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风敲竹韵
作者:来日方长 责编:一默
本地南大校友不多,化学系的更少,偶尔遇见一位校友便有一种亲切感,这时往往有人主动做东,约请大家到饭店小聚。最近我接待了一队实习师生,带队老师与我是校友,学的是同一个专业。这位小师弟性格豪爽,只聊了一会儿,他就想请本地同系校友一起聚聚,临走时还再三关照,地点由我来定。
平时因为公务接待,我去过不少饭店,到过富丽堂皇的富都商贸,也去过环境宜人的青枫苑宾馆,还进过温馨吉祥的福记逸高,但对半岛饭店,似乎总有一种割不断的情结。半岛饭店就如一位养在深闺的女儿,虽然地处偏僻,但因其独特风情而引来嘉宾无数。最是紧邻红梅公园的那一间包厢,确是佳友聚会的好去处。月高风清,窗外竹影婆娑,如同一个个女子轻舒长袖,翩翩起舞,让人恍若置身广寒宫中,与吴刚把盏,同嫦娥对酌。红梅公园的竹,有半岛则多情;半岛饭店,则因竹而显浪漫。
对于竹,我并不陌生。
故乡在扬州城外,老宅就曾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之中。远远望去,竹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绕过村庄,沿着三阳河蜿蜒向北而去。而眼前的一段,仿佛是一条神奇的拉链,将两岸的青竹用绿水紧密地缝合起来。登高眺望,绿色的竹涛几乎淹没了河水,偶尔闪现阳光的亮鳞。竹因水而清秀;水由竹生亮丽。童年时代,我与小伙伴们春天在竹林里掏鸟蛋,夏天到河里去抓鱼,秋天在水面上采菱,冬天在河面上滑冰。
故乡的竹子是一种纤细的青竹,像水乡的女子一般的苗条,蕴藏一种生命的韧性。风起时,细长的竹子来回摇摆,却总直挺着腰,一如乡村女人在困苦面前的风范。竹园曾经是村上人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成年男女都会竹编。记得那时家里很穷,寒冬腊月,妈妈收工回家,晚上总要去竹园砍一捆竹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左手提着竹子,右手拿着竹刀,长长的竹子在她手中一节一节被破开,似乎每一节竹腔里都藏有母亲一个美好的心愿。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发现堂架上又多了几只竹篮,或是几只淘箩。又过了几天,竹篮和淘箩就换成了我和妹妹身上的新衣。
后来“学大寨”要搞什么“丰产方”,公社革委会的一个头目,在村里捏着公鸭般的嗓子叫唤了两个多月,这才逼得乡亲们砍掉竹林,全部改成了农田。望着光秃的河沿,想起乡亲们悲愤的模样,想起小伙伴们一脸的迷茫,想起竹林里小动物逃生时惊惶,我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这是故乡留给我唯一的悲情印象,成了我的心头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
再后来,我读书,进了城。城里不见竹林,竹似乎离我的生命已经很远。直到有一天我到宜兴的南山竹海,竹才在我的生命里得以复活。
置身于碧波万顷的竹海,只见老竹墨绿,傲然挺立,如同身强体壮的武士,列队在栈道的两边站岗;新竹含翠,像柔情似水的少女,笑靥如花拍手欢迎来宾。漫步蜿蜒山间的小路,竹叶轻轻拂面,尽显温柔、宁静和幽雅。最触动人心的还是那竹海涛声。忽然狂风大作,把竹子吹簇在一起,发出隆隆的轰鸣,似排山倒海一般,让人陡增一份对自然的敬畏。
国人爱竹,借以抒怀。司马迁说:“竹外有节礼,中直虚空。”扬州画家郑板桥有诗云:“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意思是说,做人要有气节;成就再大,地位再高,也要保持一颗谦虚的心。郑燮还有一首《竹石》题画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看起来是写竹,实际上是言志。他在勉励人们做人要刚正不阿、坚强不屈,要有不向任何邪恶势力低头的钢筋鉄骨。
文人爱竹,尤以苏轼最甚。苏轼自出仕到终老常州,其间三遭贬谪。他在自挽诗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当然中间还有徐州和杭州的仕途生涯。“三起三落”的政治经历,东坡完成了他的人生蜕变,从一心报国的踌躇满志,及人到中年的豁达开朗,一直到物我两忘超然洒脱。人的心态变化会导致对事物认识的变化,因此东坡的竹便从“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抱负渐渐转向“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的安闲,一直到“累尽无可言,风来竹自啸”的淡定和“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的超然,正可谓“谁似东坡老,白首已忘机”。
刘禹锡有“高人必爱竹”的断语,而东坡自承“瘦竹如幽人”。他们与曹雪芹的审美情趣是一致的。曹雪芹就把林黛玉安置在“凤尾深深,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周围到处都是湘妃竹。君子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卑。东坡在《墨君堂记》中写到:“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这话虽是写给画师文同的,同时也是赞竹的,用在东坡自己身上也很恰当。
信步走进竹海深处一家装饰古朴的名唤“竹韵”的茶馆,一种沉淀在记忆深处那青竹的婀娜,又一次在心中浮起。茶馆里的用具一律为竹器。当我触摸到用青竹编织的沙发、茶几时,那种清凉润滑的感觉依稀还带有几分梦里的颜色。这些熟悉的竹器,尤其是它们发出的清香味道,把我的思绪再一次拉回到了故乡。
坐在茶馆里,品尝翠绿如酒的竹茶,故乡在我的心中如茶水一般温暖,似茶色一般富含生机。我想起了母亲,她那温柔善良的性格隐有青竹的影子;她那不屈的毅力蕴藏一种生命的坚韧。我想起了父亲,他那有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给我的童年拔节多少个金色的希望。于是,故乡的老宅、河流、竹林像一幅幅优美的风景画片,在我的脑海纷纷掠过,一种久违的亲近温暖着我的心。恍惚中我又站到了高处,俯视着故乡的竹林,它们在我的脚下有如处子一般地跳动,恰似波涛一样地翻腾。
故乡的竹,四季常青,虽百般柔媚,万种风情,但从不哗众取宠,更不盛气凌人。故乡的竹,虚心劲节,朴实无华,挺直腰杆,节节向上。这是一片长在我心灵深处的竹林,郁郁葱葱,挺拔向上,覆盖了我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