怒绽,喷吐芬芳。
“好香,就要它了!”
“先生稍候,我帮你包起来。”
辛夷一边儿打包一边儿同对方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交谈。
“先生买蔷薇水送给娘子?”
“是呢。她不知打哪闻到这东西,直嚷嚷要。”
“先生很宠爱娘子呢。”辛夷把包好的蔷薇水递上来。
青年文士接过时她注意到对方手上有颜料。极浅淡,像是没彻底洗掉留下的痕迹。
辛夷惊喜道:“先生会画画。”
“说来惭愧,屡试不第,所幸在绘画上有些天分,聊以养家糊口罢了。”
“先生尊讳?”
“李藻,井藻的藻。”
“李先生是否擅长画人物?”
“人物正是我所擅长。”
“那太好了。”辛夷拍手,“我家老板娘想请一位画师,我正愁没处找去。先生正撞到我手里。不知先生可有画作允我一观?”
“出来闲逛,不曾带画。主人家不急的话,容我去取,半个时辰即回。”
“那再好不过。”
李藻很守时,半个时辰后果然返还。这次背上背了一支画筒,画筒里卷着二三幅画轴。李藻将之取出与辛夷过目。
画上所画皆是相同妇人,姿容称不上多美,胜在天然一段哀愁,眉眼像是凝了初夏露水,烟雨朦胧,使人见之难忘。
“这位是令正?”
“正是荆妇。”提到妻子,李藻脸上浮起温润笑意,“我平时练笔,多以她为对象。是以家多是她的人物像。”
辛夷一幅幅看下来,观他写意设色俱佳,人物条线流畅柔和,不是潦草之辈。因而道:“先生请随我来。”
李藻随辛夷经香铺后门来至中庭。
庭心杏花烟润,花开如大伞,伞下安置一把摇椅,一方沉香木圆雕小几。几上放着方唇直口的青釉莲花炉,炉内熏着龙涎香,无风,香雾袅袅直升。
制香劳损神思,云寐倦怠地躺在摇椅内,双眸似闭非闭,似睁非睁。一截皓腕子搭在椅沿儿上,通透似羊脂玉的手指折成兰花状,托着一根红木烟杆。人随着摇椅的“吱呀”摇晃一起一伏。花影筛脸上,愈发的成一副画卷。
辛夷上前轻唤,看到云寐眉睫微动,指着李藻说:“这位是李先生,我请来的画师。”
云寐侧过身子打量李藻:“好俊朗的画师,打哪请的?”
辛夷说了前因后果,云寐“哦”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辛夷想起手上的画,呈给云寐:“老板娘看看,他的画很不错。”
云寐接下来细细端详过,满意道:“确实不错。”
“明日巳时,此时此地,先生准到?”
李藻为云寐气度所惊,怔忪着,闻她问,反应过她同他讲话,忙道:“能到,能到。”
及至被辛夷带回前堂,李藻人还是恍惚的。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儿,然而云寐不仅仅是美人儿,她身上有种缥缈之气,恍惚间叫人生出如临仙境之感。而她,正是那方仙境的主宰,无上的天女。想到要为天女作画,李藻不禁替自己捏一把汗。他向来对自己的画技引以为豪,自认不输当世名家,奈何怀才不遇,不得施展抱负。认识到自己画技上局限,觉得自己不够格,还是平生第一次。
等心神归拢了,他已然站在了州桥上。回望右下方那间小小的香铺,方想起连画金都没顾上谈。
及至翌日,庭心里的小几和摇椅都不见了,只余一棵歪脖老杏树和杏树下的云寐。
杏花夭烂,如锦如云。
李藻先和云寐商量了一番构图,得知她想把后面的一树杏花框入画框,画出她于杏花烟雨下翩然起舞的风姿。李藻意甚踌躇。
“先生有为难处?”
“我习惯画静态人物,一俟动起来,怕不好捕捉娘子神态。”
“我慢些跳,先生不妨一试。”
见云寐这样说,李藻只得应下。
云寐足蹬月白芙蓉妆花缎面鞋,手挽降色团花纹披帛,翩跹转了起来。她舞姿极慢,优美而韵味十足,留给李藻捕捉的余裕。
“先生别光顾着看,倒是画呀。”
经她提醒,李藻恍然,挽起袖子,先是起笔勾勒出几道粗浅线条,继而补足动作姿态。一边画眼睛一边盯着云寐,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这样且看且画,约莫半个时辰,拟出几张草稿。
终于能停下来,云寐揉揉酸疼的胳膊腿:“唉,人老了,做不来这些动作了。”
李藻笑道:“娘子才几岁便说老。”
“先生看我像几岁?”
“至多不过二十五。”
云寐轻笑:“打二十五活过。”
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倏地抽走李藻手上的草稿,一张一张细意端详,筛出一张甩袖回眸,看得清正脸的递还李藻:“这张罢。这张符合我家官人的喜好。”
李藻也认为那张无论是构图、还是云寐所做的舞姿都是里面极好的。
“需要我一直维持那个姿势给你照着画?”
“云娘子尽管自便,我颇有些默画的功底。我先画着,有需要之处,我再召唤娘子。”
云寐颇为满意:“如此再好不过。”
云寐将一件阁子临时充作画室给李藻使。那里离香铺近,方便照顾,且后窗直视庭心杏花无碍,便于作画。
“需画几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往细致了画,我不急。”
葛大娘有条狗,打路边捡的,一身黄皮,取名大黄。大黄的两条后腿不知怎地断了,是条瘫狗。瘫狗虽瘫,一点儿不耽误行动,借着两条前腿在地上蹭得飞快。张大娘走到哪它跟到哪,葛大娘去劈柴,它跟着;葛大娘去挖野菜,它也跟着;葛大娘生火做饭,它蜷在墙角,两颗黑豆眼睛巴巴瞅着葛大娘往灶膛里添柴。
葛大娘打心眼里喜欢这只小尾巴,常常摸着大黄的脑袋,眼神里透着笑光说:“得亏你遇着的是我,换成那些个嘴馋的,还不把你剥了皮,扔锅里头炖了。嗦的干干净净,剩一堆骨头棒子。”
大黄哼哼两声,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后怕。
十一月十日,东京风雪大作。葛大娘居外城,人烟稀疏,相隔百步难见一个人家,风雪来的远比内城肆虐。坐在屋里,听外面北风呼号着、肆虐着,像一头巨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葛大娘和大黄守着一盆火炭,倒还安稳。火炭上坐着铜壶,水烧开了,壶嘴发出呜呜声。葛大娘取来一只大陶碗,碗底扔两根盐笋,浇上开水,等盐笋泡开了,滋溜溜地喝。
大黄嘴里发出呜呜声。
“馋笋了?” 葛大娘挑出碗底的笋给它吃。
大黄没理会笋,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对着门扉吠叫不止。
葛大娘仔细听听动静,门外除了风号什么也听不见。
“大黄,别叫了。胡乱叫唤什么,叫得人怪心慌。”
一直乖巧听话的大黄竟然对葛大娘的话充耳不闻,执着地对着房门狺狺狂吠,声势越来越惊人,甚至龇起了獠牙,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朝屋子靠近。
葛大娘心提了起来,放下茶碗,缓步走向门扉。
未等她有什么动作,门扉突然被人从外面叩响。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葛大娘一跳。稍微定了定神,她扯开嗓子问:“谁呀?”
“路过的,风雪实在大,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葛大娘一个人寡居着,儿女们常叮嘱她小心,不要随意搭茬陌生人,省得被歹人盯上。但葛大娘向来是个热心肠,她这座房子正对着官道,春夏里赶路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少,倘有个口渴,都往她这里讨水,她没有不应的。
她这样的软心肠,纵是歹人,有什么可盯上她的?论色,没有;论财,三瓜俩枣。充其量够养活她这么一个干瘪老婆子和一条半瘫狗。
想到这里,葛大娘打开了门。
门板后站着个青年,一袭直缝宽衫,头上也没戴暖帽,仅扎了个软脚头巾。通身裹在雪里,俨然是个雪人,唯独两颧红通通的,像冬日里高枝儿上打不下来的红柿子。
“这天气也敢上路,快进来烤烤火。”
“出来时天还算晴朗,没承想突然起了风雪。”青年抖去身上的雪,踏着一双熟皮靴走进来。
环顾一圈:“大娘一个人住?”
“和一条狗。”
葛大娘说着走到火盆旁,给过客倒了碗热水,想了想,丢进去两根盐笋。
青年接过来,一时喝不得,端在手里捂手。
葛大娘打量对方,见他相貌不俗,衣裳料子也好,像个正派人,放了一层心。
“官人打哪来?往哪去?”
“打内城来,往祝家庄去。”青年说话时,腿上的双鱼佩滑落下来,荡啷啷坠着,鱼尾后一截青蓝流苏轻轻扫过地面。
“探亲?”
“算是吧。”青年答的含糊。
大黄桌子底下趴着,尾巴一甩一甩。说来也奇怪,打青年人进来后它就不叫了。反常的老实。往常家里来个生人,它非吠到人走不可。这次竟然连个声儿也没有。
莫非它瞧出这青年人慈眉善目,是个好人,因此不吠他?
葛大娘是个话唠,没人儿的时候和大黄也能唠上两三个时辰,身旁有人更不得了。短短一刻钟,把青年的身世来历打听了个遍。由此得知他姓归,现年二十又八,有妻有子有妾,在城里开香药铺。
青年人温和知礼,有问必答。葛大娘对他愈发来了好感,见外面风雪潇潇,没有停驻的迹象,留他用饭。商人走南闯北,阅人无数,遇什么人说什么话。葛大娘和他聊天一点儿也不感到隔阂阻塞。她说什么青年人都接得住,是以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用过饭后,风雪丝毫不见小,葛大娘又热情留他过宿。
指着西厢说:“那原是我家大郎的屋子,大郎同儿媳搬去内城后一直空置着,大官人不嫌弃将就一宿。屋子我天天打扫,没有不洁净的。就是长年不见火,清冷。”
青年人道:“大娘肯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清冷点没什么,我不怕冷。”
“到底是年轻小伙子,但也不能硬抗。呆会儿大娘给你拢盆炭,多加一床被子。”葛大娘笑眯眯。
青年人道谢。
冬日里天黑的早,青年人早早过西厢歇下。在他走后,大黄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重新躺回火盆旁。
风雪呼号一夜,劲风拧成一股绳,啪啪拍打着门窗。将将睡熟了,也给吵醒。叫人心惊胆颤。葛大娘前半夜干瞪眼,后半夜风雪小了些才合上眼睛。
翌日推开房门,云销雪霁,一丝儿风也没有。天地间笼着一层薄薄的烟岚,呼吸间是甜瓜淡淡的清爽气息。两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互相啄咬羽毛。
葛大娘劝青年人用过早饭再走,青年人直言不敢再叨扰。打身上翻出一块儿香,赠给葛大娘,聊表心意。
葛大娘也不是没用过香,像这种梅花形状的香饼还是第一次用。把香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浓香扑鼻而来。
“真香。想必贵得很罢。”
“不值什么。”当下交待一遍使用方法。
葛大娘牢记于心,目送青年人投西边大道去了。
葛大娘把梅花香饼妥帖安放好,等到来年开春才宝贝似的拿出来熏。
那一夜,屋子里仿佛有千树万树梅花绽放,处处可闻白梅清香。就连那陈年的酱缸也笼上了香气,闻不到那股咸臭味儿。葛大娘嗅香而眠,做了一个好梦。
朝霞初升,霞光穿透灯笼纹窗格打在被褥上,宛若一匹红练。葛大娘听到大黄吠叫,日光把眼睛晃得一阵阵不适。
香气过于甜蜜,叫人心神放松,不知不觉睡过头了。葛大娘掀开被子下床,惺忪的睡眼半睁半闭,嘴上咕哝着:“别叫了,别叫了。”
大黄却反而吠的更凶了。
葛大娘微微气恼,觉得大黄今天不听话。人也给它吠精神了,抓起地上的鞋便朝大黄狗头上砸。
鞋子突然顿在半空。
葛大娘看向自己抓鞋的手,恍惚受到某种惊吓,猛然扔掉鞋子,急促喘息,良久没有动作。
深吸几口气,葛大娘颤巍巍走到铜镜前,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慢慢移动。当铜镜中终于映出她的人影儿,她倏地弹开,像那铜镜能吃人似的。定定神后,葛大娘再次移到铜镜前,这次她没有闪开,而是久久凝视镜中的自己。
焦躁不安的大黄渐渐放松下来,和主人一起看向铜镜,双鱼戏莲图案的铜镜里,赫然映照着青春妇人如花似玉的面孔。
几上躺着花笺。
云寐梳洗过后拾起花笺,读上面楷字:
“庭心杏花绽放,温飞卿曾有词曰:‘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若得与卿同赏,看卿起舞于簌簌花影间,该是何等赏心乐事。久未谋卿面,卿之容颜愈发漫漶不清。思甚!想甚!”
云寐望向窗外,看一树杏花果真在春风的助力下一夜生发,粉簇簇缀满枝头,不由得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妩媚笑颜。随后经过庭心,莲步轻移,忽然一个起式,在杏花下做了个舞姿。
花瓣缓慢飘落,半空中悠悠荡荡,恰与云寐相得益彰。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人映花还是花映人。
“老板娘好心情。”辛夷打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出声赞赏。
云寐收起舞姿,攒起笑容,和辛夷一道往前堂走:“不忙的时候,上街上寻个画师。”
“老板娘想画画?画人还是画景儿?”
“画人。”
云寐于香房内制香,辛夷独自看守香铺。晌午生意冷清,连同街上也是清净的,行人稀稀落落,半晌才见过去一个。
辛夷想起云寐的嘱托,正欲关了铺子上街寻画师。一个身着棠纻襕衫,腰系绿丝绦的青年文士走了进来。
“先生买香?”辛夷招呼他。
“不买香。”青年文士笑容可掬道:“我听说贵铺的蔷薇水极有名,十分得小娘子们青睐。”
“是呢,我们铺里的蔷薇水由大食国而来,不是其他香铺可以比的。先生不妨闻闻看。”辛夷取出一瓶,打开瓶塞,以手轻轻挥动,把那香气送到对方鼻下。
青年文士深深一嗅,霎那间,仿佛有蔷薇花于鼻下怒绽,喷吐芬芳。
“好香,就要它了!”
“先生稍候,我帮你包起来。”
辛夷一边儿打包一边儿同对方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交谈。
“先生买蔷薇水送给娘子?”
“是呢。她不知打哪闻到这东西,直嚷嚷要。”
“先生很宠爱娘子呢。”辛夷把包好的蔷薇水递上来。
青年文士接过时她注意到对方手上有颜料。极浅淡,像是没彻底洗掉留下的痕迹。
辛夷惊喜道:“先生会画画。”
“说来惭愧,屡试不第,所幸在绘画上有些天分,聊以养家糊口罢了。”
“先生尊讳?”
“李藻,井藻的藻。”
“李先生是否擅长画人物?”
“人物正是我所擅长。”
“那太好了。”辛夷拍手,“我家老板娘想请一位画师,我正愁没处找去。先生正撞到我手里。不知先生可有画作允我一观?”
“出来闲逛,不曾带画。主人家不急的话,容我去取,半个时辰即回。”
“那再好不过。”
李藻很守时,半个时辰后果然返还。这次背上背了一支画筒,画筒里卷着二三幅画轴。李藻将之取出与辛夷过目。
画上所画皆是相同妇人,姿容称不上多美,胜在天然一段哀愁,眉眼像是凝了初夏露水,烟雨朦胧,使人见之难忘。
“这位是令正?”
“正是荆妇。”提到妻子,李藻脸上浮起温润笑意,“我平时练笔,多以她为对象。是以家多是她的人物像。”
辛夷一幅幅看下来,观他写意设色俱佳,人物条线流畅柔和,不是潦草之辈。因而道:“先生请随我来。”
李藻随辛夷经香铺后门来至中庭。
庭心杏花烟润,花开如大伞,伞下安置一把摇椅,一方沉香木圆雕小几。几上放着方唇直口的青釉莲花炉,炉内熏着龙涎香,无风,香雾袅袅直升。
制香劳损神思,云寐倦怠地躺在摇椅内,双眸似闭非闭,似睁非睁。一截皓腕子搭在椅沿儿上,通透似羊脂玉的手指折成兰花状,托着一根红木烟杆。人随着摇椅的“吱呀”摇晃一起一伏。花影筛脸上,愈发的成一副画卷。
辛夷上前轻唤,看到云寐眉睫微动,指着李藻说:“这位是李先生,我请来的画师。”
云寐侧过身子打量李藻:“好俊朗的画师,打哪请的?”
辛夷说了前因后果,云寐“哦”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辛夷想起手上的画,呈给云寐:“老板娘看看,他的画很不错。”
云寐接下来细细端详过,满意道:“确实不错。”
“明日巳时,此时此地,先生准到?”
李藻为云寐气度所惊,怔忪着,闻她问,反应过她同他讲话,忙道:“能到,能到。”
及至被辛夷带回前堂,李藻人还是恍惚的。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儿,然而云寐不仅仅是美人儿,她身上有种缥缈之气,恍惚间叫人生出如临仙境之感。而她,正是那方仙境的主宰,无上的天女。想到要为天女作画,李藻不禁替自己捏一把汗。他向来对自己的画技引以为豪,自认不输当世名家,奈何怀才不遇,不得施展抱负。认识到自己画技上局限,觉得自己不够格,还是平生第一次。
等心神归拢了,他已然站在了州桥上。回望右下方那间小小的香铺,方想起连画金都没顾上谈。
及至翌日,庭心里的小几和摇椅都不见了,只余一棵歪脖老杏树和杏树下的云寐。
杏花夭烂,如锦如云。
李藻先和云寐商量了一番构图,得知她想把后面的一树杏花框入画框,画出她于杏花烟雨下翩然起舞的风姿。李藻意甚踌躇。
“先生有为难处?”
“我习惯画静态人物,一俟动起来,怕不好捕捉娘子神态。”
“我慢些跳,先生不妨一试。”
见云寐这样说,李藻只得应下。
云寐足蹬月白芙蓉妆花缎面鞋,手挽降色团花纹披帛,翩跹转了起来。她舞姿极慢,优美而韵味十足,留给李藻捕捉的余裕。
“先生别光顾着看,倒是画呀。”
经她提醒,李藻恍然,挽起袖子,先是起笔勾勒出几道粗浅线条,继而补足动作姿态。一边画眼睛一边盯着云寐,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这样且看且画,约莫半个时辰,拟出几张草稿。
终于能停下来,云寐揉揉酸疼的胳膊腿:“唉,人老了,做不来这些动作了。”
李藻笑道:“娘子才几岁便说老。”
“先生看我像几岁?”
“至多不过二十五。”
云寐轻笑:“打二十五活过。”
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倏地抽走李藻手上的草稿,一张一张细意端详,筛出一张甩袖回眸,看得清正脸的递还李藻:“这张罢。这张符合我家官人的喜好。”
李藻也认为那张无论是构图、还是云寐所做的舞姿都是里面极好的。
“需要我一直维持那个姿势给你照着画?”
“云娘子尽管自便,我颇有些默画的功底。我先画着,有需要之处,我再召唤娘子。”
云寐颇为满意:“如此再好不过。”
云寐将一件阁子临时充作画室给李藻使。那里离香铺近,方便照顾,且后窗直视庭心杏花无碍,便于作画。
“需画几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往细致了画,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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