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南说“她与我妻是故交,但却嫉恨我妻,竟费尽心思夺取我妻性命。如今我已把她擒住,如何发落,还请诸位江湖同道为我出出主意。”
在场的江湖人几乎没有听过“孙荞”名字的,只隐隐对江北孙氏有印象。一个败落的、消失的家族,并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很快便有人笑着喊:“吃掉呗!”
人若置身于被药物气味统辖的螺音口便仿佛遁入异境,随口嚷嚷“吃人”都不算异常——但现在众人正站在日头底下。这一声喊出,全场俱静。人们连回头看是谁喊出的那句话都不敢,秘密被揭露的恐惧压低了每个人的头颅。
只有袁拂回头。人群密集,他只能辨别方向,无法找到喊话的人。
苏盛南应:“是老东西了,孩子都生了两个。”
在稀稀落落的唏嘘和笑声里,他似乎很为自己的口才得意。“但不惩治一番,我着实不好出气。”他在池塘边踱步,“自然,我并非为了泄愤,而是孙荞其人所作所为……”
他正说着,人群中忽然传来洪钟般的一声:“你动孙荞,可问过袁氏镖局的人?”
是瘦如纸片、白发苍苍的回想堂堂主。他遥遥望向袁拂:“江北孙氏如今只剩孙荞一人,她毕竟是你二嫂。袁拂,你没有什么话说?”
苏盛南面色霎时暗了。他盯着回想堂堂主,片刻才转向袁拂,笑问:“袁三弟?”
袁拂冲回想堂堂主微微颔首后开口:“孙荞究竟做了什么,惹我苏兄如此愤怒?”
苏盛南:“她随你们袁氏镖局的人一同进入沉青谷,你不晓得她的打算?”
袁拂点点头:“孙荞说她是为妹子求药,连我也骗了。”
苏盛南狐疑。
袁拂叹气:“我与她不熟悉。今日听苏兄这番话,我才知她心机如此深沉,实在是……”
苏盛南面色稍松,又问:“那你有什么说法?袁氏镖局,我苏某向来是敬重的。”
袁拂:“在苏兄的地界,自然是苏兄说了算。袁某绝无异议。”
这话实在给足苏盛南面子。人们哗然,回想堂堂主更是一声暴喝:“袁拂!你丢尽袁氏镖局的脸!”
苏盛南十分满意,又谦虚一句:“我若按照我的规矩处理,袁氏镖局可不要……”
他等待袁拂的回应,不料袁拂却迟疑了。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苏盛南忽然察觉一丝难以形容的怪异——他何曾听袁拂说过这么多低声下气的话?
袁拂开口:“不如让在座江湖朋友们做个见证。”
苏盛南以为他接着自己的话茬,点头:“那自然好。”
袁拂回头对众人作揖:“有各位见证,袁某和苏兄心里便有底了。”
在江湖客“说话算话”“我们都看着呢”应承声中,袁拂盯着苏盛南:“把孙荞请出来,我今日必须问清楚,她为何对袁氏的好朋友不利。”
场中又是一静。是回想堂堂主先笑出一声,接着袁拂的话说:“好啊,我也想听听孙荞的说法。”
苏盛南瞪着袁拂那张无甚表情的脸,退后两步,很慢地坐下了。
在金色小楼之外,小寒与初四看着楼上的牌匾发愣。他俩与袁拂的随从不得进入院中,只好在林中等待。
“那是什么字?”小寒不认得。
“俯天。”初四低声说,“好大的口气!”
他说完发现小寒抓住自己衣角的手在微微发抖:“怎么了?”
小寒:“我听到他们在说孙荞姐姐。”
初四怕她因紧张孙荞而病发:“别想了,这事情孙荞能解决。”他说得毫无底气,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儿责备自家大人把自己置入这危险境地。
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院中一片嘈杂之声。再回头时,小寒正咽下什么东西。他吓得抓住小寒的手:“你吃什么?!那些药丸子不可乱吃!”
小寒双眼亮如野兽,冲他咧嘴一笑。
暝暝歌17
药丸在腹中消融。小寒手脚的颤抖止住了,她不理会初四和随从的呼唤,起身朝俯天阁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力量从身体内部涌起,她乍然回忆起一些熟悉的感受。陌生的血的勇气顺着经脉充盈了全身,她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只想奔跑、冲撞,只想抓住些什么东西,用力地拧紧或者撕碎。
一时想着西崀村的仇人,一时又醒觉仇人已经没了,一时却又有什么更疯狂地在脑中嘶吼:全都是仇人,全都要杀死。
身后有人呼唤她,她听不见。身前有人阻挡她,她像野牛一样把人撞翻,大张着口,发出无法辨别的声音。
直到一记重击落在颈后,小寒眼前一黑,栽倒在袁拂tຊ怀中。
击昏小寒的是瞬息间闪到她身后的回想堂堂主。初四与袁拂随从一路跟着小寒,三个人都追不上小寒的速度,原本守卫在俯天阁周围的沉青谷弟子即便对小寒射出弩箭,也根本无法击伤跑得极快的她。小寒冲进俯天阁院子的时候,苏盛南还未从袁拂给他的震愕中清醒。
江湖客很快发现院中多了个左冲右突、嗷嗷大叫的瘦小少女。见小寒癫狂状态,众人以为她也是沉青谷弟子,或者是今年“仙衣诞”狂宴中即将变作口噬舌吞之物的人。没有人阻拦,即便上一刻江湖客还在簇拥苏盛南,但袁氏镖局与回想堂共同对苏盛南发难,人们乐于袖手旁观——同时也乐于看到苏盛南的窘态。
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小寒冲入会场、众人躲避退散、她野兽般径直朝着苏盛南奔去、苏盛南吃惊之中从座椅上跌倒、回想堂堂主击昏小寒、袁拂接住小寒——袁拂把小寒揽在怀中之时,苏盛南还未从地上爬起。
初四和随从已经趁着混乱进入院中。袁拂迅速对两位随从示意,两人脚步不停,迅速闪入了俯天阁。
苏盛南这时才扶着椅子起身。还未弄清楚情况,袁拂先一句暴喝:“苏兄!你给这可怜孩子吃了什么!”
袁拂怀抱小寒,正好让众人看清小寒模样:瘦削的面庞几乎凹陷,乌青双眼,鼻腔中甚至流出一丝血来。初四机灵,忽然嚎了一声:“我妹子不行了!”他作势朝苏盛南冲过去,果真被身边的回想堂老堂主护住。一时间,苏盛南周围乱成一团。
场中有人看见袁拂的随从闪入俯天阁,但见苏盛南完全被袁拂和小寒吸引注意力,只得保持沉默。所有人都意识到,眼前是一出怪异的大戏,袁氏镖局与沉青谷要决裂了。
苏盛南盯紧行动异常的袁拂,心念电转,忽然回头冲向俯天阁的大门。
地牢下,孙荞竖起了耳朵。她隐隐听见一些喧闹之声,但更重要的,是来自入口的响动。
她起身站在缪盈面前。保护缪盈成为她如今下意识的举动,即便缪盈仍被关锁在囚笼之中。缪盈却吃惊地吸了一口气:“等等……朋儿!”
从昏暗台阶上走下来的,是一瘸一拐的朋儿。
孙荞看到的那位丢弃肉块的女孩,是暮暮;试图杀死孙荞、隐瞒自己杀人碎尸之事的,也是暮暮。暮暮从小就在沉青谷生活,对谷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她曾被苏盛南选为“食物”,但被缪盈保住了性命,她从此依赖缪盈,但实际上从未想过离开沉青谷。随着聚集到缪盈身边的弟子越来越多,缪盈逃离的愿望也渐渐变得切实。和伙伴们聊天时,大家对谷外世界与自由的憧憬,常常令暮暮恐惧。
她最终抓住了苏盛南的衣角。
那一夜,缪盈过得十分安静。往常总要在她身边徘徊的江湖客消失了,连时不时会来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全的弟子们也消失了。那些她信赖,也信赖她的弟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她被苏盛南转移到地下,她被迫吃下了更多的药物,不得不装出疯癫痴傻的样子,才从苏盛南口中套出话来:暮暮把一切都告诉苏盛南,包括那十几个缪盈招揽到身边的弟子。苏盛南清除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暮暮。他详尽、具体地告诉缪盈他如何处理那些以为能逃离的人,他有一万种折磨人的方法,他们之中的大多数,甚至没有撑到天亮。
暮暮是被吓死的。她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伙伴在眼前丧命,怨恨和不解的眼神死死笼罩她。苏盛南解决了所有人之后,回头看暮暮,才发现她保持着被扣锁在墙上的姿态,没受一点儿伤,圆睁着眼睛,已不知僵硬了多久。
缪盈极少在苏盛南面前哭。那天她哭了很久,苏盛南记不清弟子们长相和名字,缪盈却一听他说模样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