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记忆
早上,母亲又开始了絮絮叨叨,也不管我有没有听,说又梦见了老家的那些树,伸出枝枝蔓蔓牵扯住母亲的衣襟,不让母亲进城……母亲说她哭着哭着就醒了,说真想念那些桃树啊,松树啊,那些花啊朵啊,夜夜都梦见它们……
近几年来,不知怎地,母亲总是会不断的自言自语,叨叨老家的许多人,许多事,我也就在母亲的回忆里一遍遍拾起满满的关于故乡的记忆!
从我记事起,老家的院子坎下就有三棵松树,树干笔直,直耸入云天,似乎爬到树顶伸手就能摘下一片云来……
那几棵松树是鸟儿的天堂,枝枝桠桠间搭了上十个喜鹊窝。每个清晨,我尚在酣睡中,几十只鸟儿的叫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像一支大合唱,而且是每天早上必演的曲目。间或,会有鸟儿为争食吵闹不休,弄得院子里热闹非凡……
鸟儿也是有自己的语言的。仔细倾听,你会发现它们也有喜怒哀乐。高兴了声音像歌声一样婉转,叽叽喳喳叽叽,或者叽喳喳喳喳叽的叫,生气了叫声是一连串的单音,不带转弯的,叽叽叽,或是喳喳喳……
听外婆说,喜鹊是专报喜事的。只要我家松树上的喜鹊唱起歌来,乡邻们就说我家要有喜事了,或者要来稀客了!这话一直也没认真考证过,因为我家的喜鹊几乎天天唱歌,但我家并没有天天有客从远方来……
让母亲颇感自豪的是,那三棵松树是母亲几乎拿命护下的。
农村实行责任田到户,分田分山分树等等,我家门口的三棵松树被队长分给了别人,母亲据理力争,说从我建这栋房子松树就在这里,我就是看中这几棵松树才把房建在这个枯山包上的,松树的根根都已渗透进我房子里了,松树的枝枝都伸到我家房顶上了,凭什么分给别人……
没有人理会母亲,第二天拿着锯子的四个人准备锯树,母亲拼命抱着树不让锯,谁也劝不走,拉不开,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母亲不吃不喝的抱着树,就在僵持之中时,外婆居然来了,裹着小脚的外婆走了四十多里山路,脚都走肿了,说昨天晚上梦见母亲满手是血,梦惊醒后再也无法安睡,天不亮就出发了。
外婆慢慢掰开母亲的手,劝母亲,兰儿,让他们锯吧,妈陪你再栽几棵,把这院子周围都栽上树,一切都会有的……
母亲想着外婆这么老远赶来,不想让外婆心里难过,终于松了手,手都被松树皮山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许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树的新主人,他明确表示不要了,还是让这几棵松树呆在这里妥当些!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和母亲就去河滩上挖了好些柳树苗苗栽上,望着这些新鲜的小树苗,母亲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希冀和向往……
这些往事都是近来听母亲唠叨我才知道的。母亲说那几棵松树不仅是鸟儿的天堂,也是挡风的天然屏障。
我们家建在一个小山包上,三面开阔,大风一来,无遮无挡,多亏了那三棵大松树,不然房顶早被掀开多少次了。
记得有一年,风特别大,那几棵松树被吹得乱摇乱晃,一会儿哗得一声吹向左边,一会儿又哗得一声吹到右边,“啪啪啪“,松树枝时不时被打落到了地上,风肆虐着撕扯着松树,松树的根牢牢的紧抓住地里的泥土,和风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
我和弟弟两个人起劲闩住大门,风呼的一下就把门搡开了,我们用幼小的身体拼命顶住大门,无奈风太大,门时不时被搡开,房顶的瓦哗啦啦一片乱响,有的掉到房里发出砰砰砰的巨大声响,吓得我和弟弟哭喊起来,远远地,风送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对面的田地里传来的,让我们快躲到门框下面……
风停后,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那一夜,床上用大小盆子接着雨水,人只能找不漏雨的地方绻着睡!
第二天雨停了,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是瓦砾,树枝枝,松树枝吹断了不少,有的掉到地上,有的断了还连着主干,鸟窝几乎全军覆没,鸟儿们也不知去向。母亲说幸而有这几棵松树,否则,房子顶早已被风全部揭走了。
原来,早起大家都在谈论这场可怕的大风,绝大多数家的房顶被掀了,只我家仅掀了些瓦片子,大家都说母亲的那几棵松树是立了汗马功劳的!
后来,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弄了三株桃树回来,院子里更热闹了。
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粉嘟嘟的桃花开了满树满枝,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片红霞之中。成群的蜜蜂在上面忙忙碌碌,嗡嗡嗡的声音像轰炸机般的热闹。苍翠的松树上,鸟儿们飞进飞出,有的忙着喂小宝宝,有的忙着给窝添根树枝,或者稻草什么的……
花儿也不甘示弱,挺起细细的腰肢,努力地探出朵朵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花儿来。我记得有美人蕉,大朵大朵红得像火;有茉莉花,淡淡的白色,星星点点,在一片片绿叶中若隐若现,还有玟红色的夜来香,一团一团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蚊子是最怕这种香味的。还有含羞草,月季花,栀子花……
进城时,母亲把这些花儿都送给了爱花惜花的乡邻们。只是那些树没有得到很好的归宿,让母亲怅惘了很久很久……
几年前,我陪母亲回过一趟老家。
我家的房子在母亲进城的第二年便被拆了,那里被开垦成了园田,种上了蔬菜。桃树早已枯死了,只留下一截腐朽的身躯,似乎留着这残缺的身子,是为了给母亲留个念想。
三棵松树到底还是让人锯走了,只留下了一圈一圈的年龄,昭示着和我们一起共同生活的三十年岁月,尚有迹可循。
母亲坐在地上,一遍一遍摩娑着那一圈一圈的年轮,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夜,在亲戚家里,母亲睡得极安稳,似乎只有踏在这片土地上,母亲的身心才得到了最稳妥的安放!
从老家回城后,母亲便一夜夜的做梦,梦里一次次出现的都是那些松树啊,桃树啊,那些花啊朵啊,我也就一遍遍在母亲的叨叨中,一次次的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