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的委屈(四)黄昏忆旧事,共许来生好
在自然界中,作为单纯的生命载体而言,人并非是多么强大的动物,甚至是柔弱的,不堪一击的。但身体柔弱的人为什么能贵为万物灵长,傲立于天地间呢?除了智慧,更是因为拥有一颗被爱和责任武装起来的强大内心吧。
正是因为爱和责任,才能让脆弱的生命在遭受沉重打击后,依然能不屈不挠地和命运顽强地抗争;正是因为爱和责任,才能让弱小的身躯在饱受苦难折磨中依然能无怨无悔地负重前行。
就如我矮小瘦弱的姥爷。
姥爷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斤左右,就是这样一个身体单薄,矮小瘦弱的男人,刚脱身牢狱之灾,刚经受丧子之痛,在向乡邻们多方打听后,他毅然决然地用一个小地排车,推着精神恍惚疯疯傻傻的大姨,推着一点干粮和家中能拿得出手的礼物,走上了艰辛的求医之路。
那位擅长用偏方治疗精神病的民间老中医,居住在距姥爷家近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无法想象姥爷推着地排车上的大姨,究竟艰难地走了多久才走到这位老中医的面前。
姥爷的外表虽然矮小瘦弱,但他的骨子里是清高的、孤傲的,甚至是倔强的。他自尊心极强,视尊严如生命。他对孩子尤其是对男孩的教育向来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和双亲。可是,当这位老中医说大姨的病有希望治好,但需要时间和费用时,姥爷拿出用地排车推来的家中仅有的一点小米,红枣和几米自家织的粗布,扑通一声跪在老中医面前,请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大姨的病。
真得感谢那位老先生的医者仁心和高明医术,在那生活极为艰难的年代里,这位老人家不计报酬地容留姥爷和大姨住了多日,通过针灸和中药的配合治疗,让大姨的精神明显好转后,又赠送给姥爷一些调养精神的中草药带回家去,半年后,大姨的精神和常人无异了。在生活好转后的若干年中,姥爷几乎年年都备上厚礼去看望拜谢那位老先生。
这一切,病中的大姨好像并不清楚,姥爷和家人也从不愿告诉她。她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被老师劝退后,从学校哭着回家的那个中午,那一路的伤心,委屈和对姥爷的抱怨,那是大姨一生也无法打开的泪结和心结。
大姨的精神恢复正常后,因着大姨的美丽,聪明,能干,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姥爷为大姨选定了朴实厚道性情温和的大姨父,不在乎他家贫如洗,只求他善待大姨,永远不要让大姨的精神再受刺激。
大姨结婚后,虽然是白手成家,日子起步艰难,但大姨父待大姨很好,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勤俭持家,辛勤劳作,生活算是美满如意的。他们先后有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大姨因为没有上学而抱憾终生,所以下定决心无论无何也要供三个孩子能读书考上大学。
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勤劳能干的大姨想尽一切办法辛苦赚钱,为孩子们在学业上一路前进积攒学费。农村改革开放以后,头脑活络的大姨在经营好田里之余,又在家里做起了轧面条和榨油的生意,和大姨父一块不分昼夜地忙活着,虽供着三个孩子上学,日子在村中也是数得着的红火。对此,一直担心大姨的姥爷是非常欣慰的。
谁料想大姨超强的经济头脑和勤劳致富又让大姨的精神遭到了一次强烈的刺激。
八十年代中期,大姨看到村子外荒芜着一片草地,在征得村支部的同意下,大姨辛苦开荒种植了一片树林,盘算着过些年后卖了树好供孩子上大学。谁知过了几年后因为修路,这些还未成材的树木就遭受了村里的砍伐。当时经过评估协商,村支部答应赔偿大姨五千元,这在当时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而言,算是一笔巨款了。可后来村委会一换届,新当选的村主任想赖掉这笔赔偿款项,任凭大姨三番五次去找他理论,他一律推诿扯皮,不认这笔账了。
一向要强的大姨愤怒至极,便想上告村主任,却又缺乏一些证据,一时气急攻心,竟引发了多年未犯的精神疾病,变得精神恍惚,神智不清了。时而捧起书本,找根板凳坐下,又哭又笑,念念有词地读起书来。
姥爷闻讯赶来,大姨拉着姥爷的胳膊哭诉道:俺想去上学,教室里没有板凳了,老师撵俺回家…...俺不愿种树了,他们把树给砍了,不赔钱….见此情景,姥爷老泪纵横,心痛如绞,忧心如焚,多年来他心底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
姥爷再三思量,劝大姨父不能去打这场官司。胜负难料不说,单对大姨的精神而言,就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会加剧大姨的病情的。姥爷留给大姨父一句铁骨铮铮的话:钱是人挣的,你只管把人照顾好,一切我来想办法。然后他做了一件永生都不能让大姨知晓的事情。
当时姥爷家的日子也刚解决温饱,并不好过。因为修房盖屋和供孩子上学,家中并无余钱。五千元对姥爷家而言也是巨款。姥爷借遍乡邻和亲戚总算筹够了五千元,他当夜赶到了大姨村里的村主任家。他想请村主任把这五千元交给大姨,并给大姨赔个礼道个歉,或许能缓和并挽救大姨正在复发的精神旧疾。
姥爷虽非权贵,但在四邻八乡中也颇有声望,算得上德高望重之人,他和村主任也有一面之缘。但因为大姨多次吵闹讨要这笔赔款并一再扬言要上告这位村主任,当时他们的关系已闹僵,这位村主任岂肯轻易低下他高傲的头颅而给大姨赔礼道歉呢。尽管他也敬重姥爷的为人,但他始终不答应姥爷的这个请求。
万般无奈之下,为了他始终觉得愧对的大女儿,救女心切的姥爷双手托着辛苦筹来的五千元屈膝跪在了这位年轻的村主任面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位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一跪,感动了态度强硬的村主任。第二天一大早,村主任态度谦卑地把这五千元亲自交到了大姨手中,又赔礼又道歉的好话说尽,把大姨哄得眉开眼笑。也许是长出了一口怨气,神清气爽了;也许是这次精神旧疾刚处于萌发阶段;更也许是老天可怜姥爷一番苦心;总之,大姨的精神神奇地好了!
大姨并非得理不饶人的人,过了些时日,置下一桌丰盛的酒菜,邀村主任来家中小坐,一场干戈化为玉帛,浓浓的硝烟化为满院的欢声笑语。此后多年,村主任和大姨家一直是睦邻友好关系,他对大姨处处照顾,礼让有加。大姨家的日子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她一直舒心畅意地辛勤经营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姥爷欣慰地关注着大姨越来越好的生活,尽管他背负着那五千元的帐,整整还了三年才还完,尽管他在大姨的心底始终是难以原谅的狠心的父亲!他叮嘱任何人都不要告诉大姨这个赔款的秘密。
当我从母亲口中知晓这一切时,我多想告诉大姨这一切,让她知道她病中时姥爷是怎样的付出,让她打开委屈的心结,冰释对姥爷的前嫌和抱怨,让她知道姥爷是多么疼爱她……可我不敢告诉大姨,因为大姨特别自尊要强,她不知道也不承认她有过精神异常的日子。只要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有些秘密还是永远不要知道吧。
这一日,春光融融,我去姥娘家看望二老,恰好大姨也在,她正坐在院中用一个大盆给姥爷姥娘洗衣服。大姨放着洗衣机不用,也许是愿意在这个她自小长大的院子里,多陪着姥爷姥娘消磨一段好时光吧。
白发如雪的姥爷姥娘正坐在院中那棵老枣树下,乐呵呵地看着大姨,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我轻轻地给姥爷姥娘揉揉背,捶捶肩。满枣树米粒似的枣花正开,香气弥漫着整个小院。我听母亲说过这棵老枣树的来历,它是姥爷的最爱。那一年春天,姥爷最钟爱的那个儿子——也就是我从未见过的七岁夭亡的二舅——刚好六岁,有一天他去邻居家里玩,邻居特别喜欢这个聪明漂亮乖巧懂事的孩子,送给他一棵手指粗的枣树苗,他雀跃着拿回家,和姥爷一块栽上了它。姥爷用大铁锹,他用小铲子,一块刨了个树坑,他用小手扶着小枣树,姥爷填土,待枣树立定,他用小铲子也一块填土,用小脚丫和姥爷一块踩实。他仰起俊美可爱的小脸,脆生生地笑问姥爷,什么时候能吃上这棵小枣树结的大红枣呀?姥爷爱抚着他虎头虎脑的儿子,笑着说,明年就结大红枣给你吃喽……
如今,这棵老枣树已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风雨,仍虬枝苍劲,亭亭如盖,年年春天枣花香气怡人,岁岁金秋时硕果累累。这座院落中的老屋已翻新两次,好多树木已被刨掉,尽管这棵老枣树立于院中,车子进出时有些不便,但姥爷坚决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棵老枣树。他喜欢在这棵枣树下放把躺椅,轻轻地抚摸着这棵枣树闭目养神……有时候会有一颗颗的泪珠溢出他微闭着的眼睛……
我也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这棵老枣树,渴望能感受到当年那双可爱的小手传来的温度……
是谁又扯起了上学的话题?已七十岁的大姨在姥爷姥娘面前如那娇憨的小女儿一般,满怀委屈地边撒娇边抱怨:"没有比你们更狠心的父母了……你们一点儿也不疼俺,不让俺上学……俺好不容易抱去的板凳被你们偷偷搬回家了……"
姥娘慈爱地笑道:"妮儿啊,我和你爹心太狠,这辈子没疼过你……你下辈子可别上俺家里来受罪了啊……找个有钱的疼你的爹娘去……"
大姨仔细地搓洗着大盆中姥爷姥娘的内衣内裤,反驳道:"俺才不稀罕上别人家去哩……只要你们让俺上学,下辈子俺还来你们家……″
"妮儿啊,别恨爹娘这辈子没让你上学了……下辈子爹娘一定让你可着劲儿地上学,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再上什么生来?"姥娘认真地掰着手指数着,说不上大学以后该上什么学了,便侧着脸问姥爷。
姥爷深情地抚摸着那棵老枣树,悠悠地叹道:"妮儿啊,下辈子还来俺家里吧…...爹娘让你们姐弟六个都上完大学…再上硕士生…博士生…″
我抬头望着亭亭如盖的老枣树,热泪夺眶而出。我虔诚地祝福我们的国家永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我祈祷大姨和那七岁夭亡的舅舅,来生生在太平盛世,还做姥爷姥娘的儿女!祝福那一世再也不会有贫穷,苦难,疾病,更不会有上不了学的委屈……让姥爷姥娘有机会好好地疼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