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人”孟玚继续说,“这样特殊的巨人,就连池州城的江湖帮派也很少见过。”他握起右拳,曲肘,上臂与上身夹紧,“‘九尺男儿’留下的拳印有一个特点,五指蜷曲成拳,四指包住大拇指,并且手心向上。”
他朝眼前的屏风击出一拳,没有打中。
“习武之人,若伸长手臂,以长拳袭击他人,必定是手心向下。唯有先收拳在身体两侧,以短、急的拳势,从下往上袭击,才会手心向上。”
“……孟大人想习武?有兴趣的话,可以拜入我水龙吟门下。”白锦溪说。
孟玚不被他干扰,继续往下说:“但这就不对了。一个‘九尺男儿’,若站立平平出拳,他击碎的应该是他们,或者说你的脑袋。但伤口全都集中于背脊中央。难道这位‘九尺男儿’在袭击人的时候屈膝下蹲?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锦溪不吭声。
“他又为什么要用从下往上的攻击方式来击倒人?他不是很高么?他只要站立着,在背后砸下拳头,已经足以让人头颅碎裂。”孟玚说,“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位‘九尺男儿’,真的身有九尺?”
哗啦一声,帘子被拉开了。白锦溪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身上紧紧地系着披风。孟玚平静地注视他,继续说:“或者,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九尺男儿’。”
晨光熹微时,池州活泛起来。售卖茶水的小贩在街巷里穿行,好让玩乐一夜的公子仕女清洗双手和脸庞。小寒也在养父母的面摊上忙碌。
一条影子从后方覆盖她。她回头,先看见孙荞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紧接瘦削肩膀便被女人有力的双手钳紧了。
摊主夫妻几乎同时窜过来,一人拉小寒,一人按住孙荞的手。孙荞此前从未发现,这一对夫妻竟然也有几分武艺在身。她察觉自己失礼,连忙松手。
“对不住,是我太心急。”她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找小寒,要问一些事情。”
小寒和她走到一旁,认真看她。
孙荞开门见山:“你们说的 ‘雾隐山神’,是女人吧?”
09
许多年前,雾隐山西崀村的请神人夫妇生了一个女儿。
请神人是雾隐山民之中备受尊敬的职业,他们负责与天地沟通,与神灵相合,播种、祈雨、寻人寻物、治病救灾,都需要依赖请神人。同时,请神人还肩负一个重要职责:处理“山神后裔”——雾隐山脉中有许多这样的小孩儿,出生之时就被发现异样:异样的手脚、身有细尾、瞳孔灰暗、肤生粗鳞……这些被看作“山神后裔”的孩子是要被驱逐出村子的。
山民大都出山移居,请神人数量稀少,西崀村的请神人常常奔波于周围村子,自然也偶尔处理“山神后裔”。当他看到自己女儿屁股上的细小尾巴,黝黑的粗脸立刻白了。
几年前村中有类似的孩子诞生时,请神人立刻举行仪式,在众人注视中把孩子放入背篓,攀着枯井里的绳索落入瀑布后的山洞中,再背着孩子往更深处的雾隐山走去。孩子如何处理,村人不问,他也不说,只有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日复一日地用怨毒眼神注视他。这些几乎哭瞎了眼睛的年轻父母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他们在人群中喊得最大声也最凄厉:“这个是邪物!杀了她!杀了她!”
孩子满月时,请神人夫妇离开了西崀村。他们从废弃的井口爬落,来到了瀑布后方的巨大洞穴中。还未等请神人的妻子落地,村人已经砍断了井上的绳索。山势陡峭,又因为瀑布水汽而遍生青苔,没有这根绳子,他们将永远无法回到西崀村,回到地面上。
西崀村的村民看着一家三口沉默地消失在峡谷之中,各各松了口气。仿佛驱赶了一个诅咒,仿佛换得了永恒的清明。有人甚至说,以后西崀村将再也不会生出“山神后裔”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白锦溪抵达西崀村之前,他是后来才听村中人说起的。谈起请神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村民会鼓突着青蛙般的眼睛,脸庞因为兴奋而油亮泛光: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生下山神后裔?一定是他的婆娘跟……流言无比详细,请神人夫妇在村人口中,是一对丑陋、卑劣、猥琐至极的夫妻。
白锦溪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这些事情。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头疼。深埋泥土的记忆总是不肯死心,要钻破土层,彰显自己。
因为背脊疼痛难忍,他无法躺下,只能斜靠着合眼。知道他受伤的水龙吟帮众并不多,几个亲信把周围守得死紧,白锦溪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皱了皱眉。
“……你怎么样?”姜盛站在他身边问。
两人独处时,他绝不称白锦溪为“叔”。白锦溪对他的忤逆无可奈何,也懒得再管教。
“你把tຊ行凶者告诉孟玚了么?”姜盛又问。
白锦溪从他语气中察觉了异样的东西,不得不睁眼看他。姜盛平日一张木木的脸庞,性格和父亲姜奇一点儿不像,反倒似是更阴沉一点儿的白锦溪。
“我看到了。”姜盛说,“你受伤那天,我知道谁潜入了水龙吟。”
白锦溪目光瞬间变了。姜盛继续说:“我可以帮你隐瞒,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包庇那个人。”
白锦溪与姜奇是异姓兄弟,姜奇十分清楚他的来历。而姜盛与白锦溪年纪相差并不多,初识的时候可以称他“叔”,这是出于尊敬,但在白锦溪代管水龙吟之后,这种敬意便逐日消失。姜盛对白锦溪的过去十分好奇,他习惯追问,不是问白锦溪,就是问跟白锦溪的挚友李锁,但总是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
“城东葫芦巷口,卖水滑面的老板。”姜盛问,“他们是你什么人?”
府衙中,孟玚正拎起那串只有半片的铃铛。
檐下清风如流,风铃在这风声中泠泠而动。它的声音不够清脆,有些碎杂。初四正在收拾他的书房,探头看见那风铃,问:“大人之前没见过这种风铃?”
孟玚的家乡在澄衣江以北的地方,并非澄衣江流域,并无以风铃驱邪的风俗。关于这种风铃的事情,他是在书里看到的。
“这风铃其实各处都略有不同,不过驱逐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初四说,“说是邪祟,其实就是雾隐山神的后人。”
孟玚问:“雾隐山神后人?这不是为了驱走山林邪祟用的么?”
初四生于池州,幼时生过重病,姥爷专程从家中带来这种风铃,在他家窗前挂了两串。“这风铃是用雾隐山神的斧子做的。”初四指着那风铃,“雾隐山神手上不是有两把斧头么?他住在雾隐山,没有仇家,也不再需要这种沾血的凶器,就把斧子铸成了这种风铃,到处分发,保佑山民。”
孟玚:“这是雾隐山神教山民制作的东西,驱逐的应该是侵入山村的精怪。怎么会变成驱逐雾隐山神后人呢?”
初四愣了一会儿,却也想不起来传说是何时何地变了味儿。
孟玚把手中风铃交给初四,初四认不出上面镂空的文字。
“大人若不懂,直接问孙女侠呗。”初四说。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