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花事了
等了很多年,见了数季荼靡花开,酿了数坛荼靡酒,但总是对月独酌。远方沙场的少年,愿你在月朗星稀的夏夜,乘快马,踏夜风,赶一场拖欠了六年的酒宴。
我性如陶潜,嗜酒如命,天下酒水万千却独爱荼靡。它淡雅却又浓烈,像古诗里蕴藏的情感,也像多年前初到这个渔村遇到的他。
时维九月,杏舞桂香。可我又踏上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的征程,这一次是真的看淡了。京都的繁华和朝政的腐朽交织在夜夜的歌舞升平里。历任老臣的上书劝谏都成了随风而逝的云烟。不知道这个王朝还能在空虚的皮壳里撑下去几年。乘着孤舟,飘荡了一月,在一个浮光跃金的月夜里抵达了后半生的定居之所,岸上星火点点,融入了夜的帷幕,和天上的碎金构成了一幅静谧而悠远的画。
待我打理好一切已是寅时,天微微放亮,偶有几家灯火在晨曦里摇曳,我漫无目的的游步着,然后第一次见到了他——
短褐上衣,藏青麻裤,拿着一把枯朽的木剑在庭院里挥舞,毫无章法可言,动作滑稽得可笑。一个假势回刺看到了站在院外的我,他先是讶异了一瞬,转而有些赧然地朝我踱步而来“胡乱挥之,让大人见笑了”,直至走到跟前,才完全看清他的模样。约摸着未及弱冠,凌散的发丝上沾着些汗珠。
我摇摇头“古有逖,琨闻鸡而舞,今汝之状颇为相似”
随性的一句宽慰未曾想竟是他毕生的愿望。
他说渴望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将士,穿着自己的甲胄,站在边疆的沙场上,和数千勇士像书里说的那样金戈铁马,报国杀敌。我笑他荼靡酒尚不能下肚,安有胆量驰骋战场?
他是个较真的人,我至今仍如此觉得。
那一季酿的荼靡被他尽数喝下,起先酩酊得不知归路,后来酒入肝肠也能临风而醒,他说“大人,未曾想荼靡之素净也能炼出如此劲酒,当真稀事”我引盏于弦月,笑而不语,酒中倒映着天上月,心中记挂着天下事。
当今之世也是像极了这荼靡,表面美丽得灼眼,可暗里烈人得很。
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却未告诉他居于此的缘由。他的梦想很简单,无需懂朝政的尔虞我诈。
日子很淡的往前移步着,他乡也已渐渐成了故乡。他几次欲拜我为师,我都搁置不应。原因很多,我是个文官,舞刀弄枪这方面实难上手,能教他的最多只有兵法。好闲慵意的晚年则是我的私心。还有个私心,我很看好他,也很同情他,他有着将军梦,想着领兵杀敌的英勇,却忽视了城墙下的枯骨如山。
我约摸着他若征伍的结局,未有明言,却也暗喻了数次。
原因之中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外因,我是受人之托。
托命之人是个姑娘,村里的人唤她阿秀。
小姑娘相貌平平,与京中的名伶花魁是相去甚远,但胜在素净,性子也是王侯宫女们所不及的纯朴。她爱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也爱跟我讲村里发生的趣事。一来二去,我的屋舍便成了她常来之地,当然,也是那小子的常来之地。
我怎会看不出阿秀对他的情感?但是他过于痴拙,许是知晓,却未有所回应。
阿秀这孩子也喝过荼靡酒,是在他第一次告诉她决定后。具体时辰已回忆不起,貌似有月,有风,还有开得正盛的荼靡。酒很烈,寻常男儿都不一定能入肚,而她却像饮茶般不知浓淡。她脸憋得通红,双眸也憋得通红。
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首次饮荼靡,不觉其烈之人,汝以二列居”
“敢问大人,孰居其首?”
“白虎军领,秦启将军”
“将军?其能金戈铁马,领军入敌否?……其,现居何处?”
昔年往事幕幕浮现,与秦启的花间对酌,畅谈国事,以及最后的秦府永别,多年来沉积的情绪借着酒意和她的追问尽显于表。
“由诘……”当年的称字现今竟有几分疏陌“不复得生,应居幽府”
时间默然了顷刻,只听得她嗡声言道:“以此观之,将军不尽好命苦啊,可为何他执意如此,无人得以说解”
那一晚太过悲幻。初阳来得太迟。阿秀早已回屋,而他一如往常般来此,未见丝毫色变。
“汝意已决?”我尽可能的平声问道。
他清扫着昨夜的残局,不讶于我如何得知此事,也是未有任何停顿,铿锵明了的答复“是”
“何时起身?”
“明朝卯时”
二人皆复凝语。良久,他拂了拂衣裳,于我身前郑重的跪落,叩头三响,我把着昨夜的余酒,望着远方。
“大人您虽未收我为徒,但您的教导我却咸于心。大男儿志在四方,以国事为己任,如今蛮越来犯,正是用军之时。此去未必有期,谨以此报恩”
我收回视线,落在他身上。明年就弱冠了吧,体格是健壮了些,这双眼也有了沉稳的色彩,只是毕竟乳臭未干,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吾非汝师,不必行此大礼,起身吧”
“大人……”我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话“明日动身自汶水渡头启程,有人候汝于此”言讫,便进了屋。
我阻不了他驰骋的决意,只有显得微带的决然才能避免浊泪阑干。
隔着牗,终是没忍住“六年之期,屋外石桌,吾候汝对饮荼靡”
他身形微顿,朝着屋牗的方向欠身“定不负大人之约!”
他离去了,踏着往常来的那条道,走得挺拔,像个士兵。以后,这道怕是得覆草其上了。
阖着眼,却一夜未眠。风舞林动,听了一宿的离歌。宫商变羽诉着闺中人的不舍。
天微泛青,我起身洗漱,然后如往常踱步而出,只是今日的地点成了渡口。
凉风习习,徒增伤意。芳草萋萋,更着悲情。
看着渐白的天色和渐近的少年,心头竟生出了几分怀念。逝者如斯夫啊!
他走到渡口,熟稔地解了舟。回头一顾,有些落寞地登上了扁舟子。
昨日我语其曰有人候于此,诚是未有得见,也未见吾,他有些许的失意。
我看向路的尽头,等这个故事里的主角。
一阵水声,他启程了。
木桨割破水面,惊扰了晨曦里的光,惊动了路尽头的红衣。
昔有闺中女,身着红素裳。乘风奔欲来,亟别俊儿郎。儿郎不解意,唯有泪两行。
她穿着一身红衣,上面有两只戏水的鸳鸯,鸳鸯两旁绣着并蒂莲。
此为嫁衣!一个闺中女儿耗尽半生仅为一绣,耗尽半生仅为一着。
活了这么久,此般情形乃头一见,说不得震惊,但总归有些惋惜。
女子换嫁衣,男子却远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在吟唱,听不出是哪般曲调。这词是她从我处学去的。非吾有意教之,一日她翻阅,适及此句,吾便解之。
他闻声回头,手依旧扶着桨却不再划动,流水托着小舟轻摇着,看不清他的神态。
“山有木兮……”拢共两句,不知她重复了多少遍。东方既白,云霭消弭,金色的光线打在她艳红的衣袍上,如火般灼伤了天涯,赤红得像颗朱砂痣,不知落入了谁人眉间,浸红了谁人双眼。
桨复动,舟亦行,舟中儿郎也回身“荼靡根边酒,待君归期日”这是她最后一句,江上人影只余一点。望徐风有情,捎去离人语。
我朝渡口走去,她依旧站在原地,江面只剩孤鸟掠。
她是精致装扮过的,花钿细钗,黛眉丹唇,乃出阁时的妆容。
“傻小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这是吾对其最后的评价。
“大人……”她转身对着我,欲再言语。
世人皆知女为悦己者容,却鲜有人晓容为倾心伤己者毁。
“归去吧”
游人已远去,渡头只余舟自横。
翌日,她着素衣而来,曰:“大人可教小女酿酒之法?”
“何为?”
“彼爱饮荼靡,惟愿亲酿贮之,以候归期,请允”
“善”
归期之日不可寻,但待归之心却相似。以心入荼靡者,方成酒中上品。
白驹一跃,三年即过。
当初身着嫁衣的阿秀也终敌不过世事的变迁,嫁为人妇。大婚之日我被邀了去。红衣还是当年的那件,鸳鸯依旧如生。红帕一盖,遮掩了她的面容,大婚前夜我曾问过她“真心?”
她未有应,而是言它“可否再劳烦大人一事?”
必定是和他有关的吧,就像三年前托吾劝他一事。
“言”
“小女子曾诺其言曰‘每岁贮一荼靡于地,候彼归期’奈何明朝为妇,行此不便,愿劳请大人续诺,不胜感激”她克制住情绪,故意把语速放慢。
她惧视我眼,恐怕看穿她的伪装。
我亦未明应,反重问一句“汝当真心?”
“婚姻大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像极了京中女子所言,很是虚假,不符她。
“汝安心,诺,吾自当续”
她行礼欲退,至门处,吾轻叹“红衣朱砂终落他人额”
夜风沙哑,传来不知名的呜咽。
“可穷尽一生,朱砂只落入一人眉间,此人,在边关。”
三年,战火不断,没有一丝关乎他的音讯。
天德八年,大周灭,这场持续了五年之久的战乱以胡代周走向了终点。
蛮越首领代大周王权,仿周制,陟升重用天德年间被流放的贤官将才,百姓皆服其德,太平之治伸手可揽。
前尚部官吏来此寻吾,持节奉命复吾司徒之职。
“汝走吧,吾早隐山乐水,不问朝政,拔擢吾官也好,封侯赏邑也罢,既已出世,便不复出山”
“仅因此理?”
“未尽,吾尝应人之求,于此待人。其复一日未归,吾复一日不移”
“噫!汝当非俊杰!”
“守诺,亦为君子”
荼靡花开又一季,六年之约已过。石桌上置琼觞两盏,却仅有一人独酌。
这约,怕是得吾赴至幽府了。
…………
荼靡花事了,人事未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