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纪大爷爷
我老家在谭家塝村,村里居住的大多是谭氏家族的,谭姓在土家族中是一大姓氏,按宗族关系,谭家纪大爷和我们家应该没出九服,打我会说话了,母亲便让我称呼他纪大爷爷!
纪大爷就住在我隔壁。从我记事起,每当我和弟弟哭闹时,母亲就吓唬我们,还哭还哭,你纪大爷来了!不论我们哭得有多么撕心裂肺,听到这句话,我和弟弟的哭声马上会戛然而止,迅速躲到屋角落再也不肯出来。不光我们姐弟俩怕纪大爷,村里大人小孩都怕他,纪大爷的儿子五十多的人了,大队书记,在外面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可回到家里毕恭毕敬,丝毫不敢造次!
纪大爷头光光的,长着棱角分明的脸,黑沉黑沉的,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犁出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纹,那张脸整天绷着,犹如一块久旱板结了的农田,一点点松动的余地也不曾有。肩头总是喜欢搭着一块白毛巾。
我常听到纪大爷吐痰的声音,惊天动地的,我在自家屋里都能听到那“呸“的一声脆响,我经常害怕这口痰会飞到自家院里来,总是悄悄地跑到院子里察看。只要纪大爷在家,他的儿女们都是屏声敛气,蹑手蹑脚的,一度让我以为他们家没住着人!
纪大爷和我们家是很有渊源的。解放前是我太祖的长工头,领着十几号人给我太祖种地。解放后,太祖成了地主,纪大爷翻身作了主人,那些日子,大队部常开批斗会,大队书记就让纪大爷忆苦思甜,讲讲我太祖是如何压榨剥削他的。
结果,纪大爷说他给我太祖做长工,一年的工钱,分的米可以养活一大家人,他们长工顿顿吃的白米饭,有肉……话没说完,就被大队书记打断了,不让他再说下去,纪大爷脖子一梗,眼睛一瞪,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还不让说真话了……我那低着头,佝偻着腰,胸前挂着”恶霸地主“的太祖,眼泪就一行行滚下来,落到了胸前的纸牌子上……
在那些艰难困顿的日子里,都是纪大爷接济太祖一家老小,后来,爷爷还在外地上了大学……
纪大爷性格耿直,嫉恶如仇,慢慢的在谭家塝有了威望。村里有占田占界的,天旱偷放堰塘水的,婆媳不和的等等,都会找来纪大爷评理,只要纪大爷一出面,错的一方便赶紧认错,表示决不再犯!村里人都说纪大爷处事公正,不偏不倚,让大家服气得很!
可纪大爷自家的事却并不尽人意。
纪大爷大女儿会姑25了一直没找下婆家,并不是会姑不逗人爱,而是媒人都不敢上门来说亲,怕一个不慎招来纪大爷的责问。会姑二十五岁那年,在姐妹介绍下认识了驾船的大江,两人情投意合,来往一段时间后,大江来认门,买了很多点心,还有一条缎子的被面,一块的确良衣料,结果,纪大爷当着大江的面把那些礼物一股脑儿丢进了粪坑,还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从那以后,大江再也没出现过,媒婆们就更不敢上门提亲了。
后来听母亲说那天大江一开始还是挺招大爷喜欢的,结果吃饭时喝多了,跟大爷称兄道弟的,纪大爷勃然大怒,骂他有娘生没娘教的。那晚,会姑整整哭了一夜,还只能埋在被子里无声的哭,第二天早上,会姑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会姑是在三十岁才找下婆家的。是邻县一个刚从牢里走出来的人,整整大她十几岁。会姑在婚后第二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她黯然的脸上才算有了些许笑容……
随着儿女们一个个成家自立门户,纪大爷开始了惬意的晚年生活,再也没有看到大爷下田劳作的身影了。
我常看到纪大爷右肩上扛一条扁担,左肩上搭一条白毛巾,扁担上见天挂着二指宽的新鲜猪肉,在扁担的一头晃来荡去,从三里路外的小镇一直晃到家里,一路不知晃直了多少双眼睛,又晃得大家伙不知吞了多少道口水……
那个年代,我们家可是一年都难得割一两新鲜猪肉吃的。纪大爷有一手劁猪的技术,时不时挣点花头,手头较宽泛,便经常地,见他扁担一头挂着新鲜猪肉,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在一路人情绪复杂的眼神里……
虽然纪大爷早已不下田劳作,但侍弄农活的本事仍然不输任何青壮劳力!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收割稻谷,请了村里的十个壮劳力帮工。我们家是半边户,没男劳力替人换工,每年碰到抢收抢种的季节,母亲总是低声下气说尽好话才请来壮劳力。这些壮劳力虽是乡里乡亲,但也是看菜下饭的,自家没有男劳力领工,难免在田里会磨叽,母亲只能尽量把饭菜准备得丰盛些,希望能赶着好天气把谷子上仓。
那回准备下田时,纪大爷来了。纪大爷右手握一把镰刀,左肩上搭块白毛巾,跟母亲说他也来帮忙收割谷子。母亲坚决不让,那时大爷应该有七十岁了,母亲说让您老下田,怕遭雷劈。纪大爷眼一瞪,嫌我老了不是,我还是原来的老把式呢!
那一天,早早便把谷子割完铺到了晒场上,只等第二天碾谷晒谷了。第二天,十个壮劳力抱怨开了,既服气又有怨气。原来,纪大爷一下田,吓得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喜欢侃点大山的今天也闭紧了嘴,和纪大爷卬足了劲,比赛似的,都不甘示弱,免得被人看了笑话。
纪大爷从田这头割到那头,腰不直头不抬。大爷左手揽着稻谷一抱,右手挥起镰刀往怀里一勾,一大捆稻谷瞬间便铺排到了身后,只见镰刀上下飞舞,一捆捆稻谷便一排排铺满了身后。母亲说,大爷只有拿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汗时,才会直一下腰……往年需一天半工才能割完的稻子,因了纪大爷的领工,不到一天便收割完了!
如今,我们离开老家已十几年了,有时老家来了亲戚,母亲便会问起纪大爷,亲戚说大爷快九十岁了,耳聪目明,脚力也好,经常见他右肩担根扁担,扁担一头仍然挂着二三指宽的猪肉,左肩上还搭块白毛巾,晃晃悠悠走在乡间水泥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