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玄幻小说《聂隐娘》你真的看懂了吗?
提示:本文改写自唐代的传奇故事〈聂隐娘〉,我将使用自己的历史理解与故事想像,填补原文留下的诸多空隙。
文/童小汐
《刺客聂隐娘》是曾经热闹的电影话题,从五月坎城影展的获奖,到近来的奥斯卡代表角逐战,关于这部作品的讨论,一直不曾间断。不过,在看电影的同时,你或许也会对原来的小说有些兴趣。我们都知道《刺客聂隐娘》改编自一部唐代传奇,而原本的故事,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
这篇文章打算带你阅读经典版本的聂隐娘──喔,完全不用担心剧透或暴雷之类的问题。这部改编电影与原著小说之间,情节的歧异相当巨大,要传述的意念也截然不同,它们基本上是各自独立的两部作品。另一方面,侯孝贤的电影,一向不是那样的通俗好懂,阅读故事的原型,或许也能够帮助你从另一个侧面,更好的理解《刺客聂隐娘》的世界。
本文改写自唐代的传奇故事〈聂隐娘〉,我将使用自己的历史理解与故事想象,填补原文留下的诸多空隙(尽管那样的留白也应当被视为一种文学笔法)。同一个文本,九十九个读者可能读到一百种故事,这个版本的聂隐娘故事,也完全是从我的诠释角度出发。每篇文章的最后,我将附上相对应的原文段落,供读者参照。
一、密室失踪案
先来交代一点背景故事:聂隐娘是唐朝时候一个将领的女儿,这位军官的名字叫聂锋,历史上没这个人,但他任职的魏博,倒是确实存在的一个地方。
我们知道公元8世纪中叶的安史之乱,给唐朝后期的政治带来了严重后果,这是因为唐政府要平定乱事,就与一些叛军将领谈条件,说服他们投降,但又允许这些家伙在地方上掌握大权、坐拥重兵──那也就是所谓的藩镇问题了。黄河下游的魏博,就是安史之乱以后搞出来的藩镇,而且特别的不受控制。中央政府几乎管不动这个地方,很让人头疼。
魏博镇一开始的当家土皇帝是田承嗣,这位仁兄原先在鼎鼎有名的大胖子安禄山手下效力,后来投降了唐政府,换到了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古往今来都一样的,人有了权力,就会想办法巩固权力。田承嗣于是在魏博搞起了世袭政治,把他节度使的位子,传给了后代子孙。
魏博田家的第四任当家主,叫田季安,标准的败家子。《旧唐书》说他自从老妈挂了以后便肆无忌惮地纵情声色,成天就是打猎、打马球、打马赛克(我是说他搞的最后这件事情,在电脑萤幕里头通常会打马赛克)。有次,他看一个下属不顺眼,竟找人挖了坑,把这倒楣鬼给活埋起来。单从《旧唐书》的观点来看,完全是个残暴又低级的浑蛋。
我们干嘛把田家的故事交代得这么清楚,一直讲到田季安身上去咧?因为这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也出现在了电影当中,就是张震担纲的那个角色。剧本说他是聂隐娘的表哥,但原版的故事,倒是没有这个桥段。不管如何,你现在知道张震好像要演一个(在原作里面很坏的)坏家伙,我们可以继续讲故事了。
总而言之,田季安当家魏博的时候,聂锋正是魏博镇里的一员大将,而聂隐娘则是个阶级地位优秀的富家千金。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应该会在不愁吃穿的快乐环境当中,度过爽爽的童年。然而,莫名其妙的一场意外,却使得这所有锦绣般的美好盼望,转瞬变色。
事情是这样的:聂隐娘十岁那年的某一天,家里突然跑来了一位比丘尼,想跟他们家化个缘,讨点吃食。
唐代社会挺尊重僧人,出家人如果一个便当吃不够,聂锋肯定会给她买第二个,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不过,坏就坏在这女尼一眼看中了聂隐娘,心里非常喜欢,开口就向聂锋问了:“能不能把你们家的姑娘,让我带回去调教一番呀?”
尊重僧人是一回事,让女儿跟着出家则是另一回事──我好端端一个闺女,凭什么要跟着你回庙里去咧?
聂锋气到不行,当场干谯出声。没想到僧人挨了骂,竟也嚣张起来,临走前还撂下狠话说:“随便你啦!就算你把女儿给藏到铁柜里头去,我也还是会把她带回家的。”
女尼就这么潇洒的走出了聂家大门,聂锋虽然生气,倒也无可如何。至于女尼留下的绑架宣言,聂锋也全没在意,只当作是歹年冬、厚肖郎,任他说去吧!
故事进行到这里,相信各位读者已经猜到当晚会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不信邪的准倒楣,当天夜里,聂隐娘果然就这么不见了!
看起来应该是完美的密室,一个小女孩竟然凭空消失,这么离奇而诡谲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为了查明真相,聂锋只能请出通天神探狄……狄仁杰那时候早就死透了,不要乱演。总而言之,聂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痛失爱女,派人四下找寻也全没个线索踪迹。遇到这种横祸,他跟妻子二人自然是悲痛莫名。两老每每想起隐娘,只能相对涕泣泪千行,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故事的转折,总不是我们这些俗人可以预料到的。五年以后,那掳走隐娘的女尼,竟忽然在聂家现身,不仅把隐娘送了回来,还丢下一句话,说是“调教完毕,请签收取件”(教已成矣,子却领取),然后咻一下就不见了。
这故事……好像没什么道理啊!
二、刺客特训班
唐代的传奇故事,距离今天毕竟有一千多年那么遥远。它的叙事手法、情节安排、文学目标,有很多很多环节,可能都与现代小说有些落差。之后,我们还将在这个故事里面,读到一些不那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能试着站在唐人的思考角度,来阅读这些故事细节,或许也能得出不一样的况味。
好啦,继续讲故事。咱们的主角聂隐娘,总之是在消失五年以后平安返家了,十岁的娃儿转瞬长成了十五岁的丫头,聂锋夫妇免不了要好奇:这一千多个日子,他们的宝贝女儿都去学了些什么东西。隐娘初始不肯透露,却禁不住老爸老妈的再三逼问,只好娓娓道出这五年来的故事。
原来,隐娘被掳走的那天晚上,女尼带着她走了非常远的一段路。及至天明,她才发现自己置身一处隐密的山洞,那附近杳无人烟,倒是栖息了一大堆猿猴,十分幽静的地方。
进了洞里,隐娘遇见了女尼所收的两个女徒儿,岁数都跟她一般大。这两个女孩想是已经修练了一段时间,境界跟仙人一样,成天不用吃东西,还能够在峭壁上飞走自如,十分了得。
女尼显然也打算对隐娘施予同样的训练。她给隐娘服了一粒药丸,并且授予她一柄极为锋利的短剑,而隐娘似乎并不怎么抗拒这种种安排。于是,为期五年的杀手特训班,也就这么鸣枪起跑了。
聂隐娘吞下去的药丸究竟是啥米碗糕,在这整个故事里面,一点说明也见不到。但我们知道:唐代社会对于道教的崇奉风气是很盛的,而聂隐娘的山中五年,实际上也是人们普遍想象当中,一个道术修行者理当经验的历练过程。这样看来,那药丸不必多作解释,自然也是由道家秘法所烧炼的仙丹妙药了。
似乎由于天生的骨骼精奇,加上神奇小药丸的加持,隐娘的进步非常神速。一开始,女尼只要她追着两位师姐在山里面奔跑,跑着跑着,她竟慢慢感觉到自己“身轻如风”,短时间内就练成了一身好轻功。一年过去,隐娘已可轻易的击杀山里面的任何一只猿猴。第二年,她甚至可以跟山里的老虎、豹子打架,十分强悍。
修练到第三年,隐娘的身法已练到能够凌空飞跃的地步。这时候,她拿来练靶的对象,也从地面转移到了空中。一只鹰隼飞过,隐娘纵身一跃,便能把它给刺下来。由于砍杀太凶的缘故,她所持用的那把短剑,竟渐渐磨成了一柄五寸长的匕首──要是生在现代,聂隐娘应该会是动保团体的公敌吧。
无论如何,在无数飞禽走兽的牺牲当中,聂隐娘的武艺逐渐磨练起来,只欠实战经验了。等到第四年,聂隐娘终于接受了她的第一件刺客任务,准备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
这天,隐娘跟着女尼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女尼向她细细数落了城里面某个恶人的罪状,并且交给她一把羊角匕首,要她悄悄前去取下坏蛋的人头。为了安抚隐娘的紧张情绪,女尼特别嘱咐她道:这事情哪,就像你在山上随手刺杀那些飞鸟一样简单,免惊啦!
隐娘果真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光天化日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她的任务目标给一刀毙了。隐娘把那坏蛋的人头给割下来,带回到旅店,还用师父交给她的药,把那头颅给化成了一滩水──毁尸灭迹于无形,这一千多年前的化学药剂,成分可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第一次的杀人任务就这么平安落幕,第二次、第三次也顺利得手,逐渐的,隐娘的武艺与经验都变得更为老练。但是,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要成为一名称职的杀手,还需要锻炼出钢铁般的意志,那也是考验她的最后一道关卡了。
(我强烈怀疑《刺客教条:编年史》的这位女侠也有跟聂隐娘偷学两招……)
某日,隐娘又被女尼指派去暗杀一名作恶多端的大官,她很快带着羊角匕首,潜入了这名官员的宅邸。进了屋内便匍匐在梁上,等待下手的时机。
然而这一次,当隐娘完成任务、带着人头来向女尼复命的时候,时间已经相当晚了。女尼满脸怒容地等着隐娘返回山洞,劈头便怒问:
何太晚如是?
面对师父的突然责问,隐娘只好据实以答。原来,她的暗杀对象一直在屋里头跟小孩玩耍,隐娘见孩子天真可爱,不忍在他面前痛下杀手,只好继续躲在屋梁上,等到小朋友离开房间,才悄然无声地来到目标身旁,敲响他的丧钟。
看来,聂隐娘的恻隐之心,并没有因为四年来的杀戮而丧失殆尽。不过,在师父眼里,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隐娘的一番说词,未能让女尼平息怒气,她反而大声地斥骂: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该直接把孩子杀掉,再回头宰了目标!
后若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女尼是这么告诉隐娘的。她的用意,或许只是要训练隐娘能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成为一部冷血的杀人机器。不过,后面的故事我们将会看到:隐娘并没有因为这些斩绝情欲的修练,而失去自己的灵魂。相反的,她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刺客教条。这部小说的故事太短,文字太略,聂隐娘的一切行动究竟依循着什么样的主义与原则,一直是文学研究者的议论话题。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她的思想与选择始终是独立的,她不是一个盲目服从于主人号令的杀手。
无论如何,聂隐娘的五年修行,总归是要结束了。在回返人世以前,女尼施展了奇怪的道术,把一柄匕首藏进了隐娘的后脑勺,想来大概就跟孙悟空把金箍棒藏在耳朵里的办法差不多,聂隐娘总之是多了一种奇怪的秘密武器。当她从脑袋瓜子里头把匕首给抽出来的时候,对手想必早早就吓坏了吧。
就这样,女尼带着隐娘回到了聂锋的家里。她并且特意嘱咐隐娘,说是“后二十年,方可一见”。很难知道师徒俩二十年内不能再见的理由究竟为何,大概有个算定的命数在那里吧。
在这整个故事里面,女尼的一切作为始终神秘。不过,这样的神秘,对于崇奉道教的唐人而言从不奇怪。仙人参透了世界的原理原则,他们的话语是不证自明的。二十年或五十年,背后的道理是什么,大概都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神秘本身──那就是一个仙人,理所当然的样子。
三、不曾回家的女儿
听完隐娘讲述她神秘离奇的五年故事,聂锋除了感到不可思议,也对她习得的杀人技术感到颇为恐惧。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刺客呢?聂锋半生戎马,也见过许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但所有这些经验,都比不上这样的事实来得惊悚与恐怖──自己的女儿,竟是能割人首级的冷面杀手!
聂锋渐渐感觉到,隐娘已不再是从前他所熟悉的模样了,往昔那张童稚纯真的面孔,如今已然覆上了无重数的阴郁。打从返家以后,隐娘的行迹更是神祕,她时常在夜里失去踪影,直到鸡鸣时分才回到屋里。聂锋也不敢过问女儿去了哪里、做些什么,但他心下明白:隐娘与这个家,已是渐行渐远了。
令人费解的事情还不止此一桩。某日,隐娘竟带着一个少年来到聂锋跟前,直截了当地说要与他结亲──怎么回事呢?聂锋问了左右从人,才知道隐娘偶然在家门口碰见了这名以磨镜为业的年轻工匠,便叫住了他,旋即把他带来父亲面前,谈起了终身大事。
隐娘究竟看上了磨镜少年的哪一点?这个故事什么也也没有交代。作者反倒费了一些笔墨,特意写这少年“但能淬镜,余无他能”──除了磨镜子以外,啥事也不会干。这样看来,隐娘根本是随性地在路边拣了个憨呆憨呆的夫婿回家,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小说里面任何的情节铺排,总是有它的道理存在。我们知道:古人的嫁娶,多半要由老爸老妈来做最后的决定。女性在婚姻当中的自主权,并且还要更弱一些。如果我们考虑到聂隐娘出身将门,纡尊降贵地与一个平凡工匠结为连理,更是违反常理的事情。
而聂隐娘兀自在路边挑了个老公,就跑来跟老爸报备说要结婚了,哪管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门当户对。隐娘的自择夫婿,说明了她不会受到礼教与常规的束缚。甚至也不管法律上的良贱分别、官民不婚。
山中五年,聂隐娘的思想早早摆脱了凡俗,活在一个更超越的世界里面。在常人眼里平凡无奇的磨镜少年,却是隐娘万中选一的夫君,这也说明隐娘在少年身上,见到了别人无法得见的优点。她看待人事物的眼光,早已不是我们这些笨蛋能够理解的境界啦。
隐娘的要求如此,老爸也不敢不从。对聂锋而言,这或许还是个机会,可以与他不再亲近的女儿保持距离。聂锋很快把隐娘许给了少年,并且还送了两夫妻一栋房子,持续供给他们的衣食与生活所需──如果舒淇强迫你当她老公,岳父还免费附赠一栋信义区豪宅,外加飨食天堂永久免入场费,我想大家应该都会抢着当磨镜少年吧。
磨镜少年的感想如何,我们无从知晓。不过,聂锋的心情,应该是挺哀伤的。在前半段的故事里,他失去了女儿,又寻回了女儿,悲剧的开端似乎有了喜剧的收场。但是,仅仅五年的离别,聂隐娘却变成了另一个人。聂锋熟悉她的容貌、她的声音、以及她最为微小的、不为人所察觉的不经意动作。但是现在,当他望向隐娘深邃的眼瞳,只感觉到悠长的失落──聂锋忽地明白过来,记忆里的聂隐娘,其实从未回家。
在难以言说的哀愁里面,聂锋老了,老得很快很快。数年后,他便也带着这样的哀愁,离开了人世。由于他的身份地位,魏博镇上下想必为他举办了颇为隆重的丧礼。而或许在那场丧礼当中,魏博镇的第四代当家田季安,见到了聂隐娘。
隐娘的事情,魏博镇里面的人多少是知道的──五年的离奇失踪,却又莫名其妙地安然返家,这样的故事,不可能不流传开来。另一方面,隐娘身怀的绝世武艺,或许也有些风声,传入了田季安的耳里。于是在聂锋死后,他开出了优厚的薪酬,将聂隐娘延入幕下,随侍在侧。
四、刺客与藩镇
有才能的人投效藩镇,其实是唐代晚期很常见的事情。我们很熟悉的文学家韩愈,就曾经在他早年还不得志的时候,跑去给两个节度使作幕僚。那个时代,想要在中央政府混到一个位子,总不是那么容易。考个进士,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不到,而没考上的那百分之九十八,总得要混口饭吃吧?
这种情况底下,进到藩镇里头去做事,就成了很不错的选择。对于藩帅而言,人才也是其竞争资本的一部份,要是幕府里头七、八个手下,能力值全都跟严白虎一个样,这藩镇的野望还玩个屁。所以说啦,藩镇对于各方人才,基本上都是挺欢迎的,他们给的薪水通常也相当优渥,甚至可能比在中央任官还好上不少。而像聂隐娘这样的绝世高手,待遇大概也不会太差吧。
麻烦的是,高报酬也有高风险。唐中叶的天下局势,远远称不上太平。各个藩镇军阀之间的角力,势必为许多人的生命带来冲击,屠、焚、攻、掠,史书上一个简单的动词,对普通人来说,却时常意味着生离死别、天地崩裂。像聂隐娘这样投效于藩镇幕下的食客,自然也得卷入乱世的涡流当中。而在魏博田家底下办事,这波涛就更为凶险了。
前面说过,魏博田家的成立,基本上是跟唐政府做条件交换的结果,你给我一块根据地,我不跟你捣蛋,咱俩成交,谁也别乱来。
问题是,这种暂时妥协,不可能长久稳定的。安史乱后,唐政府还是想尽办法要削弱河朔藩镇的势力,而魏博田家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在魏博境内“重加税率,修缮兵甲”,老弱妇孺全部赶去做生产劳动,青壮年则通通抓过来当兵,特别强壮的还挑出来,跟早期追随田家的军人组成了亲卫队。这样的“牙兵”有一万人,是魏博镇的主战力。
唐代晚期有句民间谚语,说“长安天子,魏府牙军”,意思是魏博镇的牙兵气焰嚣张,简直跟皇帝平起平坐了。牙兵骄纵,因为田家跟这些军人非常麻吉,甚至“结为兄弟,誓同生死”。田家得了什么好处,绝不忘分给他们。这种利益共同体的关系换来了魏博军人的效命(反过来,如果军人分不到好处,差不多就是他们叛变的时候了),也成为田家军事实力的重要基础。
魏博田家特意培养一群职业军人,当然是为了打仗做准备。而田家的前面三个当主,确实经历了好几回的战争,有时候是跟别的藩镇开战,有时又得跟藩镇联手对抗朝廷,总而言之,一直到田季安继承镇帅的时候,魏博田家仍得跟各方势力周旋,随时都可能兵戎相见,没个消停。
为了打仗养一大批军人,这事情很合理。不过,藩镇里头养刺客,干什么用呢?
其实还挺有用的。晚田季安一点,有个地方军阀叫李师道,据说他就在自己的幕府里头养了数十名的刺客,而且“厚资给之”,给这些杀手相当优厚的待遇。
那是唐宪宗当国,“元和中兴”的时代。他老兄即位数年,压制各个藩镇势力,颇有一些成绩。元和八年以后,得力于宰相武元衡的出谋划策,中央政府的一连串军事行动,眼看就要威胁到李师道的地盘了。这可怎么办好呢?
李师道底下的刺客想到了办法。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到了长安城里,找到了武元衡的住处,趁着他出门上班、赶赴早朝的时候,突然就从暗处现身,把他给刺死在马上,并且割走了他的脑袋。
这还没完,另一个主战派的大臣裴度也跟着惨遭毒手,刺客同样把刀子往他的脑袋上招呼,裴度受了伤,跌进了道旁的水沟里。幸而他戴的毡帽有点厚度,这一刀没有取走他的性命。他的随从则被砍断了一条手臂,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刺客的进一步追杀。
这种由藩镇发动的恐怖攻击,确曾收到一点效果。据说事情发生以后,整个长安“朝官震恐”,许多人都不敢再作明确的政治表态,以免自己成了下一个刺杀目标。倒是那个爱吃粽子的白居易十分带种,案发不过半天,他老兄头一个就上疏进言,力主缉凶。总而言之,刺客在唐代晚期不仅活跃于小说当中,这类带有传奇色彩的武功高手,也确实在历史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
而对于魏博镇的田季安来说,刺客聂隐娘的作用也是一样的。很多时候,一刀结果了某个权贵政要的性命,就能适时地掀起一场政治风暴,前面提到的武元衡就是一个显例。不过这次,田季安要隐娘行刺的目标,不是都城里的当朝宰相,而是魏博南方的另一个藩镇,陈许节度使刘昌裔。
五、明主与旧主
魏博的田季安与陈许的刘昌裔,究竟有什么仇呢?史书上没有一点说明。不过,这两个藩镇之间,确实有可能结下梁子。
按照唐史学者张国刚的经典分类:同样叫作“藩镇”,魏博这个地方属于“河朔割据型”,专门跟唐政府捣蛋作对的那种。至于刘昌裔所在的陈许,则被叫作“中原防遏型”,这类藩镇基本上对朝廷采取恭顺的态度,他们同时是唐政府抵御叛乱时主要征调的军事力量。
(是的,如果细察历史,我们便会发现:唐朝晚期的所谓“藩镇”,内部的歧异性是很大的,他们并不都是普遍印象中的那种割据军阀。不同类型的藩镇,就有不同的政治倾向与行为模式。我们的中学历史都讲唐朝亡于藩镇,实际上唐末超过百年的国祚维持,也依赖着陈许这样的“中原防遏型”藩镇。如此这般的结构问题,实在很难用一句话简单拆解──虽然学校考卷问唐朝晚期的衰亡原因时,我们还是只能从四个选项当中挑出那两个字的标准答案,“藩镇”。)
这也就是说,当魏博等等河朔强藩互通声气、串联叛乱的时候,陈许通常站在这些家伙的对立面。两边的关系不会太好,大概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历史上,刘昌裔在还没有爬到陈许节度使的位置之前,也的确跟这些藩镇打过仗。那是公元782年的事情,所谓“四镇之乱”,也就是魏博的田承嗣串连了邻近几个藩镇,一同发起了叛变。那个时候的刘昌裔正在著名将领曲环的幕下,随着他四处征讨,最后,曲环因为战功,得到了陈许节度使的位子,而刘昌裔也跟着他来到了许州。
曲环死后,陈许隔壁的一个军阀吴少诚趁机发兵来围许州城,想要一举吞掉这个地方。当时接管陈许大权的上官涚,一心只想着要落跑,好在刘昌裔及时跳出来主持大局,才打退了吴少诚的军队。隔没几年,上官涚也死了,陈许再度群龙无首,这时的刘昌裔得到军中拥戴,遂成了继任的陈许节度使。
在两唐书的传记里面,刘昌裔的形象十分正面,作为入幕之宾,他的才干受到藩帅的倚重,继而又发挥其领导能力,在危难中保全了主家的城池。不像同时代的许多军阀,刘昌裔的藩帅位子,也不是硬给人家干来的,而是得自陈许众军的推举,可见其领袖魅力之不凡。
聂隐娘受命刺杀的刘昌裔,就是这么样一号人物。回过头来,咱们再想想那个成天打猎、打马球、打马赛克的田季安……单从新旧唐书的陈述来看,好像是后面这家伙比较值得捅上一刀吧!
但实际的事态发展是反过来的。现在,聂隐娘受了田季安的命令,要去取刘昌裔的性命。隐娘于是带上了他的夫婿,往许州出发。
神奇的是,刘昌裔懂得卜卦,而他早早就算到了有个杀手要来取他的项上人头。前面提过的韩愈先生,给刘昌裔写过一篇墓志铭,两人显然有些交情。而那篇铭文便曾提到:刘昌裔早年曾于蜀地“从道士,游久之”──这样看来,故事里的刘昌裔会与神秘的道家方术有些牵连,或也不是凭空杜撰的情节吧。
不过,算到灾厄是一回事,该怎么趋吉避凶则是另一回事。杀手现在要到许州城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只见刘昌裔不慌不忙地叫来一个军官,仔细吩咐道:
听好啊,明天早上,你就到城门北边去候着。你会看到一男一女,分别骑着黑色跟白色的驴子。两人来到城门口的时候,树上的鹊鸟便会开始乱叫,男的会取出弹弓打鸟,可是他一定打不中。之后,女的就会把弹弓抢过来,把鸟给毙了。如果你看到了以上这些事情,这两位就是奉命要来干掉我的杀手啦!你帮忙带个话,说我想见他们一面,所以派了你来这边相等──以上说得很清楚了吧,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啊?明天早上呢,你会看到一男一女……
交代得这么详尽,应该是不用重复了。被刘昌裔叫来的小军官听得目瞪口呆:主公啊主公,您这神算,也算得太仔细了一点吧?
然而隔天一早,当小军官站在城门北边望着聂隐娘夫妇的到来时,他的嘴巴想必是张得更大了一点,因为刘昌裔所讲述的一切事情,竟然全部都在他的眼前逐幕上演。连那磨镜少年打鸟不中的憨呆模样,也跟主公所描述的一点不差,真是太准啦!
等到聂隐娘真的抢过弹弓,把树上的倒楣小鸟给毙了以后,小军官便上前向隐娘夫妇做了个揖,旋即把刘昌裔的神算向她俩娓娓道来。聂隐娘听闻如此奇事,大为吃惊,赶忙向那军官说道:
刘先生果神人也!要不然,怎么能洞悉我的一切行动呢?我愿意去与他相见!
──刘昌裔这样的活神仙,要是生在现代台湾,命相馆前的排队人潮保证比新年福袋还来得更长一点。聂隐娘会想要与他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两夫妻于是被小军官迎入了许州城,妥贴款待。
等到刘昌裔出来迎见的时候,隐娘夫妇立时便下拜了:我是个要来取您性命的杀手,今天却受您这般礼遇,真是对您不住,很该死啊!
刘昌裔呵呵一笑,从容扶起两人道:不不不,人们为自己的主子服务,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话大概让隐娘稍微宽心一些,起身又行了个礼,宾主各自就座。
然而,刘昌裔话锋一转,他先是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今天的魏博跟许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想请你们留在这里,不要有任何疑虑。
“魏今与许何异?”小说里头,刘昌裔的这句话十分关键,却也不易解读,言人人殊。不过,若我们站在聂隐娘的角度想想,这句话或许真有点意思。作为一个幕客,魏博对隐娘而言并不特别,而那田季安也没有一点能折倒她的本事。反倒是刘昌裔的法术与宽厚,都让隐娘真心叹服。“魏今与许何异?”还真是有点不一样的:魏博跟许州的藩主,哪一个值得她的牺牲奉献,答案,应该是很清楚的。
聂隐娘果真就这么投效了刘昌裔──这个转折来得突兀,似乎没有一点内心的挣扎与冲突。与此同时,聂隐娘如此轻易的背弃旧主,从世俗眼光看来,其实也是道德有亏的表现。
但是,前面不也说了么?聂隐娘的一切行为,无法用寻常的标准来看待。她的刺客教条是要为明主效力,而不是谁都值得她奉献出热血赤诚。“不忠”?“知遇之恩”?那是凡人的思想枷锁,一点禁锢不了她的自由。
决定投效陈许的那一刻,隐娘抚着怀里的那柄羊角匕首。她执起武器,从不是为了单纯的人情义理,她有更重要的信念。而今天的刘昌裔,就让她想起了那样的信念。
六、杀手精精儿
隐娘夫妇就这么在许州城里待下来了。反观那刘昌裔不仅避去死劫,还拉拢了对手阵营的一名刺客,真是赚翻啦!更赚的是,当刘昌裔谈起薪水问题的时候,聂隐娘也没有什么要求,三节、年终跟员工旅游通通不要,只打算每天领他个两百文铜钱。
日领两百文,算算月薪也就六贯钱,这在唐代中叶的官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优厚的薪酬。当时候中央政府的低级官员,或者一些藩镇幕客的收入,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不过,聂隐娘会跟你计较薪水吗?人家讲的是侍奉明主的理想,银子什么的都是浮云。毕竟,银子买得到理想么?
反观那花了大把银子却还是丢了人的田季安,想必是气炸了。但是,田季安要等到许久以后,才真正确定了隐娘倒戈的消息,而且这件事情,还是隐娘自己捎信告诉他的。
原来,隐娘在陈许镇安顿下来以后,询得了刘昌裔的首肯,便剪下了自己的一撮头发,用红线绑了起来。某个夜里,隐娘施展起神行法术,没过多久就来到魏博帅府,并且秘密地进到田季安的卧房,把那一撮头发放在了他的枕边,旋即悄然离去──上万名的魏博牙兵,竟然没一个察觉到有杀手半夜造访主公的卧房,这维安系统,恐怕得检讨检讨。
话说回来,聂隐娘为什么要把剪断的头发,送给田季安呢?
断发这回事,在现代人而言就是拿个电剪噜过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这样的动作常常是一种事关重大的宣示。历史上,三国时代的枭雄曹操曾经公开地斩断头发,表示对自己的惩罚。经典小说里面,《红楼梦》里的鸳鸯也曾断发明志,表达自己宁死不肯嫁人的决心。
断发的意思表示,在每个时代、每个事例里面,可能都不太一样,但那个“断”的决绝意涵,大抵是不难领会的。隐娘给前任老板送回了一绺头发,而田季安也立刻会意过来。勃然大怒之下,他马上派出了第二任杀手,要来对付聂隐娘与刘昌裔。
隐娘早早料到了这件事情,当她从魏博镇连夜赶回到许州城门口的时候,时间也才不过是四更时分。但是,隐娘马上吵醒了还在睡大觉的刘昌裔,并且郑重地向他说道:
我刚刚已经给田季安送信了。今天晚上,他必定要找一个名叫精精儿的杀手,来取主公的人头,以及我的性命。不过呢,我老早想好了应敌办法,一切状况都在掌握之中,请主公不用担心啦!
刘昌裔的个性本就豁达,听隐娘这么一说,也就不怎么惧怕,毕竟他知道,隐娘确实有些异于常人的本领──隐娘夫妇来到许州城的那天,刘昌裔曾要底下人把他俩骑乘的黑驴跟白驴给牵去安顿,没想到那人遍寻不着两头驴子,反倒是在一个布囊里头,找到了一黑一白的两只纸驴。
听闻了这件事情以后,刘昌裔更加确信聂隐娘的本领,不只是会拿弹弓射小鸟而已,她确实是个能变法术的奇人异士。而现在,正该是聂隐娘发挥其特异功能的时候了。当晚,刘昌裔便在房里点起蜡烛,等着看看待会究竟要上演什么样的戏码。
夜半时分,怪事终于来临:只见刘昌裔的床沿,冒出了一红一白的小旗。两面旗子互相碰撞,像是在打架一样。打了许久,其中一只小旗渐渐显得支持不住。待到小旗子被撂倒的同时,忽然一个人影就从半空中跌了出来,刘昌裔定睛一看,那人已没了脑袋──想来是在方才那场小旗子的决斗当中,败下阵来啦。
“精精儿已毙!”聂隐娘很快地也现身在刘昌裔的房里,他把精精儿的尸首拖到了客厅里面,并且从怀中取出了神秘药剂,把尸体蒸发成了一滩水,融化得连一根毛都看不见。
打架就打架,变化成小旗子是要干嘛呢?聂隐娘也没有多做说明。毕竟道术这种东西,解释起来很费工夫的。光是刚刚那一幕,精精儿忽地从时空缝隙里头掉了出来,读者诸公若要求一个明白,咱们恐怕得请求泛科学Pansci支援,讲上三天三夜的爱因斯坦。我说您还是别操这个心了,深奥幽玄哪!跳过跳过。
七、妙手空空儿
比爱因斯坦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当聂隐娘处理完精精儿的尸首,只见她神色凝重地转过头来,又对刘昌裔说道:
明天晚上,另一个刺客脑袋空空儿……不对,是妙手空空儿就要来了,他可是个神鬼莫测的绝世高手,空空儿能够进入的空间维度,已非寻常物理学所能理解。空空儿的行动,则能够“无形而灭影”。我的修练赶不上他的境界,这回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主公您有没有这个福气啦。
刘昌裔再怎么豁达大度,听到这里,也不免要冒出冷汗。连聂隐娘都罩不住了,我可怎么办啊?不过,隐娘没管他心里面的嘀咕,继续说道:
今天晚上,主公照常回房睡觉,不过,要请您在脖子上护着一块和田玉,再盖上被子,遮掩起来。我呢,则会把自己变成小虫子,躲进主公的肠子里面伺机而动,没有比这更好的躲藏办法啦!
──隐娘的应敌计划,大概让刘昌裔安心了那么一些,但他想必会觉得有那里不太对劲:要躲到我的肠子里面,听起来是没什么大碍啦。可是,你打算从哪里进去咧?如果要找个洞洞钻进我的身体,抵达我的大肠,最快的办法,好像是……该不会是……
咳嗯,刘昌裔应该只有担心了那么一下下,其余细节也就不再多想了。当天晚上,他便按着隐娘的吩咐,在脖子上圈起了于阗玉,然后盖上被子,等着刺客的到来。
“于阗玉”值得说点故事。于阗玉现在多半叫“和阗玉”,这东西的产地在今天的新疆,唐代时候,它是西域的于阗王国送来的珍贵贡物,一般情况下并不容易取得,所以会觉得异常宝贵。
聂隐娘的时代过去没多久,和阗玉在整个丝路里的流通数量成长起来,成了重要的贸易商品。但和田玉的产量并不是太高,一直到今天,它都是玉石市场当中的珍稀商品。和阗玉的质地比翡翠要软一点,但仍旧是硬度很高的玉种,聂隐娘会建议刘昌裔用这种东西来防身,也是挺合理的事情。
隐娘知道:空空儿如果要对刘昌裔下手,必然要砍向他的脖子。是故,隐娘才要刘昌裔护住颈项,并且盖上棉被,以免对手发现他早有设防。而若要找一件不那么显眼的东西,穿戴到颈子上,于阗玉大概是最合适的东西了吧!
待到夜里,一切安排已定,刘昌裔便怀着惴栗不安的心情,躺上了床铺,而聂隐娘也施展起法术,躲进了他的肠子里面(至于她是从哪里进去的……还是别管那么多了)。
颈子上的和田玉有些冰冷,夜里的死寂更是让人要打起寒颤,刘昌裔不禁微微发抖起来。这妙手空空儿,究竟会从哪里杀进来呢?这些个杀手飞天遁地,一个个都比我神算的本领都还要夸张,他们怎么都在田家的笨蛋底下办事咧──
铿!
清脆的碰撞声响,忽地从颈边传来,刘昌裔顿时屏住了呼吸,良久不敢动作。空空儿已经来了么?我还有几秒钟可以活?他的下一刀会砍向哪里?隐娘已经杀死他了吗?
正当刘昌裔冒着冷汗,眼前闪过人生的跑马灯时,隐娘忽然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面一跃而出(啊,原来是从这里出来啊)。只见她还回原形以后,便高兴地向刘昌裔道贺起来:
恭喜主公,咱俩都没事啦!事情是这样的:那妙手空空儿的行事风格哪,就像骄傲的老鹰一般。只要一次没能抓攫到猎物,他便会因为羞耻而迅即远逝,刚刚空空儿一击不中,很快便离开了,此刻,大概已在千里远的地方啦!
刘昌裔惊喜万分,他赶忙将颈子上的和阗玉取下来,定睛一看,上头果然有一道十分深刻的刀痕──要不是聂隐娘的主意,现在的刘昌裔,恐怕早成了一具无头尸体啦!
地狱门前侥幸不死,刘昌裔自然是非常感谢隐娘的帮忙,此后并且给予她非常优厚的待遇。救命之恩毕竟难以偿还,厚给钱财,大概也是他仅有的报答办法了吧。
八、到处去飞翔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陈许镇的刺杀事件过去以后,聂隐娘在许州又待了好长一阵子,这段期间,田季安在魏博因病暴死,皇帝所发动的藩镇征伐仍方兴未艾,世事变化如白云苍狗,转瞬已是另一副样子。
倒是隐娘夫妇在许州城的日子,就显得平静许多。陈州与许州虽然位处四战之地,幸而刘昌裔不是穷兵黩武的军阀,历史上,他处理外交事务的手法,甚至连他过去的敌人吴少诚都感到敬佩。隐娘在陈许,也就未曾再参与到那些杀戮征伐的事情了。
但是人祸可以避开,天灾要来,却是怎么也难以阻挡。唐宪宗元和八年,陈许境内降下了大雨,渭水漫出了河道。严重的水灾,造成了成千上万人的流离失所,刘昌裔非常自责,便上了奏疏给皇帝,打算自请去职。
不多久,宪宗果然下诏,命令刘昌裔到长安城来面见皇帝。去到长安,一段时间内恐怕回不来,老迈的刘昌裔,便想带上隐娘夫妇一同前往京师,除了权充护卫,也当作是带她俩一同去游览、散心吧。
不过,隐娘拒绝了刘昌裔的邀请。反而,她很突然地向刘昌裔表示:眼下该是时候了,她想要展开另一个旅程,“自此寻山水,访至人”,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与此同时,隐娘还请求刘昌裔,给他憨呆憨呆的丈夫安插一个虚职,让他有一份俸禄,可以自己打理生活,刘昌裔答应下来,隐娘于是整理行装,拜别了藩帅与夫婿,就这么潇洒地离开了许州。
隐娘打定主意要走,刘昌裔也知道留她不住,遂只能祝福相送。不过,他自己的人生旅程,倒是准备要走向终点了。前往长安的路上,刘昌裔中了暑热,而由于他坚持要兼程赶路的关系,病况变得非常严重。抵达长安不过数月,刘昌裔便不幸病逝,享年六十二岁。
聂隐娘又一次现身,正是要来悼念她往昔所侍奉的明主。他骑着驴子抵达了长安城里,一路走到了刘昌裔的灵柩前面便放声大哭,哭得非常伤心。在眼泪还没有能够止住的时候,她便又离开了。
此后又过了二十余年,整个唐朝的气象,距离宪宗时期的中兴已有一段时日。藩镇的叛乱依旧是不曾间断的问题,士人的党争与宦官的弄权,更使得政治情况变得不堪闻问。
与此同时,刘昌裔的大儿子刘纵已然成年。受老爸的庇荫,他得了一个官位,要到四川的陵州去当刺史。走马赴任的路上,得经过蜀地的栈道,也就是大诗人李白说“难于上青天”的那种危险道路。而刘纵想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危乎高哉的蜀道之上,遇见幼稚时候的故人,聂隐娘。
隐娘仍然骑着当年的那头白驴,但她的道术修为已更上一层。刘纵惊讶的发现:隐娘的生命竟已超越了时光的流转,她的脸庞与二十年前相若,全然未曾改变。
他乡遇故知,是生命里莫大的惊喜,隐娘未曾老去的容貌,更唤起了刘纵的遥远记忆。刘纵万分高兴地与隐娘沿路叙旧,出了栈道来到平地上头,他立刻吩咐左右从人摆酒,要与隐娘喝上两杯。隐娘欣然同意,两人举盏话当年,回忆过往种种,聊的好不开心。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隐娘忽地脸色一沉,对着刘纵郑重说道:
您有大麻烦啦,不该来到这个地方的。
隐娘没有多做解释,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请刘纵服下,并且接着说道:
明年,你该赶快抛弃掉陵州刺史的官位,回到洛阳去,才能避开眼前这场劫难。我的药,只能保您一年性命,拖过一年时间,就不好了,请您千万记得。
──什么样的灾祸呢?刘纵没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大概天机命数,从来不能轻易道破,刘纵也不曾细问。作为回礼,他请人取来了上好的丝绢要送给隐娘,但隐娘并未接受,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举起酒杯,与刘纵喝了个大醉。待到刘纵酒醒过来的时候,隐娘已悄然离去了。
这之后,继续往陵州去的刘纵,并不怎么惦着隐娘的忠告,大概不太相信卜算一类的事。隔一年,陵州的政务让刘纵分不开身,他也没空去想辞官回到洛阳的事情,案牍劳形的结果,刘纵渐渐地支持不住,不多久,果真如隐娘的预言一般,不幸离世了。
那么,聂隐娘呢?
“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九、千年的传奇
一直到今天,世人总也没有再见过聂隐娘的踪影。若生命真能超越时间,她或许还生活在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角落。经验了千年历史的生命,该会是什么样子?隐娘或许有她的答案。
遗憾的是,假使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人,大概也有他不能现身的苦衷。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叫《这个男人来自地球》(The Man from Earth,真希望有个好一点的译名),讲一个历史学家对他各个领域的教授朋友,揭露自己其实活了一万四千年的事实。超脱了生老病死,最大的麻烦是什么呢?历史学家说: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上太久。十几二十年过去,当人们发现他不会老去的时候,就得搬家,换个工作、换个身份,彻底消失。
千年之后的现在,聂隐娘或许也正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轮回,致使我们总没能发现她的身影吧。
人还在不在,不能知道,只有故事,确定还活着。从唐末的《聂隐娘》传奇诞生以来,不同时代的说书人一再地使用各自的语言,重新铺叙这个故事。每一次说者拍案,听者击节,刺客聂隐娘的形象,便又一次地在人们的集体记忆当中灵动起来。
还没有金庸与古龙的年代,聂隐娘就是人们最钟爱的一种武侠故事。她的一切事迹玄奇奥妙,她的行为则颠覆了现实世界的诸多秩序规则。那些透越千里的神行术,杀人于无形的刺客技艺,飘然于尘世间的孤独身影,每一种故事元素,都为听众构筑出他们心所向往的奇幻境界。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于道术或仙人的崇拜不再热烈,武侠故事也得跟着渐渐地回返人间。侠客们还是拥有一身的好轻功与好武艺,只是他们没法再像从前那般一跃千里,同时也失去了种种神奇的道术(不过仙丹妙药倒是仍旧奇效卓绝)。从古代到现代,武侠故事经历了这样一种“人间化”的过程,大侠的行为同时也变得更理性化了一点,至少我们更能够窥探或同理他们的心境变化,而不再被一种神秘的留白所阻绝。
聂隐娘诞生于那样一个仙侠与凡人仍然隔阂的年代,致使现代读者在面对原文时也不免感到隔阂。不过,假若我们能试着回到过去的时空情境底下去阅读故事,或许有机会把这中间的距离拉近一点。这篇文章尝试把唐代传奇里的聂隐娘摆回她本有的历史脉络里面,并且把故事转译、改写为贴近现代读者的语言。这样的办法,对原文意思的解读可能会在一些细节上失准,但若能使更多的读者靠近这个故事,应当值得。
日本人很喜欢写各种各样以“新说”为题的书,从明治维新的时代开始,书籍名称便“新说”不停,大概他们觉得每个时代都需要有适应当代的知识传述,这篇文章也秉持着相类似的想法,故使用了这样的标题。还有多少千年前的传奇值得细细“新说”?或许还能再找一找吧!
(辅导老师:北野)
唐·裴铏《聂隐娘》原文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歘亦不见。
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便未忍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
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
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
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主要参考资料:
1、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
2、毛汉光,〈唐末五代政治社会之研究──魏博二百年史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50:2(1979),页301-360。
3、黄清连,〈忠武军:唐代藩镇个案研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4:1(1993),页89-134。
4、卞孝萱,〈《红线》、《聂隐娘》新探〉,《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页29-45
5、林保淳,〈儿女情长入江湖──古典小说中的“女侠”形象〉《古典小说中的 类型人物》(台湾:里仁书局,2003),页 153-205。
6、关于聂隐娘的婚姻选择如何违反了唐代的法律规定,参见林小燕,〈从唐代婚姻法看唐传奇中的女性〉,《商丘师范学院学报》,30:7(2014),页77-81。
7、关于魏博牙兵,参见葛焕礼、王育济,〈魏博牙兵与唐末五代政局的变动〉,《河北学刊》,2003年第2期,页157-161。
8、关于唐代士人在藩镇幕府的待遇,可参见苑汝杰,《唐代藩镇与唐五代小说》(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2),第2章第1节。关于中晚唐时期政府官员的俸禄,参见黄惠贤、陈锋主编,《中国俸禄制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第5章。比较直观的理解,可参见森林鹿,《唐朝穿越指南:长安及各地人民生活手册》(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第7章第1小节。
9、关于故事当中提到白居易的段落,参见陈家煌,〈白居易生命历程对诗风影响之研究〉(高雄:国立中山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9),页42-45。
10、关于文中提到的于阗玉,参见荣新江、朱丽双,〈从进贡到贸易:10-11世纪于阗玉的东渐敦煌与中原〉,《敦煌研究》,2014年第3期,页19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