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盏石街不算特别远,但总还是要驱车。马车上陈洵远志说着家常,说了不少江州时的故事,有些是彼此都知道的,有些不是,好像是用这短短的一路,补足了过往的一小段缺口。
庄达的妻子章蓁蓁,是吏部左侍郎的女儿,他中了进士后,暂居京城,也是在这时候结交了左侍郎。左侍郎家与庄达门第虽不对等,但左侍郎本人喜欢庄达豪放张扬的性子,断定以他的才能总要大展宏图,更何况庄达相貌也是俊逸舒朗,与他的女儿正是般配,于是一等庄达的官职落听,两家便结为亲好,一切都顺理成章。
远志刚见到章蓁蓁的时候,也不由地要说一句般配,不仅是家世上。章蓁蓁的明艳美秀,得体之态,也与庄达相得益彰。远志直到此时才对庄达的家世有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原来他真正该配的,是那样的女人。
“三郎常与我提及陈先生,说他受陈先生训诫教导影响颇深,陈先生之于他,不亚于再生父母,如今我们路过金陵,想起今日乃陈先生生辰,我便说无论如何也要请先生来家里做客,聊表我们的感激之情。”
远志跟在陈洵身后,不作声,只是看着别院的景致,以前在江州的时候,她曾想象过和他在一起后,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眼前的,比她想的要好。
“他也是客气,你们到金陵,也该是我们款待他。”陈洵寒暄道,他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眼远志,不知作何解。
蓁蓁为两人引路,到了别院花园视线豁然开朗,面前一座凉亭周围芳草铺茵,凌霄花花开正盛,自是风景。凉亭里一人独立,当得上玉树临风,听见人声渐近,才转过身,看见了正往此处来的远志和陈洵。
庄达甚至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梦境,也不知道算是寻常的梦,还是让人惊惶的梦。
而远志重见故人,也是一样。眼前的庄达是翩翩君子,真的很难再从他身上找到当初借口硬闯戚家医馆的模样来了。
也好,该尘封的,本就不该开启。
庄达片刻后回过神来,朝陈洵行了个礼:“先生,后生有愧,未能早日拜访先生。”而后,极力掩盖这内心的微茫痛处般地,向远志作半揖:“师母。”
远志淡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走近陈洵,碰了碰他的胳膊。
“新婚燕尔,自是人生尽欢之时,我们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二位笑纳。”说罢,远志呈上长卷,递给蓁蓁。
庄达夫妻二人将长卷徐徐展开,原来是黄鲁直所作《大雅堂记》,他见之惊骇不已,受宠若惊:“这,我深知先生钟爱鲁直先生的字,此卷实在名贵,我怎能夺人所爱!”
陈洵笑道:“志趣不同者,不甘不愿赠之,才叫夺人所爱,可是你是我的学生,与我也曾高谈阔论,相聚甚欢,也当是志趣相投,如此便是它孤芳不自赏,有幸得你赏识,又谈何夺人所爱……况且,你去了杭州,这幅字,还有他的妙处。”
庄达汗颜:“那,学生收下了……”说话间,眼睛却舍不得从这幅字上移开,想要摩挲,却又不敢。
怔愣间,倒是蓁蓁开口:“哦对了,三郎与我说,今日还是先生生辰,瞧我这tຊ记性。”边说,边转身示意身后丫鬟上前,捧上一套书册:“三郎曾说,他少年时性情顽劣,落拓散漫,是遇到先生才回心向道,矫邪归正,若没有您,风流勃发的庄三郎便只是江州一介受人嫌厌的纨绔,所以,这该是我们谢您。听闻您爱读史,方从京城周折找到这套仲常批《资治通鉴》,还请您不要嫌弃才是。”说罢起身恭恭敬敬向陈洵鞠了一躬。
“夫人请起!”陈洵不敢当:“三郎是自己迷途知返,犹未晚也,且没有他聪颖天资,后天律己,便也没有之后的高中和腾达,而作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只是尽了本分,子道不敢居功。”
“先生谦虚了。”
蓁蓁小心翼翼将书递给远志,又道:“听闻师母也是巾帼英雄,精通医术,悬壶济世,是天一堂开馆一来第一位女医,师母女中豪杰,也是我等妇人之表率。师父师母不仅才学般配,今日你们光临,我方知连样貌都是天造地设,我与三郎不求富贵荣华,只求未来能像师父师母一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才是。”
远志、陈洵面面相觑,不由心虚,举案齐眉谈不上,琴瑟和鸣就更谈不上了。远志尴尬一笑:“今日是你们的开芳宴,何故说起我们来了?倒是我们喧宾夺主了,待会儿可要罚一杯。”
蓁蓁笑了起来,遂请大家都落座:“怪我怪我,来,快请坐。”眼神示意丫鬟元安,将招待的茶点端上来。
七十二
四人落座,一时间倒不知道这开芳宴到底是谁为谁办,元安和其他几个侍女在一旁烹茶,茶香清冽,不似寻常,陈洵问及,蓁蓁才说:“这是茉莉,京城百姓不比江南,难得才能喝到新鲜绿茶,所以常以鲜花入茶,我喝着倒也别具风味,所以久而久之养成了喜好。”
远志和陈洵将茶杯置于鼻下,借着气息闻了闻,茉莉花是香,但还有些不习惯,啜了一口,便放下了,笑了笑。
蓁蓁见状,知道是两人喝不惯又不好说,不觉得难堪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师父师母连皱眉都那么像。”
倒让远志不好意思起来。
却不知庄达是缘从何起,忽然忆起往昔:“当时先生迎亲,我还在江州,有幸目睹这天作之合,万没想到今日还能与你在金陵,在这开芳宴上重会。”
“那时你在?”陈洵纳罕,他不敢看远志,只是放下的手,不由往远志的方向挪了挪,终究也没碰上。
“我听闻先生迎娶的是戚家医馆的女儿,不由分说从家里跑出来,路过戚家,看见师母头盖红绸,正要上轿,戚家早已是喜字高挂,鞭炮声起,街坊邻里观者如堵,沸沸扬扬。”庄达说时语气平静,却又是绵绵不绝:“我难得见师父喜事,就跟着师母的花轿,花轿轿帘被颠得起起伏伏,一路颠簸到了江州陈宅,我当时心中真是无限感慨,有很多话想要和师父说,也很想问问……”庄达停了停,忽然不知出于什么,直视着远志的眼睛:“师母在喜轿里,是笑是哭。”
远志一惊,手不禁一抖,晃出一滴茶汤,努力让自己显得雁过无痕,怕陈洵尴尬,也怕蓁蓁发觉,于是她强笑道:“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庄公子竟还记着。”
忽感手背一暖,低头看,原来陈洵的手轻轻搭放在她手上,没有握得很实,但分明感受到暖意,这是陈洵想让她平复一些,她都懂得。
陈洵舒朗笑道:“你师母事务繁忙,这些小事就别考她了。”
蓁蓁抿了一口豆糕,大概是被陈洵的恩爱酸到了,她为人向来单纯,只一旁起哄:“师父当真爱护师母,三郎是有口无心,总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新娘子出嫁当日,要哭那也是喜极而泣,”她白了庄达一眼:“倒是从你嘴里说出来,像是师母不甘愿似的。”
远志不想再说过去的事,只好打岔,将刺扔回给庄达:“要说爱护,哪里比得上公子爱护你呢?我来金陵已久,也从没听说过谁家夫妻会办开芳宴的,如此盛举相比之下,我与子道,只是寻常市井的自得其乐而已,都不算什么了。”
蓁蓁羞赧低头,倒是没了方才心直口快的样子,娇羞之色甚是可爱,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低眉顺眼才能看出闺阁女儿的姿态。远志见她如此,也知道庄达平日对蓁蓁没什么约束,他当是喜欢她自在的样子。
然而庄达听在耳中总不是滋味,觉得远志一方面要与过去撇清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在揶揄他为爱妻筹措宴席,看来是对他早就没了往昔的情谊。那么,过去她和他的少年回忆,又算什么呢?
“师父,”庄达将眼前茶汤饮尽,并不让元安斟一杯新的,而是问:“以往在江州,我还遗憾师父才志过人却未能有红袖添香,您大婚当日我方如梦初醒,原来您身边早有知己,不知师父何时与师母相知相识,又是何时定了终身,竟是书院上下谁都不知,连一份礼都没能送,岂不是陷我们于不义。”
远志听出话里有话,善意恶意各有掺杂,刚要开口驳他,陈洵抢先开口:“男女之事靠的是因缘,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