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酒话
快过年了,啥时候回家?他举起酒杯和我一碰,却并不着急饮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珠子。在他眼前,我俨然一个逃兵。
我咧嘴一笑,一口一杯苞谷烧,看着几尽干涸的汉江河,深吸一口气:这酒,是白沙村黄家屋里的吧!
你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有时候还是要多回去陪陪老的,还有你个人的事,抓紧些。他终于不再看我,把目光转向这孤零零的汉江河。我沉默良久,隆冬的第一口西北风呼呼地灌着,寒月高悬,山影清幽,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它好似一条干瘪的小蛇。我的魂灵不禁也随着水波沉浮,流向渐远的东方
额晓得。你呢?想起十年前他所经历的那场生死劫当我们都以为他会告别这个世界而轮流去陪伴他的时候,他却用向死而生的意志告诉我们:什么是生命的奇迹,什么是涅槃。我着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有时间就回去,你这次应该回去看看吧?他的试探,愈发地使我难受。年关将近的日子,又有几个人不想回家?不想陪陪爸妈?不想见见亲人?不想会会朋友呢?我知道,他不是不懂,而正是因为懂得。懂得苍茫人世间什么最珍,什么最重,什么最值得,才不厌其烦的和我说。我的脸开始发热面上的那层皮,一旦剥开了,谁都是血肉模糊,面目狰狞。这个世界上,能够坦诚以爱,为其舍生的人,可能就那么一两个吧!
我就过来考个试,西安还有好多事。我想要激动,他言语激起的巨浪和上次回家母亲一人在家看电视的画面频频切入我的脑海。此时,我竟然提不起声,你晓得的,如果不是考试,我也不得回来,如果你不在金州,我也不得回来考试
来,陪我喝一个。我第一次虔诚地看着他,眼都不眨。黑夜里遥远的路灯竟然照不清他的样子,只是简单地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二十六七岁的背蜷伏着,那鼻梁、那眼眶、那面庞,我竟然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冥冥之中,我有一种幻觉:这身影就是我的老父亲。
你晓得不,我老汉今年子又出门了。
老爷子身体好得很呀!我老汉那个身体比你老汉可是差远了。
你不晓得,他都好多年没出门了。
莫这么说,他们也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们个人要攒劲,给屋里争口气。
我老汉身体也不太好,尤其是那个腰。听我奶奶说,年轻的时候在河南搞搬运工,在火车站卸货,有一次搬那个水泥,人家一次搬一袋,他一个手要夹一袋,结果把腰闪了。前些年,我还感觉不到,直到近些年偶尔才会听我妈说他腰不好,医生说下不得重力。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这些年赋闲在家,却又起早贪黑,喂猪拖地的画面这些事儿,在我小的时候,可都是母亲在做。
往年子都很苦,我们现在幸福多了。前段时间,我哥才给屋里打钱,凑上我这两年的工资,刚给老汉把腿杆里的钢板取了出来。这个钢板在他腿杆里长了十几年了,还是九几年下煤矿的时候塌方砸的,医生说,要是再晚一些,根本都取不成了,跟骨头和肉就完全长在一起了。不经意间,我们仿佛就感受到了父辈的艰难与不易。
所以说,我们方言里头把找工作叫做找活路啥,这真的是在拼命啊!要不然就没得活路了。我站起身来,伸了一个痛痛快快的懒腰。差不多了,把酒喝完,去江边上转一哈吧!
要得!我也好久没有在江边上走了。他倒是率先干尽,起身先行。我又叫了两瓶啤酒,赶紧追上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他吟唱的《短歌行》饱经沧桑却满是期望。我遥看明月悬挂的东方,想接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奈何死活想不起前两句。
君莫犯愁,我把你留,何以解忧,还有啤酒。我嬉跳着跑到他跟前,像艺妓一样仰望着他,装模作样地将啤酒双手奉上。
哈哈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随便灌酒!他一把搂住我的胳膊,半倚半靠,继续往前走。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歌以咏志!索性,他和我吼了个痛快,各自吹着各自的啤酒瓶,摇摇晃晃,晃晃摇摇。
我想明白了,我要回家。我拽了拽他,示意停下。
哈哈,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呀!他好像在说酒话。
我曾经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不对,不是你,是她。我拉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
我晓得不是我哟!哪门?你联系上她了?这时,他仿佛被风吹醒了,怔怔地看着我,这一语,仿佛枯黄稻草里的一星火。
没有,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准确地说,她是不回我的消息了,我就再也没得她的消息了。说完,我继续吹酒瓶。
有些坚持,终究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意义根本不是在一起,也不是得到她,而是因为曾经,现在以及将来会变得更加美好。就像是我们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可以看得更高,继而走得更远别一个人喝!他竟然讲起了普通话。
是啊!每一次出发,都是为了回家;同样,每一次出发,也都是抵达。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像是来自两个城市的陌生人,用标准的普通话,打开了家门。
两个酒瓶狠狠地碰在一起,正如阔别已久的两兄弟,相拥而泣,呐喊出经年的遗憾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