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留下来的(散文)
◎童小汐
先生:“你先想想,什么时候你会‘不自然’?”
我:“有贪念,有渴望,有欲念,想表现,争高下时。”
先生:“还有呢?”
我:“瞋怒时,生气时,身口意都受到影响,脸色扭曲,口出恶言,情绪爆裂,无法控制自己。”
先生:“应该还有。”
我:“愚痴时,知见自己生病了,以邪为正,以恶为善;犯傻的时候,失恋的时候,爱上一个不爱我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先生:“愚痴时就可以了,后面的就不用说了。”
我:“唉先生,是你问我的哦!”我说着给他一个白眼。
先生:“那么如何远离这些'不自然'呢?佛学中所说‘以戒生定,以定生慧’,这句话你认真参悟一下。”
我:“唉先生,什么是自然?”
先生:“如果这世间的一切都按自然规律运行,地水火风四大调和,日出月升日落,大地山河壮丽,植物花开花谢,大自然四时行焉。当这些都顺应自然正常运行时,人我和谐的生活自然就安然无恙。而心灵的隐修者,即便在红尘,也有自己的一方灵台,自然安然。”
这是一段学习时的回忆。
这让我想起书中的一个场景:在下着雪的日子里,谢安召集家族的子侄,齐聚一堂,说文讲道,但一颗颗年轻的心早飞到了窗外;谢安知道,自己是霭霭白雪,孩子们是朵朵飞花,总要飞舞,于是慈祥地问:“大雪纷纷何所似?”大夥儿面面相觑,唯有侄儿谢朗挤出答案,他觉得,差不多就像是在空中撒盐吧。
谢安摇了摇头,果然是直男出球,毫无情调。一旁的谢道韫也不乐意,她是谢家最娇宠的小女儿,机灵早慧,噘着嘴说:“什么嘛!你怎么不说是柳絮凭风,正漫天飞舞呢?”此一譬喻,可谓形、神、韵兼备,才让谢太傅展开笑颜,后来便形容才女为“咏絮之才”。
然而才女总是彻夜未眠,因心智早熟,慧心太过,终要受苦。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就生得一副玲珑剔透心?她追求真实与洁净,不容一丝错处,最终只能如桃花凋零;太美的风花雪月,加上太冷的世道,终于把那些细腻的生命给压垮了,鱼玄机如此,朱淑真如此,李清照如此,后来的萧红与张爱玲、三毛……原本的柳絮顿成寒雪,铺在她们夜奔的路上,毫不留情,长路漫漫,唯有自己的足迹相伴。
“说不定,将来还有我童小汐喔!”我泪眼迷蒙,如此傻傻地想。
妈妈说:“凡事认定了就趁早去做,你哪里知道事情的变数,我昨晚上放在窗台上打算今天用来煲汤的萝卜,因为没有开窗户,刚才去看,已经坏了,不能吃了。”
好在南方几乎不怎么下雪。
萝卜?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青海,有一次先生望着窗外说:“冬季女人们也不闲着,她们不用想太多,像极了正在产卵的鱼,怀抱着生命与希望,并沿着人潮洄游,在汹涌的市场里奋战。她们知道大雪时节的白萝卜最好,因为吸收了冬日的精华,拿来煮火锅、切丝煮咸粥,或腌成菜脯存放都是一绝;也知道要挑选具重量感、轻弹表面有清脆响声的菜头,才能避开蓬心、黑心的坏萝卜,那不容冒犯的表情,仿佛正在挑选女婿一般谨慎。”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总是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我撇着嘴斜睨他说:“是哦!怪不得你血压高喔!”
我是一个小资女孩,并不信邪,我可是历经过学习中挨打、撞墙、求爱碰壁,还是在大青海牧区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闯荡的人,每天在担心他来了又走了的夹缝间求生存都没问题,何况只是挑根萝卜?但萝卜并不比人简单,它伪装得无比洁白,像个正直的好少年,当女孩剖开真相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龟裂、腐败、发黑……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而眼前忽然下起雪来,白茫茫地。
晚餐时,妈妈笑着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香菇萝卜汤,中气十足地喊:“快来喝汤!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努力学习,给你讨个好彩头!”
“妈咪,没有好彩头哦,先生他不在……”我喃喃道。
窗内的我,看着窗外的故事。
在端正不阿的方窗镶上双眼,黑夜中的马路是经折装的书籍,叠藏沿街住民的曲韵故事。好些住家仍然举烛如清昼,是否在黑夜中查阅镇日的喜哀苦忿,在朦昧时刻舒缓心情。
夜间马路还在施工,为城市挖了大洞,填埋各种过期感触;街灯瘦癯笔立,好似温度计,测探每个人的情绪体感温度。
夜晚是更透明的、诗意的寄居,是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空间诗学》(The Poetic of Space)所言开启簇新的空间,感受私密存在,与自我对话,甚至于互说故事。
我家住在高层,可以瞭望到窗外大街上的风光。这条路不是豪奢烦躁的路段。对面的杂货铺,门口随意的摆些皮相艳好的鲜果,也躲匿数种瘪瘫的青菜,有好有丑,混融解消的美学意味。几近每日夜晨五点左右,铺子的铁门就惨叫的升起。老大爷乘着轮椅出现门口,脊椎略颓,像是被误认的发黄的老照片,我的爷爷坐上轮椅也是这样的姿势。
有时候,老大爷会欺上尘污的落地窗,对着窗外风景莫名指点。初晨的车声更显腾嚣,经常是从外地运来的菜车,第一班载着睡眼与希望的公车,更多的是隔邻数间早餐店铁门也裂喉的卷起开业。
月白,天明,这条路的夜色渐渐流动成日常喧动的闹剧。我经常看到老大爷好似导演,双手经常对外不知挥上什么,这条路开始没有剧本的走位,继续扮装登场。
夜晚,我们都是股东,各自买卖些有赚有赔的人生股份。
我依然看着窗外,老大爷起身在木摊整理蔬果,接着竟然驾驶货车出门。我看着沿途经过的运载车,公车与汽车渐渐在马路怒行。公车站前,母亲吻别孩子,制服凌身的上班族眯懵哈欠,公文包也睡眼惺忪,年轻人以耳机就是天地,买菜的妇人拖着菜车动作娴熟地上车。
咖啡冷了,我在黑暗中看了一夜。
窗外的故事,还在继续。望着老大爷开车回来,将日未日,明暗相衬的光影在身上疏落,体形单薄是忒疯癫看不穿的伏笔。
怀里揣着书,下楼到杂货铺买些饮料,货架凌乱,灰尘积盈,冰箱老骥伏枥的颠鸣。
我拿了罐冰咖啡,将钱给收银桌后面的老大爷,他还是坐在轮椅上。
我问老先生:“大爷,我见您能开车哦,为什么整日坐在轮椅上呀?”
老大爷哈哈一笑:“这是我太太留下来的”。
老大爷凑了凑眼镜反来问我:“每次见你来买东西都手里抱着书,这么晚了也不是上学的时间,你为什么还拿着书啊?”
我莞尔一笑:“这是我先生留下来的。”
折返路上,我没有回头看老大爷,想象他肯定一脸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