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庭柏高兴极了,想过去叫她,但那两个看门的还是不让他过去,孙庭柏无奈,只好远远地喊:“萃清!萃清!”他以为她听见了就会过来,可是没有,她连头都没回一下,置若罔闻。
这样的反应让孙庭柏颇感意外,他一边喊着,一边想往里冲,谁知那两个看门的有恃无恐,竟直接把他轰走了。他们依旧是那套说辞:三小姐尚未痊愈,需要静养。孙庭柏第一次想发作,那两人干脆把孙耀楣搬出来压他,他气得眼珠子往外凸,扭头走了,离开时听见身后两个人“吭吭”地笑。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孙庭柏不敢违抗他父亲。
令孙庭柏生气的不仅是那两个看守,还有萃清。他不明白萃清为什么不搭理他,甚至在他被那俩人嘲弄时tຊ都不回头看一眼。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似乎还在为上次的争吵生气。上次究竟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几天前的争吵不该到现在仍耿耿于怀,更不该别人好心前去探望时置之不理。孙庭柏怨气憋了一肚子,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花园。
萃清一休养,孙庭柏在家的日子就更难熬了,他干脆去找了孙耀楣,主动提出要去布庄。毕竟要过六十大寿了,总不能让他憋着一肚子气过生辰。但他和父亲说这事时,他只是淡淡地应允了,没有表现出多么欣慰。
难道前段时间的争吵,他也没消气吗?孙庭柏挠了挠头。他隐约察觉到古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
红灯笼已经挂满了孙宅所有能挂东西的屋檐,孙家现在灯笼比人多,所有人都想把这次寿宴办得隆重一些,好扫一扫孙宅里的晦气。
就在寿宴的前五天,孙宅又闹鬼了。
这次出事的是守着南门那俩人里脸上长痦子的那个,前几天嘲弄孙庭柏的也有他。他和另一个大小眼的轮换着值夜,“大小眼”守前半夜,他守后半夜。当时正是后半夜,“大小眼”睡觉去了,“痦子”在南院守着,困得实在受不了,就靠着树睡着了,后面被一阵冷风冻醒,他打了个哆嗦,起身去小解,回来时看见有个黑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起初他以为是贼,就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没想到那个黑影一路窜到井边,竟直接钻到井里去了。
“痦子”一下子就想起孙宅女鬼的传闻,吓得头发都支棱起来,一声也不敢叫,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跑。他脚底抹油一样跑去找“大小眼”,发疯似地把他晃醒,“大小眼”正在熟睡,被晃醒后张嘴骂了两句,“痦子”顾不上接腔,实际上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大小眼”听完,两只眼瞪得一样大,连忙拿上灯和“痦子”一起跑到井边去看,可井里什么都没有,水面也毫无动静。刚刚那个影子,好像钻进井里就消失了。
“大小眼”什么都没看到,仍半信半疑,但心里也止不住发慌。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痦子”收拾好东西就要跑,临行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人,孙宅一下子炸开了锅。这件事很快也传到了孙耀楣和孙佐夫耳朵里,两人表现得十分震惊,孙宅闹鬼的传闻传了十来年,他们却像是第一次听说。
孙庭柏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想起自己去年和孙佐夫在花园喝酒时,也见过一道黑影。但那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花园南门居然深夜还有人守着。
如果只是怕萃清的病会传染给去探望的人,那只需要白天看守就可以,谁会三更半夜去探望病人?这不像看守病人,像看守犯人。孙庭柏逐渐意识到,萃清这次发病没那么简单。
那孙耀楣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南院,是否说明他与此事有关?
孙庭柏不敢想下去,也想不明白,他知道孙耀楣这个节骨眼上更不会让人靠近南院,想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自己去调查。孙耀楣的寿宴距今已经没几天了,寿宴一过他就得立刻回校,如果想调查萃清发病的真相,只能等孙耀楣寿宴当晚,不管那天萃清来不来,孙宅所有人都会聚在大堂给孙耀楣祝寿,那是唯一的机会。
孙庭柏的计划最终也没有等来实施的那一天。两天以后,也就是孙耀楣寿宴的前三天,所有下人都跑去了花园,被孙佐夫拦住了。下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一阵阵女人的尖利笑声从南院传来。
此时偏房里灯火通明,一个人影在房内胡乱挥舞着双臂,似在舞蹈,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到门上的麻纸上,显得格外大。屋里的人一边诡异地扭动着,一边发出刺耳的尖笑,那笑声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下人们恐惧得扎成一堆,纷纷猜测道,三小姐被鬼上身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房内人就这样笑着扭着,没一会儿,里面安静下来,紧接着传来痛苦的干呕声,像妖怪的嘶吼,无比恐怖,然后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房里彻底没了动静。
孙耀楣沉默地站在偏房外,迟迟不肯上前。最后孙庭柏先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里随即飘出一股呕吐物的油腻恶臭,叫人直犯恶心。萃清倒在地上,头发盖住脸,身上沾满呕吐物,已经没了气息。
萃清死了。
十二
小时候的事早已记不清了,但萃清感觉得到,她不属于这里。
名义上,她是孙老爷的私生女,孙家的三小姐,实际上,却跟犯人没两样。她在孙宅最偏最小的房间里住了十余年,那个所谓的父亲,从没有主动去看过她。平时照顾她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她喊她周妈妈。
其实以前还有个年轻一点的,长得细眉细眼,年纪比萃清大不了多少,人却很厉害。她知道萃清不受孙耀楣疼爱,不仅不好好干活,还时常甩脸色给她瞧。萃清人微言轻,不能拿她怎么样,周妈妈有时候看不过去会说几句,同样没什么用。直至某一天,萃清半夜被一阵声响吵醒,从窗口向外望去,看见有人背着个东西走到假山后,随即传来“噗通”一声,有东西被扔到了井里,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人影很快从假山后钻出来,朝四周望了望,转身走了。
萃清在房里看到了一切,身后突然想起声音。“这是第四个了。”萃清回过头,周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第四个什么?”
“第四个被女鬼吓死的人。”
萃清眼睛瞪得溜圆:“井里真的有女鬼啊?”
周妈妈顿了顿,眼睛仍盯着水井的方向。
“也许吧,只要世道足够乱,人和鬼的区别就不那么明显了。”
萃清似懂非懂,又将脸扭向窗外,问:“他刚刚扔的是什么东西啊?”
“不是东西,是人。”
“为什么要把人扔井里?”
“因为那个人死了,被女鬼害死的。女鬼害死的第一个人叫吴爱秀——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一直记着——她是我的朋友,命比我还苦,她死了以后,孙家赔了她女儿一笔钱。从那以后,再有被鬼吓死的人,他们就不往外说了,直接扔到井里。”
萃清想了想,说:“可是那鬼就住在井里啊,把被鬼害死的人扔进去,他们在井底不会打架吗?”
周妈妈许久没再说话。夜里起了风,萃清穿得单薄,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周妈妈弯腰把她抱起来,说:“别害怕,女鬼不会害咱们的,十个女鬼里有八个都因为被男人伤害才变成鬼的,她不会害咱们。”
萃清缩在周妈妈怀里,嘴里嗫嚅着:“我不害怕,我不害怕。”然后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二天,萃清身边那个年轻的小女佣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其余下人只是短暂讨论了片刻,很快就淡忘了这个人。
萃清后来也打听过这件事,周妈妈对此讳莫如深,只说那小女佣胆子太大,天天半夜不睡觉到处跑,夜路走多了,就容易撞见鬼。萃清听不太懂,但也隐约猜到了大概——那个年轻的小女佣,恐怕一直没离开南院。
萃清虽然年纪小,眼力却不比别人差,她看得出那小女佣是想当孙家的女主人。老爷原配去世已久,孙宅里有这种想法的女佣不在少数,只有她胆子格外大,时常三更半夜往外跑,第二天白天便偷懒不做工。讽刺的是,她最终也没当上孙夫人,但和上一位夫人,有了相似的结局。
每一个大宅院都是一头用砖石砌成饕餮巨兽,在阳光都照不进的深宅大院中,许多东西都会被慢慢吞噬掉,光阴、情感、良知,还有人命。那可怜的小女佣,在她终于想明白这回事时,那巨兽一口将她吞进腹中,连带着所有痕迹被一起抹除了。至此,南院里只剩萃清和周妈妈相依为命。
周妈妈说是上了年纪,可刚开始照顾萃清时,也才三十多,只是伤病和多年操劳,让她比同龄人更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