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山间明月光
“遗憾”,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美到无可复加的词语。
像是秋天里看雨后的彩霞出云。烟水蒙蒙的江面,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忽的被扯进了连天的雾水当中。像无垠的星辰大海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像一池春水被风儿吹皱再也回不到冬天江雪的味道,像青石板路上铺满了飘落的花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像对着山川花鸟、日月星辰,即便再高明的丹青水墨,也画不出道不透这韵味。似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这等曲子,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遗憾与悲哀?
什么是遗憾?我首先想到的,是使完美的有了缺陷,如那断臂的雅典娜。恰想一轮满月,一袭白衣。饮尽山间明月光,一片竹林,他站在竹子里,一眼过去,就是一幅画。头顶就是苍穹,深邃而幽远。几只竹叶,数声风雨。他在雨中,雨水哒哒落在衣上。风起,吹的叶儿莎莎作响。这画面真的很美。朗月清风,独坐幽篁。但我想这画还少了些什么,相逢当有酒水,诗人和这明月相逢,应当喝上几杯,对酌清风。但此时无酒,只有月光轻纱笼着林子,无酒难舒人情。那应该要有琴吧?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是多漂亮的诗句啊!但现在也没有古琴伴身,只有些许风雨舞着青叶。古月搭琴弦,清风酿好酒。可惜,无酒无琴,这是一张有缺陷的画儿。他信佛,所以他现在心很静。风很轻,所以叶子莎莎很好听。他是琴师,同时也是诗人,所以他走了几步,成了一诗。古朴的琴声无声奏鸣。
这是遗憾的美。让那完美有了缺陷,让那该有的没有,这不完美本身又显示出至极的美感。前些天捡周易过来看,有句话: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意思是由太极衍生出来的万事万物.大道以五十为满,天衍却为四十九.总是不能完全完美,却总有一线生机.意思是说万事万物都不能完美。神仙书上说了些什么,我且不敢道个一二。但这句我读来,便觉得是美的。完美有了缺陷,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假使这世上存在神明,他完美,如美玉无瑕;他没有缺陷,他没有遗憾,他是那究极的存在。这想想便使人觉得可怖。神明的美,是美玉无瑕,还是金石有疵?
遗憾是什么?我反复问着自己。忽地烦躁起来,我想我可能忘记了什么。我问自己遗憾究竟是什么?眼前烟水朦胧遮了眼。
遗憾是什么?我终于记起来了,使完美的有缺陷。这果然并不是最极致的遗憾,最令人悲切的遗憾是什么?是观赏到了令人沉醉的美,而自己却无法言说。这是隐藏在所有文人骨子里的悲哀。纵是霓裳羽衣舞,也歌不尽盛唐。我幻想有一天我能写出绝代风华的诗篇,它的风姿足以舞出我所见的一切美好。我跪伏在日月山川面前,沉醉于这道不明说不清却又倾国倾城的壮丽。我读旧唐书,仿佛那初唐时候的百万人家就真真地在我面前;我抚着百年前的桃花扇儿,苍老而发皱,用尽心神。王尔德说,人生而为王,但大多数都在放逐中死去。有人能走过那漫漫长夜吗?我笑,我哭。我说,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够完全琢磨透这至极的世界。这不是莫大的遗憾吗?先人们一个一个将一生放在了追求描摹天地之美上面。我写过许许多多的诗篇,我曾悠然地在月光下的竹林里诵咏,也曾在午夜来临时发疯似地冲上阁楼高顶看一城灯火。我的诗,我的词,究竟能不能歌出我眼中所见的美好?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就是这样莫大的悲哀。我们见到了,却又写不出。叹之惜之,悲兮哀兮。我哭我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伟大的至高法则,又何尝不是一种至高的束缚,一种至高的遗憾?我忍受不了,我止不住哭泣。我嚎啕,而后泣不成声。我只剩下了哭。
此后一万年,还会有人们懂得“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的情感吗?还会有人吟唱那遗憾的诗句?像喝下一杯不醉人的酒?
这到底是一种原罪,像柏拉图说的那样。我想放肆地笑笑,桀骜地嘲讽这变幻多端的月亮。却又叹起来了清秋风寒,连虫儿也不加掩饰自己的不自量,向着这满月鸣叫。“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我想我是绝对没有资格去讽刺一轮明月的,又或者甚至一弯隐藏在黑云中不露声色的月,我都是没有资格去讽刺的。因为它的美,它的变换与至上的神性。
我读叶芝,我读李白。我沉醉在仙乡池塘飞雨的世界,我妄想逃到精灵的岛屿。我背下了十七章道德经,我记得诸法无相的经典奥义,可我一直不明白哪怕一亿分之一的所谓的“道”。我最终却在语文课本上看到了陶渊明的话语,是的,语文课本。我读到了: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悉疑。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我念了千百遍,我不解。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道无为,道无名。道在哪里?善不善,美不美;生是死,死是生。道可还是道?乐夫天命复悉疑。陶渊明者,天人也。与天相融的心,我惊之,除了赞叹却也找不到其他的可以来描述。 乐夫天命复悉疑,我读我诵我狂热我简直要疯魔,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快窒息。像点许火星能燎原,而这于我简直是漫天的火光!是乱了人世的红妆!是亡国的魔音!我窒息在自己的无知中。我嚎啕大哭,却又无力。我深埋在看不见远方与身下的深海中。我遗憾我看到了这首归去来兮,又遗憾我不懂陶渊明。一个诗人倘若不被理解,他的诗就是始终是他的。然而若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心,那未必不是一种最大的遗憾?我不禁幽咽,止不住地哭号。
我还能做些什么?为千年以来与千年以后的文人的遗憾?我只剩下了无尽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