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网-挣脱
园林。小溪。杏花。
阿玛的手拨转着轮子,轮椅缓缓拉向园林。清晨的杏花零零落落的撒了满地,殷红的花苞上绽开了素白的花,点缀着零星的黄蕊。阿玛静静地看着前方矗立的高墙,稚子的欢笑声隐约从墙外穿透进来,阿玛温润的琥珀色眼眸里闪现了期盼和隐隐的羡慕,又很快黯淡下去,低下头,不作声了。“姐姐,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抬头,眼前多了双小小的手,手心捧着一堆糖果,说道:“姐姐吃糖。”糖被放在腿上,然后一溜的跑开了。阿玛皱皱眉,一把抓起糖果往旁边扔,却在扔出的那一瞬间,手长长地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最后又无力垂下,看着满天糖果散落一地。
母亲站在楼上的阳台,望着这一幕,心痛得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五年前的一场意外,让阿玛失去了双腿,更让她失去了最敬爱的——爸爸。之后,每一次看见阿玛像得不到糖的小孩一样,伸着脖子坐在轮椅上,满眼都是其他小孩奔跑折射的色彩与斑斓,心里就痛得要窒息。她静静的,既不哭闹命运对她无声的折磨,也不质疑上天不公的安排,但也从没见过她真心的笑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身为母亲却清晰的感受到,她渴望蓝天的怀抱,渴望自由的展翅,却成为了折翼的天使。
阿玛用手转着脖子上的吊坠,慢慢去到前面的小溪,不知为何,这条小溪对她似乎有某种魔力,让她想跃进溪里,融入水中,感受流水的柔软起伏和暗涌的力量。突然,手中传来炙热的温度,阿玛一惊松开了手,血红色的吊坠在这时发出异样的白光,阿玛蹙起了眉,正要细想,余光却瞥到自己在小溪里的倒影,不,那不是她。倒影的嘴角漾起上扬的弧度,但她没有笑。阿玛的背脊蹿进丝丝凉意,昨夜的梦境又猛地涌进脑海里,眼前的景象飞速地切换,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梦中。阿玛沉在海洋里,蔚蓝色的水波拥着周身,眼前的世界像童话里的宫殿。琉璃般的珠帘散下来,铃铛在碰撞中奏出清脆的响声,回过身去,一面镜子挂在眼前。阿玛惊恐的看着镜中的人儿:一只玉簪挽起了如瀑青丝,上身穿戴藏蓝色的绣衣,血红色的吊坠挂在胸前,下身一袭银色长裙,暗紫色的流金镶在裙边,腿侧开着高高的分叉,露出白皙的脚,小阿玛意识地转了一圈,竟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可以自由活动!突然,一声轻笑打破了阿玛脑中的混沌,她转身望去,一个少女站在珠帘后边,绽开了笑颜。阿玛的瞳孔倏然放大,这少女,跟她长得一模一样。阿玛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她,却在指尖将要触碰那女子的脸颊时,跌入黑暗,无尽深渊天旋地转,只留下女子冰蓝色的眼眸在脑海里晃荡。
“阿玛,你醒了。”母亲温和的脸庞出现在身旁。阿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怜爱的声音又响起“你看你,怎么逛个花园都睡着了,好好休息吧。”阿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太阳穴一突一突,用指尖揉了揉,强行压下梦中留下的慌乱与不安。
梦境里。阿玛第一次感受到腿部的力量。她打量着,欣喜着,踟躇地迈开一小步,又一小步,接着提起小裙欢快地转圈圈,然后往前奔跑。她咧开嘴笑着,忘却了一切,不顾一切的跑,胸腔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欢愉与舒畅,逆风撞击着她,又融入了她。这时,海洋的幔纱席卷而来,带着不可抵挡之势,裹着阿玛滑向未知的世界。
冰城,外围,深北之地。连绵不断的冰川耸立着,刺骨的寒冷扑面而来。细看下,活生生的人被冻成一座座塑像,目光所及之处,雕塑凝结,万物冰封,了无生机。阿玛的心陡然沉入深海峡谷,而眼前的景象急速变幻着。里围,人们脸上有着病态的苍白,神情痛楚,脚步虚浮。阿玛心中一痛,手紧紧地攒着衣角,眼前的景象再次穿梭。内围,笙歌阵阵,裙舞飞扬,人们脸上洋溢着欢乐与放松,全然不知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眼前一转,冰蓝色的眼眸再次映入,看着面前的少女,阿玛定定的问:
“你是谁?”
女子抿嘴一笑:“我是冰城的公主。”
“外面的人都怎么了?”
“冰封之咒降临,我是诅咒之子,痛苦之源,越来越多的人将死去。”
“你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生命是他们的。”少女耸耸肩。
阿玛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怎么救他们?”
少女无意识地望了一眼阿玛脖子上的吊坠,悠悠的说,“杀了我。”
阿玛注意到这个细节,眼神一暗,“为什么告诉我?”
少女低低地笑了,“因为,我就是你啊。”
阿玛心脏骤缩,魔咒般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因为,我就是你啊。”
猛然坐起,阿玛睁大眼睛,出了一身冷汗。是夜,凉风从微开的窗子里飘来,阿玛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深深地把头埋进肩膀里,又用力拍了拍自己无知觉的腿,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又悄然出现在阿玛的脑海里,身体轻轻地颤栗。那天,爸爸开车接她放学,却在一个路口,猛然撞上疾驶的汽车,她永远记得,那一刻火光满天,响声刺耳,无垠的恐惧湮没了她,陷入黑暗。她的情绪剧烈起伏着,压迫着她的神经,沉沉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最终,阵阵困意涌来,阿玛闭上眼睛,睡着了。
海上。黑紫色的云从天际延伸到海平面,雷声像猛兽一样呼啸而来,闪电似白昼撕裂了黑漆漆的夜,海水密密的形成漩涡,一圈一圈的伴随着阿玛的心环绕,交错,下沉。阿玛站定在水底,满头青丝随狂风飞扬,定定地望着对面少女淡漠的神情,朗声问:
“你为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因为你最想要的就在眼前啊。”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只有淡淡的笑意。
“什么意思?”阿玛拧起了眉。
“呵。你想要的健康,你渴望的自由,你向往的光明,全在我身上啊。”少女语气轻轻地,那一个个字却如重锤般落在阿玛的心头。没等阿玛说话,少女的语气凌厉起来:“你不是最嫉妒那些健康的人吗?你不是最讨厌那些阳光灿烂的笑脸吗?你不是最痛恨那些爱和给予吗?”少女语转藏锋,咄咄逼人。
“不,不,我不是。”阿玛痛苦的抱着头,拼命摇着脑袋,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一低头,那些令人窒息的回忆又排山倒海的袭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的压来,头痛欲裂。她瘫倒,崩溃。她不安,她亦焦躁,她更痛恨,恨为什么自己的所有阴暗都在这个女子面前暴露无遗,她觉得浑身要被质疑和嘲笑撕裂。阿玛的灵魂被撕扯着,四周混沌的世界亦幻亦真,却在下一秒万物消匿,一片素白天地。前方人影闪动,阿玛仔细一瞧,不可置信的情感在胸腔升起,那是,爸爸!他慈祥的脸庞愈发清晰,阿玛怯怯地伸出手,怕这一切将一触即破。
“阿玛,”他开口,“她不是你,她只是你的心网。”
阿玛瞪大眼睛。
“这里的,才是真正的你。”爸爸笔直而柔软的眼神撞进她心里。
阿玛潸然泪下,轻声问:“爸爸,我能跟你走吗?”
“人的一生,就是在光明与黑暗中交叠,负重前行。可那痛苦无尽头的世界啊,不是我们要追求的远方。我们只是,不断的去发现自己,面对自己,拥抱自己。这才是我们前行的理由。”
阿玛的世界豁然开朗。“所以,爸爸,你想让我回去?”
“我认为,”爸爸轻笑,“如果你选择回去,就有机会让她彻底失败。阿玛,对于你回去这件事,她比你更害怕。”
爸爸的身影突然朝后退去,“阿玛,记住,境由心造,成败与否,于你。”明朗的声音回荡在天际。
天地不复存在。厚重的海风呼啸着,张牙舞爪,但阿玛,已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站起,直立,面朝世界。对面女子冰冷的蓝色眼眸里,出现了一丝裂缝,露出罕见的震惊。
“现在,结束这一切吧。”阿玛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量。
女子忽然往后退,“你要干什么?”
阿玛用力扯下脖子上的吊坠,高高举起,淡道:“谢谢你,让我得到,救赎。”用力摔落。破碎重生!
“咔嚓。”玉坠的红光瞬间湮没整片大海。少女的身体渐渐淡化,她惊恐的尖叫,“不!你怎么可能打败我?”阿玛轻笑:“因为,我才是我呀。”
诅咒解除,痛苦不复。
青绿的草地上,天空露出湛蓝的一角,阳光柔软的撒下来,灿烂了午后的那个夏天。阿玛倚在轮椅上,闭上双眼,伸开双手,与风并肩,与光并立,四面八方的力量涌动而来,穿越指尖,肆意享受潇洒与自在。
那一刻,她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