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央盛廷予全文免费阅读大结局_(黎央盛廷予)最新章节笔趣阁
基德有好几件事情等着黎央,袁林已经发过几次邮件请示办理意见,黎央一一回复处理完,终于松弛下来。他长年健身,早养成运动的习惯,此刻不动上一动,觉得身体好像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黎央打开房门,试了试外面的风量,换上了运动装和跑鞋,带上手电筒去跑步。
地上满是落叶,星空犹如黑丝绒,山里的夜晚是真的宁静,各种虫鸣伴着山风轻呼。
他跑了半个小时,又慢走了一圈冷身,整个人都爽利了。他走回自己房间,准备拿换洗衣服去公共卫生间冲个凉水澡,那儿还有一桶水。
还没走到,就见一个人影等在那里。
他上前去,刘国松小声叫他,“边总,跑步去了?”
黎央知道这不是偶遇,他问,“有事?”
刘国松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小声说道,“边总,这次林场评估,胡家磊做主评人的话,我觉得对基德来说有些冒险。毕竟,他来基德时间不长,能力到底怎么样,还需要时间观察。”
黎央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刘国松见黎央没有否认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出自己真正意图,“边总,我是基德老员工了,也是重资产评估部第一名员工,”他停了一下,看着黎央,“边总对我工作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按照黎央的性格,若是对员工工作能力不满意,他一早就会采取措施,转岗、培训或辞退。
他回答,“没有。”
刘国松知晓黎央个性,知道他不喜欢磨唧,他见黎央如此回答,索性直接问道,“边总,这次可以让我做主评人吗?”
黎央双手插兜站在房间门口,“理由?”
刘国松没想到黎央竟然只是这样简短回答,他有些失望,但既然已经开口了,就不能轻易放弃,他想到常刚在会上对盛廷予提及普查法时候的质问,觉得自己也有几分胜算。
他琢磨着回答黎央,“边总,政府为了招商引资才对这片林场进行评估,从常局长的角度来说,能够招到商引到资才是重点。所以,我觉得这片林场,树木种类啊,生长周期啊之类的,其实不需要精确化。我们只需要粗略评估,最好是低评,林业公司看到价格优势,才愿意来投资做生意。这样基德节省人力,常局长也满意。”
黎央看着他,语调有些冷淡,打断了他,“你是重资产评估部资格最老的员工。”
“嗯,是的,边总。”
山里夜风吹拂过黎央身体,刚才因为跑步升起来的温度已经冷了下来,他声音也有些冷,“如果是你挑起重资产评估部的大梁,你会怎么做?”
刘国松愣了愣,他的确渴望部门经理的职务很久了,但他一直将自己晋升失败归咎于老板看不到他的能力或者是运气不好。
“边总,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刘国松说。
“比如这次?”黎央问他。
“嗯。”
面对老员工,黎央极有耐心,将话说得透彻,“你会琢磨怎么用最小的投入去完成每个案子,也会琢磨委托方的喜好,投其所好。但是这一单,林场资源很特殊,树木颗数和生长周期直接影响评估结果,招到商引到资只是个开始,招商局不是只做这一锤子买卖。”
刘国松有些明白过来,他想为自己辩解,但黎央继续说,“再一个,林场有多少还没被发现的珍稀和保护植物,借着普查也能搞清楚,这是对招商局和林业局负责,也是对江黔区政府树立起基德做事的标准。”
“基德在江黔区,不止做这一单。”黎央说完推开房门,回了房间。
刘国松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呆,他回味着黎央的每一句话。
隔壁房间传来鼾声,刘国松看了眼,转身快步回房。
房间内, 张俊被同屋的李兵打鼾吵得睡不着,钻出帐篷来趴在窗户上和女朋友聊微信,却没想无意中听到了黎央和刘国松两人的对话。这木头屋子,实在是不隔音。
他趴在窗户后,握着手机,陷入沉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盛廷予就起床清点好设备,打包进山携带的行李,等着大家起来。
小林吃过早餐出来,见着盛廷予守着一堆装了设备的行李,正在看 17 号林班的林相图,问她,“小苏姐,今天是要去哪块地采样?”
“不确定,得边走边看。”盛廷予指着林相图上,她刚圈出来的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招呼小林过来看,“17 号林班是不是这一块地树种最齐?”
小林凑过去看了看,脑子里过了过林场情况,回答她,“差不多。”
他咋舌,“这里离护林站远着呢,得有七八公里远,”他上下打量了下盛廷予,挠挠头,“你该不会是想去这儿?你走得过去?”
盛廷予笑笑,收了林相图,也不怪小林说话直接,“走不走得过去,待会儿走走不就知道了。”
小林有些疑惑,又问,“你们做资产评估,不是抽样吗?抽样随便找哪块儿地还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但小林也就是这么一问,盛廷予要认真解释起来,话就长了。她见众人出了吃饭的木屋,她背上背包准备出发,回答小林,“这活儿要这么轻松,边总昨天能说,只要没遇到老虎、狮子就都不是事儿?”
小林琢磨了一下,咧嘴一笑,回头冲正在锁门的老林喊,“爸,快点,走了。”
和老林确认过进山路线,一行人不到七点出发了。
地势有些陡峭。老林在前面带路,李兵和小林垫后,他们三个对大山都很有经验。
张俊见众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唯独自己空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快几步,气喘吁吁的追上盛廷予,“苏经理,我看大家都背了不少东西,我,”他把气喘匀了些,“我也可以背点儿。”
盛廷予杵着登山杖停了下来,她站在坡上,看了看前面的树林,“小张,你没有野外勘察的经验,你看着我们都是走的同一段路,但是你的体力消耗会更大,如果你还负重的话,我怕你吃不消。”
张俊觉得一群人中他最年轻,体力哪里会跟不上,他流露出一丝不服气的神色,开口想要辩解,站在一旁的黎央伸手拿过他的登山杖,看了下,手指一拨收短一节,又递给他,“下山的时候再放长,这样省力点。”
张俊半信半疑的接了过来,试着爬坡几步,是要省力一点。
盛廷予仰头望了望这片森林,“我们现在已经走了差不多两公里,到达采样区之前,我们可能还要走五公里,也可能那里并不适合,再走上十公里也说不定。”
“十公里?”那来回就是二十公里了,出发前, 张俊忙着拍林场初升的太阳发给女朋友看,没注意他们的谈话,他显然没料到要走这么远,他冲口而出,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黎央一双大双腿微微撑开,他个子高,但在这样陡峭的地势上,底盘却牢固得很。他眼疾手快,一把拉回就要跌倒的 张俊,又将他稳稳扶住。
张俊身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划了道弧线,借着黎央的力道终于保持住平衡。
他有些讪讪的,不再坚持。
太阳升得高了,阳光从树冠的间隙中射下来,形成一个又一个光柱,灰尘和蚊虫飞舞在其间。
林子里没有路,地势又复杂,全仗着老林熟悉,一行人排成纵队,跟在老林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走。老林绕了点路,避开有陡坡和悬崖的地方,这样就算是有人打滑摔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一行人歇了两次,总算是到了出发前盛廷予圈定的那块地,这一路走过来,的确也没见着更好的样地。
找了个稍开阔地带,胡家磊眺望四周树木,这片样地情况显然比他们刚才穿过的树林要复杂,不仅能隐隐望见好几种树种交杂,从树冠和高度上看,生长周期各不同,并且能明显感觉到这里树木茂密得多,长得遮天蔽日。
野外勘察,最怕的就是钻这样不见天日的林子,看不到日头,没有指向,容易走偏迷失方向不说,林子里潮湿不堪,打滑难走,而且还有各种能要人命的毒虫横生。
但这里的采集数据比较多样复杂,智能采集难度也更大。更能测试比较出不同系统的精度,只要不进去林子里,就还是很安全的。
胡家磊说,“就是这里了。”
盛廷予点点头,她想选的样地也是这里。三人放下身上的背包取出设备。
胡家磊站在她旁边,和刘国松一起调试设备,“我们选择的这一片地树种比较集中,从林相图测算的话,300 米乘以 500 米这个面积,基本可以完全覆盖所有树种。”
为了便于统计林业资源数据和经营管理,通常将林场划分成面积大致相等的林班。17 号林班有 600 亩,这样大的区域,试采没必要做全面积勘察。
盛廷予算了算,跟胡家磊说,“你说的这个面积有 225 亩,设计 5 条航线来进行采样吧,这样可以确保没有疏漏。”
胡家磊同意,他提出,“三套设备轮流测,我来操控无人机,刘国松来接收数据,回去之后再处理数据。”
一旁,黎央站在山棱上,注视着这片树林。树冠连接成密不透风的一片,挤挤挨挨。
他折返回来,走向李兵。
“李总,17 号林班是哪一年做的全面勘察?”
李兵抬头,认真回想了一阵,“全面勘察是五年前做的了,这几年都是每年进行一次小范围抽样调查。”
“这片林场,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承包,没有规模化经营。因为都是些常见木材,很少发生盗采事故,也没发生过山火,林木自然损耗量也不大。所以上面的人,每隔五年来做一次全面勘察。”李兵解释,他怕黎央误会林场工作做得不扎实。
“这片林地之前没想要统一承包出去,所以统计的数据东一块西一块,也不是很准确。”
听李兵说完,黎央站在阳光下,蹙眉思忖了片刻,他环视四周,“如果不是常局长重视,这片林地大概没人在意。”
盛廷予听出了当下的问题,问李兵,“那其实我们手里的数据根本没什么用,对吧?”
李兵说,“也说不上没用,那要看你用来做什么。”
这话说得很艺术。
盛廷予心里明白,这数据就是基本上没什么用了。
小林在一旁插话,“我感觉那数据没什么鸟用。”
他没看见老林瞪他,自顾自往下说,“前几天我飞了无人机到这块,想拍秋天的森林给我粉丝看,我发的短视频下,有粉丝评论说,咱们这里有软枣猕猴桃树。但是我回去翻林班资料,里面根本没有啊。”
老林咳了一声,直拿眼瞪小林。
小林说到自己的发现,正是兴头上,不理老林,他掏出手机来,翻自己账号发的视频,暂停住画面,递给黎央,“边总,你看,这树上结的果,一串串的,红红的,果皮光滑得很,我当时看视频还以为是枣子。听粉丝说这是猕猴桃,我还专门爬山来这里找了,找着了两颗树,我把树上果子全摘了。”
他有些兴奋,“我一尝,还真是猕猴桃!”
“我当时吃不完,还给做成了果干,今天回去护林站,我拿给你们尝尝。”说到这里,小林猛地反应过来不妥,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心直嘴快,心有余悸的偷偷瞥李兵,嘴里连忙找补,“这个树不是国家保护植物,果子可以摘。”
盛廷予百度了下软枣猕猴桃树,凑过去看黎央手上的图片,和自己手机上的对比,她笑了,“还真是软枣猕猴桃。这种树单颗活不成,得两颗两颗的一起长。”
“噢,怪不得。”小林说完就不再吭声,退到一边去,也不敢再看脸都黑透了的老林。
“看来我们得做人工调查了,用人工调查的数据和试采数据去做比对。”盛廷予将背包甩在大石块上,把 17 号林班的林相图和地形图放了上去,招呼李兵和老林帮忙确认图上具体位置。
她在图上圈出一片样地来,征询胡家磊意见,“要做人工调查的话,我们只能选小样地了。你看这片,正好几种树种混杂,适合采样测试。”
“这片有多大?”胡家磊问她。
盛廷予用直尺量了下纸上的距离,根据图示比例推算,“进深 50 米,宽度 80 米。”
胡家磊看着盛廷予圈出来的那一小块,思索了下,“好。”
盛廷予在图上圈出的采样区里画了个三角形,“这片面积是 6 亩,用三角形航线这样飞一圈,就能采集回所有数据了。”
但即使将样地面积从刚才的 225 亩骤减至 6 亩,进林做人工调查也是个绝对的苦差事。这一片样地地形复杂,树木茂密,里面各种蚊虫,勘测环境很不好。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关键问题变成了:谁进林去?
李兵是个明白人,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上前跟黎央建议,“边总,要不,你们选个其他地方吧。”
他还有些想挽回刚才的局面,摆脱自己可能被扣上的“工作不踏实”的帽子,他边回想边说,“以前也有资产评估的来过,他们选的是 10 号林班,那里地势比较平,树木也没这么茂密,环境舒服得多,也不用走这么远的路,用不了一会儿,就能采样完。”
小林知道自己方才闯了祸,不敢随便说话。
老林黑着脸,将头别过去一边。
张俊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整个场面忽然安静起来。
半晌后,黎央面向那片样地,“李总,我们做不到敷衍。”
一直没说话的老林看了看黎央身边的几个人,帮腔李兵,“小伙子,你带的这几个人细皮嫩肉,谁去勘测?”
胡家磊摆弄着手上的设备,毕竟进了这块样地,环境苦,他倒是不怕,但是怕就怕会不会有别的危险。
毕竟,林子里难免会有蜱虫、红火蚁、胡蜂这类毒虫,要是不小心被咬上一口,可真够受的,有些还会有性命之虞。他想起自己出发前,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将安全放在首位,他觉得自己不能冒这个头。
刘国松则干脆蹲了下去心无旁骛的调试无人机。他觉得大可不必非要选块地形条件最复杂的样地,这样的受罪活,他才不去。谁选的谁去,他心里想着,隐秘的带着出了口气的痛快。
一行人变得沉默起来。
趴在石头上的盛廷予站起来,她收了林相图,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一脸松快,“边总,我去吧。我没成家,来去自由,胡家磊刘国松,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
黎央看着她,沉默不语。
盛廷予又说,“我无牵无挂,也吃得下苦。”她开始从大背包里翻捡东西塞进自己随身小挎包。
“我去吧。”她又说道。
黎央站在山坡上,低头看着站在阳光下的盛廷予,风吹过,她明朗朗的站在一派绿意盎然中,和周围的树木一样,永远向上,生机勃勃。
黎央目光沉沉,迎向盛廷予炽烈的目光,“我也无牵无挂,我跟你走。”
盛廷予看向黎央,他站在那里,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和胡家磊交代完事项,再次检查了小挎包和背包中的装备,确认无误。
盛廷予再抬头时,黎央正在跟李兵和老林在一旁聊林子里的情况,老林想要陪他们进去,黎央没让。
老林年纪已经不小,进去对调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况他得留着充足的体力,下山时候还得靠他带路。
盛廷予看着黎央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确定黎央以前是否进过这种密林,怕他对林子里各种情况预计不足,她追上去和黎央确认,“边总,林子里可能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
黎央“嗯”了声,淡淡看了她一眼,将背包里的防护头套和手套取出递给盛廷予,“戴上。”
盛廷予接过来,黎央自己也戴上。
黎央声音低沉,轻声问,“做人工调查的设备有多的一套吗?”
“有。”盛廷予说。
黎央点点头,转身朝密林走去。
他很清楚,林场现有的统计数据靠不住的话,只能他们进入这片密林,选择样地,人工采集树种和棵树,再随机选择树木测量高度和胸径,然后将人工采集的数据和三套智能采集系统的数据对比,从而选择精确度最高的智能系统。
盛廷予追上黎央,她转头对身后的胡家磊说,“我和边总进林了。”
“注意安全。”胡家磊嘱咐。
胡家磊看着盛廷予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他心里再一次泛起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来。
一进林,盛廷予就感觉天光一暗,四周一下子都变得阴沉沉的,一股潮湿的热气轰的一声扑面而来,将整个人笼罩其中,这里明显比他们刚才一路穿过的树林要闷热难耐得多。
防护头套和手套将两人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部保护了起来,对付那些细小却无处不在的飞蚊、毒虫很有效。
盛廷予环视四周,大树下长满了苔藓,前天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她杵稳了登山杖,一步一步踩实了往前走。
一脚下去,淤泥没过鞋面,盛廷予费力将脚拔出来,没走几步,两只鞋的鞋底带了两坨重重的淤泥。
盛廷予费力抬脚前行,边走边问黎央,“边总,我们先选定基准树木吧,用它作起始点来确定样地区域吧。”
“好。”黎央一边走,一边拿着登山杖敲打四周。
蚊虫在眼前结成片的窜来飞去,嗡嗡直响,吵得人烦躁。
盛廷予沉住气,仰头望向高大的树木,确认树种。
灰褐色的树皮,树干基部膨大,胸径看起来超过 2 米,盛廷予估计树高超过 30 米,“这是水杉树。”
她说着,从这棵水杉树往后看去,在密林中目力所及是一片水杉。
盛廷予展开手里的 17 号林班林相图,仔细辨认,指给黎央看,“根据图上来看,从这片水杉再往前走,就是构树林,”她看着图上的比例标尺,计算着距离,“往右边走,有速生杨树,前面东北角,刚好还有桉树林交界。”
黎央低头仔细看,“这片样地 50 乘 80 米的面积,正好处在几个树种的交界处,”他沉思了片刻,再说道,“不同树种的高度和胸径都不一样,这样确实更能检验出智能采集系统的精度。”
“是。”盛廷予收了林相图,拍了拍她身旁那棵水杉,“就它做基准树木,我们从这里开始圈出样地面积。”
盛廷予从塞得满满的小挎包里掏出信号弹,她戴着有些厚实的防护手套,手指灵活度降低,有些费力,试了好几次都没掏出来。
她正要取手套,黎央却先一步取下手套,拿过她挎包,从里面掏出递给她。
盛廷予接过后,黎央拍去趁势趴在手背上的几只蚊子,带上防护手套。
但已经被蚊子叮咬了,手背上快速的鼓起红疙瘩,钻心的麻痒感袭来,让他难以忍受,黎央微微蹙了下眉头,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盛廷予将信号弹朝空中发射出去,红色的烟雾穿过树冠直冲上天。
此时,林外的胡家磊接收到信号,飞快设定好了无人机飞行区域和参数。
没一会儿,空地上,满载摄像头和无线传输器的无人机升空,朝着密林飞去。
盛廷予看了眼黎央,关切问他,“边总,刚才被蚊子咬了?” 她以前做林场资源评估时,在林子里被毒蚊子咬过,痒得人挠心挠肺,觉都睡不好,过了几天才好。
“还好。”黎央说。
盛廷予有些不好意思,“我挎包里塞的东西太多了。边总,你千万不要再取下防护手套了。”
她将手里的指南针试探性的递给黎央,黎央松开掐住手背的手,强忍难耐的麻痒,将指南针接了过去。
盛廷予说,“边总,你来确定方位,保证我们直线朝前走。”
她取下鼓鼓囊囊的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大圈盘得整整齐齐,带有距离标识的细细的绳子,将一端绑在基准树木上,她拿着绳子示意黎央一起往前走。
测距绳上每隔一米就有红色的标记,盛廷予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量够 50 米说了声“停”,她将细绳牢牢绑在一棵构树上,再和黎央一起向右转 90 度,然后朝前走。
林子密得不透风,越往里面走,潮湿的空气越是将热气都裹挟在里面,盛廷予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蒸笼一般,她后背上的衣服全部浸着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面对攻击力超强的蚊虫,她根本不敢脱去登山服外套,棉质的 T 恤可挡不住林子里蚊虫的攻击。
盛廷予额头上的汗水滑落滴进眼里,盐分刺激得眼睛生疼,她戴着头套没法擦,只能使劲眨眼。
她向黎央看去,他线条清晰硬朗的侧脸隐在头套下,看不真切。
黎央虽然没吭声,但盛廷予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一定她一样,湿热难耐、蚊虫、各种足以让人尖叫的软体虫、老鼠、散发恶臭的淤泥,每一样都让人无法淡定。
“我们围着走上一圈。”
黎央将指南针端得稳稳的,声音温和淡然,一点都听不出他此刻置身于这样糟糕的环境。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两人终于用测距绳将样地范围整个圈起来,等到他们重新回到基准树木前,两人裤腿上甩满了淤泥,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盛廷予靠在树干上喘了一口气,将反光标签和计数器分给黎央一套。
“边总,你看这里,”盛廷予指着计数器上左边的一排键盘,“这里的每个数字代表不同的树种。”
黎央看了一眼,很快搞懂,“比如我们面前的水杉,用数字键 1 来代表的话,我每数过一棵,就按一下,我按了多少下,就有多少棵水杉树。”
“对,反光标签贴在九点钟方向的目视高度,这样一排一排数过去,哪棵树数了,哪棵树没数,一眼就能看到。”
“好,我们一人数一排。”
“密林里天光消失得很早,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尽快数完。”盛廷予说着,“啪”一下在基准树木上贴上了一张反光标签,同时按动了手里的计数器。
黎央和她分头行动,他留意着盛廷予那边传来的一切动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贴标签的啪啪声和计数器嗒嗒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林子里湿气越来越重,已过了中午时分,时不时还有露水从枝叶上缓缓滴落。
盛廷予贴标签的动作大了些,惊得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走,拂动树叶,扑簌簌掉下几滴露珠砸在她头上。
有露水透过防护头套,滑进盛廷予脖颈,沁骨的冰凉引得她一个激灵,动作也暂停了下来。
另一边,黎央听着这边的异常动静,停下来,叫她,“盛廷予?”
“唉。”盛廷予拖长尾音回答,又往树上贴了张标签,啪嗒一下按动计数器。
听到盛廷予的回应,黎央提起的心才放下来,继续往前走。
两人在林间往返穿梭了十来趟,数了一半,有些累,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两人都还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
盛廷予不仅饿了,还有些口渴,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着背包里的矿泉水和干粮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密林里,取下头套吃喝,被蚊子叮了,顶多难受几天,要是被蜱虫、胡峰什么的叮了,那就危险了。
地上满是苔藓和落叶腐化后形成的淤泥,没法坐,她停下来准备找棵树干靠一下歇口气,她喊黎央,“边总,要休息一下吗?”
话刚说完,盛廷予就觉得不对,她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硬东西,坚硬的触感从她厚实的登山鞋底传来。
盛廷予直觉这不是踩到了什么石头,在这林子里走了这么久,到处都是瘫软的淤泥,她立马反应过来,不禁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这是林场勘察时最怕遇到的危险之一——捕兽夹!
这是个环状捕兽夹,盛廷予脚底踩在环状的铁齿上,卡住夹子的机关也被她踩在脚下,所以捕兽夹没有弹起咬合在一起。
还算她运气好。
但是,这也只是暂时。
只要她稍微移动,灵敏的机关受到的重力一变化,卡住夹子的卡扣就会被打开,咬合力惊人的铁尖齿瞬间就会反弹合拢,沿着她脚踝整个嵌入她腿骨里,将她骨头夹出几个齿状窟窿。
汗水大颗大颗的从额头上涌出,盛廷予心脏怦怦直跳,她深呼吸一口,努力平复自己情绪,站得稳稳的,一动不动,尽量将声音放平,“黎央——”
“嗯?”黎央的声音带着询问。
“你小心脚下,这一片可能有捕兽夹。”
沉默了几秒,黎央的声音传来,“你踩中了?”
“嗯。”
盛廷予听到登山杖探在地面的声音,伴着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旁传来。
“注意脚下!”盛廷予喊道,要是黎央再踩中捕兽夹,他们今天就只能困在这片林子里了。
黎央几步就到了盛廷予跟前。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剥去捕兽夹面上的树叶和泥土,仔细观察。一个直径约 20 公分的生铁兽夹正在盛廷予脚底下,随时会收拢!
盛廷予脚底传来阵阵麻痹的感觉,人往往因为高度紧张,且腿部姿势又不能活动,脚很容易麻。
“稳住,别动。”
黎央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登山杖给了盛廷予,让她能够借力,从而更好的保持住她踩在捕兽夹上的重力无变化。
“这个夹子已经生锈了,应该是被遗留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黎央一边说话,一边从肩上卸下背包,取出了一把二十多厘米长,套着刀套的砍刀,他本意是用来防身,万一遇到野兽被攻击时好脱身。
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密不透风的林子处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热气。
盛廷予的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了一般,她看黎央脱去手套,就着砍刀套子,使劲摁住夹子两边。
他周身密密麻麻的蚊虫一股脑轰了上去,爬在黎央手背上。
“慢一点,一点点抬脚,别急。”黎央低头沉声说,“抬开之后,直接扑到安全区域。”
盛廷予屏息静气,慢慢试着把脚抬起来,抬高一点,脚底下的捕兽夹纹丝不动,盛廷予重重喘出一口气,停了一小会儿,她再次憋住呼吸,又再抬高一点……
黎央使劲摁住砍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盛廷予极慢极缓试着让脚离开捕兽夹,她觉得过去了几分钟,也或者是半个小时,她已经分不清时间的快慢。
终于,盛廷予整只脚都抬离了那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机关,就在抬起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朝一旁飞扑了出去,她来不及回头看黎央,就喊道,“黎央!”
只听“咔嗒”一声,卡住夹子的卡扣弹开,黎央死死摁住捕兽夹,夹子弹簧的合力惊人,黎央靠着长年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臂力硬撑住,但也撑不了几秒。
他没有抬头,余光瞄着盛廷予的动作,判定她已经安全,在盛廷予喊出声的同时,立马松手,就势往旁边一滚。
夹子从地上蹦起的瞬间飞速咬合在一起,直蹦起两尺多高,又啪的一声掉在两人间的地面上。
盛廷予想,如果她当时以为只是踩到石头便继续往前走,现在恐怕已经是半个残疾人了,今天不只是完不成任务,还会拖垮黎央……
想到这里,盛廷予哆嗦了一下,惊魂未定的看向被淤泥染了一身的黎央。
黎央身上沾满淤泥,朝盛廷予走去,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蹲下细细打量她脚踝。
“有没有受伤?”他问她。
盛廷予喘着粗气,发愣了好一阵,才想起将差点被捕兽夹夹断的那只脚活动下。
她转动脚腕,“没有。”
她还没从刚才的险情中完全恢复过来,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黎央审视着她的动作,确定无恙,他站了起来。
而此时,另一只脚的脚踝处传来阵阵吃痛,盛廷予心里凉了一下,她忍着没吭声。
她反应过来,刚才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另一只脚。
盛廷予现在已经镇定下来,她不打算告诉黎央她受伤了,这个时候她要是不能继续作业,今天他们就做不完调查了。
盛廷予不动声色的将重心压在受伤的脚上试了试,估计撑着做完调查问题不大。
她看着黎央手背上密密麻麻一片红斑,她知道那种麻痒有多难忍耐,何况还是那样大一片。
黎央眼眸沉沉,凝着眉打量盛廷予,再次问她,“确定没有受伤?”
盛廷予收回目光,紧忙摇了摇头。
她想谢谢黎央救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最终,她只哑声说,“我真的没事。”
黎央点头回应她,“是休息一下,还是继续?”
“继续。”盛廷予回答。
“好。”黎央应了,人却没动。
盛廷予往前一步,给速生杨树贴上标签,一脚迈出去踩在地面上时,她疼得呲了下嘴。
盛廷予很快调整表情,回过头时,发现黎央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他拿过盛廷予的登山杖,示范给她看,“这样去探地面,没有问题再往前走。”
他将登山杖重又放回到盛廷予手上,“明白了吗?”
盛廷予不是不会使用登山杖,也不是对林子里可能发生的意外预料不足,而是人在野外时,无人知晓会发生什么,就好像不管人类借助科技的力量将自己武装得多强大,在悬崖断壁、荒漠戈滩、雪崩、泥石流面前始终显得不堪一击。
盛廷予明白,在面对苍茫的大自然时,必须始终保持足够的警惕。
除去捕兽夹这个事情,他们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她严肃点了点头。
黎央转身朝一旁走去。
经过刚才的惊心动魄,密林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两人贴标签和按动计数器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轻轻回荡。
虽然她看不见黎央,但听着他传来的作业声音,盛廷予很快忘记脚下的疼痛,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
没一会儿,黎央察觉到盛廷予速度比刚才慢了些。
他留神细听盛廷予的动静,脚步声、贴标签、按动计数器……
听起来一切正常。
黎央倒回几步隔着茂密的树林寻找盛廷予的身影,只看了一小会儿,他就大步走了过去。
他伸手按住盛廷予拿着的标签和计数器,目光冷厉,沉声问她,“你脚没受伤吧?”
盛廷予抬起头,迎上黎央凛冽的面容,摇了摇头,“边总,我没事儿。”
黎央沉肃着脸色,目带审视的看着她,紧绷着下颌,“我如果没猜错,你刚起跳落地的时候,是不是右脚崴了。”
他说话的时候,盛廷予能留意到直耸入云的森林深处,光线明显黯淡了一下,周身的温度也跟着冷了起来。
盛廷予为了赶时间,打算硬撑,正要开口,黎央朝她进了一步,带起的影子一如他的强势,顺势朝她倾压下来。
“今天如果完不成,明天我再来收尾。你不需要因为项目进度忍着。”
他站在距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她站在他的影子里,风声从远到近朝他们涌过来。
盛廷予盯着黎央,“边总,这点伤,你不需要小看我。”
黎央目光落下来,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盛廷予,我只是在关心你。”
听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盛廷予心下轻轻飞跃起来。这一行做久了,她拼惯了,习惯让自己无坚不摧,习惯让自己活的像钢铁。
她低下头,思忖片刻,将手里的标签和计数器递给黎央。
“边总,你一个人能行吗?”
黎央没说话,只是接过工具放进背包里,又俯身蹲了下去,他抬起盛廷予受伤的那只脚,轻轻按了下脚踝处,“没有伤到骨头。”
“嗯。问题不大。”盛廷予说。
黎央将她那只脚慢慢放回地上。
他站起身,将自己冲锋衣脱下递给盛廷予,“垫着坐坐,剩下的面积也不大,我去做。”
盛廷予摇头,“边总,这地上全是湿——”
“冲锋衣防水。”
盛廷予愣了下,本想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黎央抢在她前面开口,“再过会儿,太阳要落山了。”
没有时间可以耽误在争执上了。
盛廷予听懂了。
她赶紧接过,把衣服对折铺在地上,坐了上去。
黎央从裤兜里掏出口哨给她。
盛廷予笑,“我坐着不动,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黎央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盛廷予立即收声接过,黎央转身离开继续调查。
盛廷予坐着冲锋衣靠在树干上,密林里蚊虫真多,惹得人心思烦乱,她伸手扇来扇去。
她看着黎央一棵树一棵树的查过去,他动作极快却又有条不紊,贴标签、计数一气呵成,有只灰褐色的野兔哧溜一下从他脚背上跑过,也没能耽误他停住一下。
没一会儿,他高大的背影就从她眼前消失,没入林中。
再过会儿,连带着他作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盛廷予垂眸。
以往,她总是太过忙碌,此刻,她静下来才发现,黎央除了是个还不错的老板之外,也是个还不错的工作搭档。
手机信号不太好,盛廷予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发出去信息。她估计胡家磊他们早已经做完三套智能系统的试采,此刻在密林外等着他们。
她心里盘算着林场后续的调查计划,不知不觉,天色变沉许多。她按了按脚踝,所触之处,痛感袭来。
盛廷予看着登山杖,打算等会儿再捡根枝桠,一块儿杵着出林,应该没什么问题。
“盛廷予!”
是黎央的声音。
“边总!”盛廷予连忙回应,她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黎央在她跟前堪堪站定,皱眉看了看她脚,“受伤了就要少用力。”
“调查做完了?”盛廷予眼睛明亮,语带兴奋的问。
她目光落在黎央汗湿的胸前,衣服被汗水贴在那里,勾出稍许起伏的形状。
“嗯。”黎央应着,抬头望,树冠缝隙中透下的天光已经暗淡许多,“我们出去吧。”
“能走吗?”黎央问她。
“能。”
盛廷予将冲锋衣叠起,麻利的塞进背包里,“边总,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黎央不置可否,看着她趔趄了一下,吃痛的定在地上。
他想了想,最终将背包背在胸口,走到盛廷予跟前半蹲下身,“上来。”
盛廷予没动。
天色已经明显变沉。
“盛廷予,你跟我共事,不需要刻意逞强。”黎央微微侧头,声音是一贯的强势冷淡。
盛廷予不好再坚持,“边总,那就麻烦你了。”
她大方的趴去他背上。
黎央双手握拳放在自己胯部两侧,避免多余的身体接触。他站起来,牢牢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朝密林外走去。
盛廷予双手圈住黎央脖子,用手电筒照路。趁着天擦黑出来觅食的丛林鼠,猝不及防被光亮惊动,哧溜一下跑过两人跟前。
夕阳逐渐抽离,林子里开始有风涌动。两人的呼吸声落在风里,被涌过的风撕碎,又速度的被搅和黏贴在一块儿,吹散落去别的地方。
黎央一路沉默。盛廷予也不说话。
这寂静的,日光逐渐暗去的傍晚,她趴在他背上,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这神秘冷寂的树林,也有了一丝温度。
白日的湿热蒸汽散去,风愈来愈冷,带走盛廷予身上的体温。一阵风刮过,她打了个寒颤,早已散乱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黎央脖颈。
黎央顿了下脚步,问她,“怎么,冷了?”
“没有。”她不自觉将黎央箍得紧了些,下意识用胸前的温热去抵御背上带来的寒冷。
盛廷予听着黎央的呼吸。
“边总,”她叫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黎央停了下,“不用。”
再往前走,黎央忽然停住脚步,小心绕去一旁。
黎央打开房门,试了试外面的风量,换上了运动装和跑鞋,带上手电筒去跑步。
地上满是落叶,星空犹如黑丝绒,山里的夜晚是真的宁静,各种虫鸣伴着山风轻呼。
他跑了半个小时,又慢走了一圈冷身,整个人都爽利了。他走回自己房间,准备拿换洗衣服去公共卫生间冲个凉水澡,那儿还有一桶水。
还没走到,就见一个人影等在那里。
他上前去,刘国松小声叫他,“边总,跑步去了?”
黎央知道这不是偶遇,他问,“有事?”
刘国松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小声说道,“边总,这次林场评估,胡家磊做主评人的话,我觉得对基德来说有些冒险。毕竟,他来基德时间不长,能力到底怎么样,还需要时间观察。”
黎央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刘国松见黎央没有否认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出自己真正意图,“边总,我是基德老员工了,也是重资产评估部第一名员工,”他停了一下,看着黎央,“边总对我工作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按照黎央的性格,若是对员工工作能力不满意,他一早就会采取措施,转岗、培训或辞退。
他回答,“没有。”
刘国松知晓黎央个性,知道他不喜欢磨唧,他见黎央如此回答,索性直接问道,“边总,这次可以让我做主评人吗?”
黎央双手插兜站在房间门口,“理由?”
刘国松没想到黎央竟然只是这样简短回答,他有些失望,但既然已经开口了,就不能轻易放弃,他想到常刚在会上对盛廷予提及普查法时候的质问,觉得自己也有几分胜算。
他琢磨着回答黎央,“边总,政府为了招商引资才对这片林场进行评估,从常局长的角度来说,能够招到商引到资才是重点。所以,我觉得这片林场,树木种类啊,生长周期啊之类的,其实不需要精确化。我们只需要粗略评估,最好是低评,林业公司看到价格优势,才愿意来投资做生意。这样基德节省人力,常局长也满意。”
黎央看着他,语调有些冷淡,打断了他,“你是重资产评估部资格最老的员工。”
“嗯,是的,边总。”
山里夜风吹拂过黎央身体,刚才因为跑步升起来的温度已经冷了下来,他声音也有些冷,“如果是你挑起重资产评估部的大梁,你会怎么做?”
刘国松愣了愣,他的确渴望部门经理的职务很久了,但他一直将自己晋升失败归咎于老板看不到他的能力或者是运气不好。
“边总,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刘国松说。
“比如这次?”黎央问他。
“嗯。”
面对老员工,黎央极有耐心,将话说得透彻,“你会琢磨怎么用最小的投入去完成每个案子,也会琢磨委托方的喜好,投其所好。但是这一单,林场资源很特殊,树木颗数和生长周期直接影响评估结果,招到商引到资只是个开始,招商局不是只做这一锤子买卖。”
刘国松有些明白过来,他想为自己辩解,但黎央继续说,“再一个,林场有多少还没被发现的珍稀和保护植物,借着普查也能搞清楚,这是对招商局和林业局负责,也是对江黔区政府树立起基德做事的标准。”
“基德在江黔区,不止做这一单。”黎央说完推开房门,回了房间。
刘国松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呆,他回味着黎央的每一句话。
隔壁房间传来鼾声,刘国松看了眼,转身快步回房。
房间内, 张俊被同屋的李兵打鼾吵得睡不着,钻出帐篷来趴在窗户上和女朋友聊微信,却没想无意中听到了黎央和刘国松两人的对话。这木头屋子,实在是不隔音。
他趴在窗户后,握着手机,陷入沉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盛廷予就起床清点好设备,打包进山携带的行李,等着大家起来。
小林吃过早餐出来,见着盛廷予守着一堆装了设备的行李,正在看 17 号林班的林相图,问她,“小苏姐,今天是要去哪块地采样?”
“不确定,得边走边看。”盛廷予指着林相图上,她刚圈出来的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招呼小林过来看,“17 号林班是不是这一块地树种最齐?”
小林凑过去看了看,脑子里过了过林场情况,回答她,“差不多。”
他咋舌,“这里离护林站远着呢,得有七八公里远,”他上下打量了下盛廷予,挠挠头,“你该不会是想去这儿?你走得过去?”
盛廷予笑笑,收了林相图,也不怪小林说话直接,“走不走得过去,待会儿走走不就知道了。”
小林有些疑惑,又问,“你们做资产评估,不是抽样吗?抽样随便找哪块儿地还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但小林也就是这么一问,盛廷予要认真解释起来,话就长了。她见众人出了吃饭的木屋,她背上背包准备出发,回答小林,“这活儿要这么轻松,边总昨天能说,只要没遇到老虎、狮子就都不是事儿?”
小林琢磨了一下,咧嘴一笑,回头冲正在锁门的老林喊,“爸,快点,走了。”
和老林确认过进山路线,一行人不到七点出发了。
地势有些陡峭。老林在前面带路,李兵和小林垫后,他们三个对大山都很有经验。
张俊见众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唯独自己空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快几步,气喘吁吁的追上盛廷予,“苏经理,我看大家都背了不少东西,我,”他把气喘匀了些,“我也可以背点儿。”
盛廷予杵着登山杖停了下来,她站在坡上,看了看前面的树林,“小张,你没有野外勘察的经验,你看着我们都是走的同一段路,但是你的体力消耗会更大,如果你还负重的话,我怕你吃不消。”
张俊觉得一群人中他最年轻,体力哪里会跟不上,他流露出一丝不服气的神色,开口想要辩解,站在一旁的黎央伸手拿过他的登山杖,看了下,手指一拨收短一节,又递给他,“下山的时候再放长,这样省力点。”
张俊半信半疑的接了过来,试着爬坡几步,是要省力一点。
盛廷予仰头望了望这片森林,“我们现在已经走了差不多两公里,到达采样区之前,我们可能还要走五公里,也可能那里并不适合,再走上十公里也说不定。”
“十公里?”那来回就是二十公里了,出发前, 张俊忙着拍林场初升的太阳发给女朋友看,没注意他们的谈话,他显然没料到要走这么远,他冲口而出,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黎央一双大双腿微微撑开,他个子高,但在这样陡峭的地势上,底盘却牢固得很。他眼疾手快,一把拉回就要跌倒的 张俊,又将他稳稳扶住。
张俊身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划了道弧线,借着黎央的力道终于保持住平衡。
他有些讪讪的,不再坚持。
太阳升得高了,阳光从树冠的间隙中射下来,形成一个又一个光柱,灰尘和蚊虫飞舞在其间。
林子里没有路,地势又复杂,全仗着老林熟悉,一行人排成纵队,跟在老林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走。老林绕了点路,避开有陡坡和悬崖的地方,这样就算是有人打滑摔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一行人歇了两次,总算是到了出发前盛廷予圈定的那块地,这一路走过来,的确也没见着更好的样地。
找了个稍开阔地带,胡家磊眺望四周树木,这片样地情况显然比他们刚才穿过的树林要复杂,不仅能隐隐望见好几种树种交杂,从树冠和高度上看,生长周期各不同,并且能明显感觉到这里树木茂密得多,长得遮天蔽日。
野外勘察,最怕的就是钻这样不见天日的林子,看不到日头,没有指向,容易走偏迷失方向不说,林子里潮湿不堪,打滑难走,而且还有各种能要人命的毒虫横生。
但这里的采集数据比较多样复杂,智能采集难度也更大。更能测试比较出不同系统的精度,只要不进去林子里,就还是很安全的。
胡家磊说,“就是这里了。”
盛廷予点点头,她想选的样地也是这里。三人放下身上的背包取出设备。
胡家磊站在她旁边,和刘国松一起调试设备,“我们选择的这一片地树种比较集中,从林相图测算的话,300 米乘以 500 米这个面积,基本可以完全覆盖所有树种。”
为了便于统计林业资源数据和经营管理,通常将林场划分成面积大致相等的林班。17 号林班有 600 亩,这样大的区域,试采没必要做全面积勘察。
盛廷予算了算,跟胡家磊说,“你说的这个面积有 225 亩,设计 5 条航线来进行采样吧,这样可以确保没有疏漏。”
胡家磊同意,他提出,“三套设备轮流测,我来操控无人机,刘国松来接收数据,回去之后再处理数据。”
一旁,黎央站在山棱上,注视着这片树林。树冠连接成密不透风的一片,挤挤挨挨。
他折返回来,走向李兵。
“李总,17 号林班是哪一年做的全面勘察?”
李兵抬头,认真回想了一阵,“全面勘察是五年前做的了,这几年都是每年进行一次小范围抽样调查。”
“这片林场,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承包,没有规模化经营。因为都是些常见木材,很少发生盗采事故,也没发生过山火,林木自然损耗量也不大。所以上面的人,每隔五年来做一次全面勘察。”李兵解释,他怕黎央误会林场工作做得不扎实。
“这片林地之前没想要统一承包出去,所以统计的数据东一块西一块,也不是很准确。”
听李兵说完,黎央站在阳光下,蹙眉思忖了片刻,他环视四周,“如果不是常局长重视,这片林地大概没人在意。”
盛廷予听出了当下的问题,问李兵,“那其实我们手里的数据根本没什么用,对吧?”
李兵说,“也说不上没用,那要看你用来做什么。”
这话说得很艺术。
盛廷予心里明白,这数据就是基本上没什么用了。
小林在一旁插话,“我感觉那数据没什么鸟用。”
他没看见老林瞪他,自顾自往下说,“前几天我飞了无人机到这块,想拍秋天的森林给我粉丝看,我发的短视频下,有粉丝评论说,咱们这里有软枣猕猴桃树。但是我回去翻林班资料,里面根本没有啊。”
老林咳了一声,直拿眼瞪小林。
小林说到自己的发现,正是兴头上,不理老林,他掏出手机来,翻自己账号发的视频,暂停住画面,递给黎央,“边总,你看,这树上结的果,一串串的,红红的,果皮光滑得很,我当时看视频还以为是枣子。听粉丝说这是猕猴桃,我还专门爬山来这里找了,找着了两颗树,我把树上果子全摘了。”
他有些兴奋,“我一尝,还真是猕猴桃!”
“我当时吃不完,还给做成了果干,今天回去护林站,我拿给你们尝尝。”说到这里,小林猛地反应过来不妥,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心直嘴快,心有余悸的偷偷瞥李兵,嘴里连忙找补,“这个树不是国家保护植物,果子可以摘。”
盛廷予百度了下软枣猕猴桃树,凑过去看黎央手上的图片,和自己手机上的对比,她笑了,“还真是软枣猕猴桃。这种树单颗活不成,得两颗两颗的一起长。”
“噢,怪不得。”小林说完就不再吭声,退到一边去,也不敢再看脸都黑透了的老林。
“看来我们得做人工调查了,用人工调查的数据和试采数据去做比对。”盛廷予将背包甩在大石块上,把 17 号林班的林相图和地形图放了上去,招呼李兵和老林帮忙确认图上具体位置。
她在图上圈出一片样地来,征询胡家磊意见,“要做人工调查的话,我们只能选小样地了。你看这片,正好几种树种混杂,适合采样测试。”
“这片有多大?”胡家磊问她。
盛廷予用直尺量了下纸上的距离,根据图示比例推算,“进深 50 米,宽度 80 米。”
胡家磊看着盛廷予圈出来的那一小块,思索了下,“好。”
盛廷予在图上圈出的采样区里画了个三角形,“这片面积是 6 亩,用三角形航线这样飞一圈,就能采集回所有数据了。”
但即使将样地面积从刚才的 225 亩骤减至 6 亩,进林做人工调查也是个绝对的苦差事。这一片样地地形复杂,树木茂密,里面各种蚊虫,勘测环境很不好。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关键问题变成了:谁进林去?
李兵是个明白人,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上前跟黎央建议,“边总,要不,你们选个其他地方吧。”
他还有些想挽回刚才的局面,摆脱自己可能被扣上的“工作不踏实”的帽子,他边回想边说,“以前也有资产评估的来过,他们选的是 10 号林班,那里地势比较平,树木也没这么茂密,环境舒服得多,也不用走这么远的路,用不了一会儿,就能采样完。”
小林知道自己方才闯了祸,不敢随便说话。
老林黑着脸,将头别过去一边。
张俊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整个场面忽然安静起来。
半晌后,黎央面向那片样地,“李总,我们做不到敷衍。”
一直没说话的老林看了看黎央身边的几个人,帮腔李兵,“小伙子,你带的这几个人细皮嫩肉,谁去勘测?”
胡家磊摆弄着手上的设备,毕竟进了这块样地,环境苦,他倒是不怕,但是怕就怕会不会有别的危险。
毕竟,林子里难免会有蜱虫、红火蚁、胡蜂这类毒虫,要是不小心被咬上一口,可真够受的,有些还会有性命之虞。他想起自己出发前,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将安全放在首位,他觉得自己不能冒这个头。
刘国松则干脆蹲了下去心无旁骛的调试无人机。他觉得大可不必非要选块地形条件最复杂的样地,这样的受罪活,他才不去。谁选的谁去,他心里想着,隐秘的带着出了口气的痛快。
一行人变得沉默起来。
趴在石头上的盛廷予站起来,她收了林相图,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一脸松快,“边总,我去吧。我没成家,来去自由,胡家磊刘国松,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
黎央看着她,沉默不语。
盛廷予又说,“我无牵无挂,也吃得下苦。”她开始从大背包里翻捡东西塞进自己随身小挎包。
“我去吧。”她又说道。
黎央站在山坡上,低头看着站在阳光下的盛廷予,风吹过,她明朗朗的站在一派绿意盎然中,和周围的树木一样,永远向上,生机勃勃。
黎央目光沉沉,迎向盛廷予炽烈的目光,“我也无牵无挂,我跟你走。”
盛廷予看向黎央,他站在那里,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和胡家磊交代完事项,再次检查了小挎包和背包中的装备,确认无误。
盛廷予再抬头时,黎央正在跟李兵和老林在一旁聊林子里的情况,老林想要陪他们进去,黎央没让。
老林年纪已经不小,进去对调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况他得留着充足的体力,下山时候还得靠他带路。
盛廷予看着黎央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确定黎央以前是否进过这种密林,怕他对林子里各种情况预计不足,她追上去和黎央确认,“边总,林子里可能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
黎央“嗯”了声,淡淡看了她一眼,将背包里的防护头套和手套取出递给盛廷予,“戴上。”
盛廷予接过来,黎央自己也戴上。
黎央声音低沉,轻声问,“做人工调查的设备有多的一套吗?”
“有。”盛廷予说。
黎央点点头,转身朝密林走去。
他很清楚,林场现有的统计数据靠不住的话,只能他们进入这片密林,选择样地,人工采集树种和棵树,再随机选择树木测量高度和胸径,然后将人工采集的数据和三套智能采集系统的数据对比,从而选择精确度最高的智能系统。
盛廷予追上黎央,她转头对身后的胡家磊说,“我和边总进林了。”
“注意安全。”胡家磊嘱咐。
胡家磊看着盛廷予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他心里再一次泛起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来。
一进林,盛廷予就感觉天光一暗,四周一下子都变得阴沉沉的,一股潮湿的热气轰的一声扑面而来,将整个人笼罩其中,这里明显比他们刚才一路穿过的树林要闷热难耐得多。
防护头套和手套将两人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部保护了起来,对付那些细小却无处不在的飞蚊、毒虫很有效。
盛廷予环视四周,大树下长满了苔藓,前天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她杵稳了登山杖,一步一步踩实了往前走。
一脚下去,淤泥没过鞋面,盛廷予费力将脚拔出来,没走几步,两只鞋的鞋底带了两坨重重的淤泥。
盛廷予费力抬脚前行,边走边问黎央,“边总,我们先选定基准树木吧,用它作起始点来确定样地区域吧。”
“好。”黎央一边走,一边拿着登山杖敲打四周。
蚊虫在眼前结成片的窜来飞去,嗡嗡直响,吵得人烦躁。
盛廷予沉住气,仰头望向高大的树木,确认树种。
灰褐色的树皮,树干基部膨大,胸径看起来超过 2 米,盛廷予估计树高超过 30 米,“这是水杉树。”
她说着,从这棵水杉树往后看去,在密林中目力所及是一片水杉。
盛廷予展开手里的 17 号林班林相图,仔细辨认,指给黎央看,“根据图上来看,从这片水杉再往前走,就是构树林,”她看着图上的比例标尺,计算着距离,“往右边走,有速生杨树,前面东北角,刚好还有桉树林交界。”
黎央低头仔细看,“这片样地 50 乘 80 米的面积,正好处在几个树种的交界处,”他沉思了片刻,再说道,“不同树种的高度和胸径都不一样,这样确实更能检验出智能采集系统的精度。”
“是。”盛廷予收了林相图,拍了拍她身旁那棵水杉,“就它做基准树木,我们从这里开始圈出样地面积。”
盛廷予从塞得满满的小挎包里掏出信号弹,她戴着有些厚实的防护手套,手指灵活度降低,有些费力,试了好几次都没掏出来。
她正要取手套,黎央却先一步取下手套,拿过她挎包,从里面掏出递给她。
盛廷予接过后,黎央拍去趁势趴在手背上的几只蚊子,带上防护手套。
但已经被蚊子叮咬了,手背上快速的鼓起红疙瘩,钻心的麻痒感袭来,让他难以忍受,黎央微微蹙了下眉头,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盛廷予将信号弹朝空中发射出去,红色的烟雾穿过树冠直冲上天。
此时,林外的胡家磊接收到信号,飞快设定好了无人机飞行区域和参数。
没一会儿,空地上,满载摄像头和无线传输器的无人机升空,朝着密林飞去。
盛廷予看了眼黎央,关切问他,“边总,刚才被蚊子咬了?” 她以前做林场资源评估时,在林子里被毒蚊子咬过,痒得人挠心挠肺,觉都睡不好,过了几天才好。
“还好。”黎央说。
盛廷予有些不好意思,“我挎包里塞的东西太多了。边总,你千万不要再取下防护手套了。”
她将手里的指南针试探性的递给黎央,黎央松开掐住手背的手,强忍难耐的麻痒,将指南针接了过去。
盛廷予说,“边总,你来确定方位,保证我们直线朝前走。”
她取下鼓鼓囊囊的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大圈盘得整整齐齐,带有距离标识的细细的绳子,将一端绑在基准树木上,她拿着绳子示意黎央一起往前走。
测距绳上每隔一米就有红色的标记,盛廷予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量够 50 米说了声“停”,她将细绳牢牢绑在一棵构树上,再和黎央一起向右转 90 度,然后朝前走。
林子密得不透风,越往里面走,潮湿的空气越是将热气都裹挟在里面,盛廷予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蒸笼一般,她后背上的衣服全部浸着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面对攻击力超强的蚊虫,她根本不敢脱去登山服外套,棉质的 T 恤可挡不住林子里蚊虫的攻击。
盛廷予额头上的汗水滑落滴进眼里,盐分刺激得眼睛生疼,她戴着头套没法擦,只能使劲眨眼。
她向黎央看去,他线条清晰硬朗的侧脸隐在头套下,看不真切。
黎央虽然没吭声,但盛廷予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一定她一样,湿热难耐、蚊虫、各种足以让人尖叫的软体虫、老鼠、散发恶臭的淤泥,每一样都让人无法淡定。
“我们围着走上一圈。”
黎央将指南针端得稳稳的,声音温和淡然,一点都听不出他此刻置身于这样糟糕的环境。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两人终于用测距绳将样地范围整个圈起来,等到他们重新回到基准树木前,两人裤腿上甩满了淤泥,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盛廷予靠在树干上喘了一口气,将反光标签和计数器分给黎央一套。
“边总,你看这里,”盛廷予指着计数器上左边的一排键盘,“这里的每个数字代表不同的树种。”
黎央看了一眼,很快搞懂,“比如我们面前的水杉,用数字键 1 来代表的话,我每数过一棵,就按一下,我按了多少下,就有多少棵水杉树。”
“对,反光标签贴在九点钟方向的目视高度,这样一排一排数过去,哪棵树数了,哪棵树没数,一眼就能看到。”
“好,我们一人数一排。”
“密林里天光消失得很早,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尽快数完。”盛廷予说着,“啪”一下在基准树木上贴上了一张反光标签,同时按动了手里的计数器。
黎央和她分头行动,他留意着盛廷予那边传来的一切动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贴标签的啪啪声和计数器嗒嗒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林子里湿气越来越重,已过了中午时分,时不时还有露水从枝叶上缓缓滴落。
盛廷予贴标签的动作大了些,惊得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走,拂动树叶,扑簌簌掉下几滴露珠砸在她头上。
有露水透过防护头套,滑进盛廷予脖颈,沁骨的冰凉引得她一个激灵,动作也暂停了下来。
另一边,黎央听着这边的异常动静,停下来,叫她,“盛廷予?”
“唉。”盛廷予拖长尾音回答,又往树上贴了张标签,啪嗒一下按动计数器。
听到盛廷予的回应,黎央提起的心才放下来,继续往前走。
两人在林间往返穿梭了十来趟,数了一半,有些累,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两人都还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
盛廷予不仅饿了,还有些口渴,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着背包里的矿泉水和干粮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密林里,取下头套吃喝,被蚊子叮了,顶多难受几天,要是被蜱虫、胡峰什么的叮了,那就危险了。
地上满是苔藓和落叶腐化后形成的淤泥,没法坐,她停下来准备找棵树干靠一下歇口气,她喊黎央,“边总,要休息一下吗?”
话刚说完,盛廷予就觉得不对,她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硬东西,坚硬的触感从她厚实的登山鞋底传来。
盛廷予直觉这不是踩到了什么石头,在这林子里走了这么久,到处都是瘫软的淤泥,她立马反应过来,不禁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这是林场勘察时最怕遇到的危险之一——捕兽夹!
这是个环状捕兽夹,盛廷予脚底踩在环状的铁齿上,卡住夹子的机关也被她踩在脚下,所以捕兽夹没有弹起咬合在一起。
还算她运气好。
但是,这也只是暂时。
只要她稍微移动,灵敏的机关受到的重力一变化,卡住夹子的卡扣就会被打开,咬合力惊人的铁尖齿瞬间就会反弹合拢,沿着她脚踝整个嵌入她腿骨里,将她骨头夹出几个齿状窟窿。
汗水大颗大颗的从额头上涌出,盛廷予心脏怦怦直跳,她深呼吸一口,努力平复自己情绪,站得稳稳的,一动不动,尽量将声音放平,“黎央——”
“嗯?”黎央的声音带着询问。
“你小心脚下,这一片可能有捕兽夹。”
沉默了几秒,黎央的声音传来,“你踩中了?”
“嗯。”
盛廷予听到登山杖探在地面的声音,伴着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旁传来。
“注意脚下!”盛廷予喊道,要是黎央再踩中捕兽夹,他们今天就只能困在这片林子里了。
黎央几步就到了盛廷予跟前。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剥去捕兽夹面上的树叶和泥土,仔细观察。一个直径约 20 公分的生铁兽夹正在盛廷予脚底下,随时会收拢!
盛廷予脚底传来阵阵麻痹的感觉,人往往因为高度紧张,且腿部姿势又不能活动,脚很容易麻。
“稳住,别动。”
黎央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登山杖给了盛廷予,让她能够借力,从而更好的保持住她踩在捕兽夹上的重力无变化。
“这个夹子已经生锈了,应该是被遗留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黎央一边说话,一边从肩上卸下背包,取出了一把二十多厘米长,套着刀套的砍刀,他本意是用来防身,万一遇到野兽被攻击时好脱身。
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密不透风的林子处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热气。
盛廷予的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了一般,她看黎央脱去手套,就着砍刀套子,使劲摁住夹子两边。
他周身密密麻麻的蚊虫一股脑轰了上去,爬在黎央手背上。
“慢一点,一点点抬脚,别急。”黎央低头沉声说,“抬开之后,直接扑到安全区域。”
盛廷予屏息静气,慢慢试着把脚抬起来,抬高一点,脚底下的捕兽夹纹丝不动,盛廷予重重喘出一口气,停了一小会儿,她再次憋住呼吸,又再抬高一点……
黎央使劲摁住砍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盛廷予极慢极缓试着让脚离开捕兽夹,她觉得过去了几分钟,也或者是半个小时,她已经分不清时间的快慢。
终于,盛廷予整只脚都抬离了那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机关,就在抬起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朝一旁飞扑了出去,她来不及回头看黎央,就喊道,“黎央!”
只听“咔嗒”一声,卡住夹子的卡扣弹开,黎央死死摁住捕兽夹,夹子弹簧的合力惊人,黎央靠着长年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臂力硬撑住,但也撑不了几秒。
他没有抬头,余光瞄着盛廷予的动作,判定她已经安全,在盛廷予喊出声的同时,立马松手,就势往旁边一滚。
夹子从地上蹦起的瞬间飞速咬合在一起,直蹦起两尺多高,又啪的一声掉在两人间的地面上。
盛廷予想,如果她当时以为只是踩到石头便继续往前走,现在恐怕已经是半个残疾人了,今天不只是完不成任务,还会拖垮黎央……
想到这里,盛廷予哆嗦了一下,惊魂未定的看向被淤泥染了一身的黎央。
黎央身上沾满淤泥,朝盛廷予走去,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蹲下细细打量她脚踝。
“有没有受伤?”他问她。
盛廷予喘着粗气,发愣了好一阵,才想起将差点被捕兽夹夹断的那只脚活动下。
她转动脚腕,“没有。”
她还没从刚才的险情中完全恢复过来,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黎央审视着她的动作,确定无恙,他站了起来。
而此时,另一只脚的脚踝处传来阵阵吃痛,盛廷予心里凉了一下,她忍着没吭声。
她反应过来,刚才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另一只脚。
盛廷予现在已经镇定下来,她不打算告诉黎央她受伤了,这个时候她要是不能继续作业,今天他们就做不完调查了。
盛廷予不动声色的将重心压在受伤的脚上试了试,估计撑着做完调查问题不大。
她看着黎央手背上密密麻麻一片红斑,她知道那种麻痒有多难忍耐,何况还是那样大一片。
黎央眼眸沉沉,凝着眉打量盛廷予,再次问她,“确定没有受伤?”
盛廷予收回目光,紧忙摇了摇头。
她想谢谢黎央救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最终,她只哑声说,“我真的没事。”
黎央点头回应她,“是休息一下,还是继续?”
“继续。”盛廷予回答。
“好。”黎央应了,人却没动。
盛廷予往前一步,给速生杨树贴上标签,一脚迈出去踩在地面上时,她疼得呲了下嘴。
盛廷予很快调整表情,回过头时,发现黎央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他拿过盛廷予的登山杖,示范给她看,“这样去探地面,没有问题再往前走。”
他将登山杖重又放回到盛廷予手上,“明白了吗?”
盛廷予不是不会使用登山杖,也不是对林子里可能发生的意外预料不足,而是人在野外时,无人知晓会发生什么,就好像不管人类借助科技的力量将自己武装得多强大,在悬崖断壁、荒漠戈滩、雪崩、泥石流面前始终显得不堪一击。
盛廷予明白,在面对苍茫的大自然时,必须始终保持足够的警惕。
除去捕兽夹这个事情,他们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她严肃点了点头。
黎央转身朝一旁走去。
经过刚才的惊心动魄,密林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两人贴标签和按动计数器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轻轻回荡。
虽然她看不见黎央,但听着他传来的作业声音,盛廷予很快忘记脚下的疼痛,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
没一会儿,黎央察觉到盛廷予速度比刚才慢了些。
他留神细听盛廷予的动静,脚步声、贴标签、按动计数器……
听起来一切正常。
黎央倒回几步隔着茂密的树林寻找盛廷予的身影,只看了一小会儿,他就大步走了过去。
他伸手按住盛廷予拿着的标签和计数器,目光冷厉,沉声问她,“你脚没受伤吧?”
盛廷予抬起头,迎上黎央凛冽的面容,摇了摇头,“边总,我没事儿。”
黎央沉肃着脸色,目带审视的看着她,紧绷着下颌,“我如果没猜错,你刚起跳落地的时候,是不是右脚崴了。”
他说话的时候,盛廷予能留意到直耸入云的森林深处,光线明显黯淡了一下,周身的温度也跟着冷了起来。
盛廷予为了赶时间,打算硬撑,正要开口,黎央朝她进了一步,带起的影子一如他的强势,顺势朝她倾压下来。
“今天如果完不成,明天我再来收尾。你不需要因为项目进度忍着。”
他站在距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她站在他的影子里,风声从远到近朝他们涌过来。
盛廷予盯着黎央,“边总,这点伤,你不需要小看我。”
黎央目光落下来,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盛廷予,我只是在关心你。”
听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盛廷予心下轻轻飞跃起来。这一行做久了,她拼惯了,习惯让自己无坚不摧,习惯让自己活的像钢铁。
她低下头,思忖片刻,将手里的标签和计数器递给黎央。
“边总,你一个人能行吗?”
黎央没说话,只是接过工具放进背包里,又俯身蹲了下去,他抬起盛廷予受伤的那只脚,轻轻按了下脚踝处,“没有伤到骨头。”
“嗯。问题不大。”盛廷予说。
黎央将她那只脚慢慢放回地上。
他站起身,将自己冲锋衣脱下递给盛廷予,“垫着坐坐,剩下的面积也不大,我去做。”
盛廷予摇头,“边总,这地上全是湿——”
“冲锋衣防水。”
盛廷予愣了下,本想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黎央抢在她前面开口,“再过会儿,太阳要落山了。”
没有时间可以耽误在争执上了。
盛廷予听懂了。
她赶紧接过,把衣服对折铺在地上,坐了上去。
黎央从裤兜里掏出口哨给她。
盛廷予笑,“我坐着不动,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黎央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盛廷予立即收声接过,黎央转身离开继续调查。
盛廷予坐着冲锋衣靠在树干上,密林里蚊虫真多,惹得人心思烦乱,她伸手扇来扇去。
她看着黎央一棵树一棵树的查过去,他动作极快却又有条不紊,贴标签、计数一气呵成,有只灰褐色的野兔哧溜一下从他脚背上跑过,也没能耽误他停住一下。
没一会儿,他高大的背影就从她眼前消失,没入林中。
再过会儿,连带着他作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盛廷予垂眸。
以往,她总是太过忙碌,此刻,她静下来才发现,黎央除了是个还不错的老板之外,也是个还不错的工作搭档。
手机信号不太好,盛廷予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发出去信息。她估计胡家磊他们早已经做完三套智能系统的试采,此刻在密林外等着他们。
她心里盘算着林场后续的调查计划,不知不觉,天色变沉许多。她按了按脚踝,所触之处,痛感袭来。
盛廷予看着登山杖,打算等会儿再捡根枝桠,一块儿杵着出林,应该没什么问题。
“盛廷予!”
是黎央的声音。
“边总!”盛廷予连忙回应,她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黎央在她跟前堪堪站定,皱眉看了看她脚,“受伤了就要少用力。”
“调查做完了?”盛廷予眼睛明亮,语带兴奋的问。
她目光落在黎央汗湿的胸前,衣服被汗水贴在那里,勾出稍许起伏的形状。
“嗯。”黎央应着,抬头望,树冠缝隙中透下的天光已经暗淡许多,“我们出去吧。”
“能走吗?”黎央问她。
“能。”
盛廷予将冲锋衣叠起,麻利的塞进背包里,“边总,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黎央不置可否,看着她趔趄了一下,吃痛的定在地上。
他想了想,最终将背包背在胸口,走到盛廷予跟前半蹲下身,“上来。”
盛廷予没动。
天色已经明显变沉。
“盛廷予,你跟我共事,不需要刻意逞强。”黎央微微侧头,声音是一贯的强势冷淡。
盛廷予不好再坚持,“边总,那就麻烦你了。”
她大方的趴去他背上。
黎央双手握拳放在自己胯部两侧,避免多余的身体接触。他站起来,牢牢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朝密林外走去。
盛廷予双手圈住黎央脖子,用手电筒照路。趁着天擦黑出来觅食的丛林鼠,猝不及防被光亮惊动,哧溜一下跑过两人跟前。
夕阳逐渐抽离,林子里开始有风涌动。两人的呼吸声落在风里,被涌过的风撕碎,又速度的被搅和黏贴在一块儿,吹散落去别的地方。
黎央一路沉默。盛廷予也不说话。
这寂静的,日光逐渐暗去的傍晚,她趴在他背上,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这神秘冷寂的树林,也有了一丝温度。
白日的湿热蒸汽散去,风愈来愈冷,带走盛廷予身上的体温。一阵风刮过,她打了个寒颤,早已散乱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黎央脖颈。
黎央顿了下脚步,问她,“怎么,冷了?”
“没有。”她不自觉将黎央箍得紧了些,下意识用胸前的温热去抵御背上带来的寒冷。
盛廷予听着黎央的呼吸。
“边总,”她叫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黎央停了下,“不用。”
再往前走,黎央忽然停住脚步,小心绕去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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