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小说李清照 · 自是花中第一流免费阅读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这诗里有种孤独终老的画面感,姑娘站在夕阳下,身前身后皆无人,这么多年过去她已是霜鬓雪鬟,但还是不肯对世事低头。
所以她孤独终老。
所以她的这幅画面,就不是清冷的,岑寂的,还有一簇倔强的火光跳跃其中。
这很李清照。
以前我看李清照,只知她是婉约派的代表,《漱玉词》里的离愁别怨,女儿心思,从来惹人注目,还有些喜欢喝酒,赌棋的业余爱好。
至多再耳闻些她与赵明诚的恩爱故事。
如今再看李清照,从她意气飞扬、可爱跳脱的少女时代,到「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的暮年悲慨,我忽然很想跟她喝几杯酒。
我想跟她说,赵明诚算什么东西,也配得上你?
我又想跟她说,那世道又算什么东西,你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
李清照就笑,笑得前仰后合,一如当初跟赵明诚赌书泼茶模样,她笑着说:我实在没想到,原来数百年后,我竟没了骂名。
隔着几百年,固然我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读书人,竟也很心疼她。
且来把酒说从头吧。
·1
很多年以后,七十二岁的李清照在临安城里见到了一个清丽聪慧的小姑娘,她像是见到童年的自己,一双大眼睛灿若星辰,读书过目不忘。
这是她的邻居,其父是末品小官,敬仰她的文才,常携女儿来访。
李清照望着这小姑娘,忍不住对其父说,你女儿比你有灵。
顿了顿,她又认真道:「我想把这些年所思所学,尽数传给你女儿,你可愿意?」
其父岂止愿意,简直惊喜,他笑呵呵领女儿来拜师,抵达李清照院门的时候,恰一阵西风吹落晚霞,夕阳藏进了云朵后。
这家的小姑娘对李清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多谢李大家,恕我不能拜您为师。
无视其父的一脸茫然,李清照幽幽叹了口气,她问道:「是我才薄缘浅?」
这小姑娘摇摇头,望着李清照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李清照摆摆手,让她但说无妨,小姑娘才道:「跟那些都没关系,是因为我觉得……」
「才藻非女子事也。」
这七个字,打碎霞光与西风,跨过七十年风霜,击穿了李清照的一生。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这般晚景,是十六岁的李清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时年少春衫薄,一日看尽长安花,十六岁的李清照除了笑还是笑。跟朋友去溪亭行舟,凑一起打马赢棋,她笑起来的眼睛亮亮的,鼻子微微皱起宛如涟漪,不像春风,不似秋水,而是那种笑意荡开,你一看就忍不住要与她同乐的笑。
汴京城万种繁华也像是为她而生的,她随手捞起一把,便能成就闲情雅致的传世之作。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是个大胆的少女啊,水中迷路,四顾茫茫,又是斜风铅云的天色,朋友扯扯她的袖子,说要不掉头回去吧。
李清照还在笑,她说掉头回去,就知道路在何方吗?
朋友都快哭了,既然已经迷路,回头也是一片陌生场景,鬼知道能不能出去。
李清照抱了抱自己的朋友,语气温柔,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啊?
朋友:???
李清照说,如果我能带你出去,你就输我一首诗,如果我们出不去,我就输你一首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乐子嘛。
朋友有些凌乱,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打赌?
只是望着李清照的笑,朋友莫名其妙的,也跟着轻松起来。
当李清照一头扎进藕花深处,迎面飞起一滩鸥鹭,她晃了晃神,回头就拉着朋友欢呼长笑,朋友能怎么办,朋友只好也开始笑。
天边云霞倒影水中,夕阳钓起飞鸟成群,两个少女的笑声荡开在这幅画卷里。
这画卷分外好看。
那天李清照最终还是没带朋友走出去,不过溪亭并不大,等不来自家小姐的丫鬟早早请人来寻,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两位少女终归脱身登岸。
这首小词里的李清照,以前没留意,现在才知可爱。
灵动,洒脱,无论面对什么境况,都颇有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心态。
当然,因为迷路之后还敢兴尽晚回舟,家人必定放不过她。只是严父再严,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女鹅,总是没什么办法的。
又逢暮春时节,萧萧风雨闭疏窗,不愿再招惹父亲的李清照只好宅在家里。
跟丫鬟们打牌喝酒。
家里人:???
李清照一脸乖巧。
第二日清晨,李清照从酒醉中醒来……京城就多了一首名留青史的小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前唐五代,大宋百年,这么多词人这么多词,却没有这般小巧灵动的,雨疏风骤的环境,不消残酒的心境,还有合辙押韵的对话:
少女试问小丫鬟,窗外花草如何?
想来小丫鬟昨夜打牌也累,困困的,说还是那样呀,所谓海棠依旧。
李清照就不困了,她来了精神,大眼睛闪啊闪,笑容里有点淡淡的狡黠,她说不对不对,你细看,应是绿肥红瘦了。
小丫鬟懵了,心想你知道还问我干嘛?
李清照又笑起来,笑完望着窗,又轻轻一叹,说傻丫头,春天就要过去啦。
这样一幅画卷随意展开,两个鲜活的人物蹦出来,里面还有声文人最喜欢的,伤春悲秋的叹息藏进去。《如梦令》一时广为流传,京城之中人人侧目。
时称:文士莫不击节赞赏,未有能道之者。
正是在那天以后,京城的文人墨客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巾帼不让须眉。
当然也有人腹诽,跟朋友窃窃私语,说近来出挑的女词人,只不过会写点闺怨闲情,登不上大雅之堂。
这话传得很刁钻,真有才华的能听出是嫉妒,但总有人跟着附和。
毕竟这世上还是俗人多。
要反驳呢,也不好反驳,显得你跟智障论短长,所以李清照也没反驳,她只是简简单单和了两首诗——近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为颜真卿所写的《大唐中兴颂》碑题诗,谈安史之乱前后兴废。这首七言古诗一经问世便广为流传,人人拍案叫绝。
深闺之中的李清照,就和了张耒的这首诗。
其一曰: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其二曰: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这两首大唐气象的诗传出去,里面还有「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这等以古喻今的警句夹杂其中,不知惊掉了多少俗人的下巴。
要知道,那年的李清照只有十六七岁而已。
关于张耒的这首诗,既然流传这么广,自然和诗众多。比如江西诗派掌门人,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黄庭坚,前不久也出手过。
而十六七岁的少女诗作,跻身其中也就罢了,还与之平分秋色,真成了花中第一流。
范仲淹说,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李清照这两首诗气象雄浑,意气纵横,如刀光一闪,列缺霹雳,把几个乱嚼口舌的小人,斩得哑口无言。
这还没完。
那些人说她只懂得写闺怨闲情的小令,没有文词功夫,她就要给世人翻译翻译,究竟什么才叫写词——她抽出一刀《词论》,要为写词开宗立派。
像苏东坡以诗为词,乃是不讲音律。
如柳永混迹秦楼楚馆,未免遣词流俗。
至于王安石,曾巩,文章是好文章,填的词简直贻笑大方。
也就是晏几道,贺铸,秦观这些人的词还能看,但是呢,晏几道不会铺叙,贺铸不太庄重,秦少游的词里则少了分实际的画面与情景。
那词该怎么写呢?
且听我道来,词别是一家,与诗文不同,要讲轻重清浊,音律协调,还要铺叙场景,点染情绪,用词最好清丽典雅,用典更要润物无声。
这些问题,以前的文坛大家没注意,以后,就由小女子来教各位写词。
《词论》一出,文坛哗然。
所有读书人仿佛都看见一个轻灵可爱的妖女,荡着秋千飘在他们上空,笑嘻嘻说: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叫人又恨又爱,又觉少女情怀,就该不落尘埃。
那座即将坠毁的汴京城里,这位看轻天下须眉的少女正笑得灿烂,对命运的造访毫无准备。
玉壶光转,鱼龙夜舞,这年元宵灯会,她遇到赵明诚。
命运向来是无情又卓绝的作家,那些年赌书泼茶的爱情,恰为物是人非的晚景,埋下草蛇灰线般的伏笔。
·2
遇见赵明诚的时候,李清照正跟族兄逛灯会。
其实这些灯谜都很好猜,香车宝马在汴京城里也算常见,李清照却还是很喜欢元宵节,人间烟火气,岂能不留意?
见众生,有时比见天地更有趣。
比如见到一个清秀的书生正对灯谜苦思,片刻后眉头舒展,眼睛里一点点放出光,几乎就要双掌一击,高呼说:咦,我中了!
当然那书生还是矜持下来,努力保持了自己的风度,轻咳两声,含笑解开灯谜。
奖品是一方印章,底是篆字,书生自顾低头把玩,脸上是藏不住的笑,直直向李清照走来。
李清照:???
你不看路的嘛?
这两年李清照也悄悄在家见了些同龄公子,且不说谈吐气度,身份才华,那些人似乎都有种提前披风浴雪后的世故,同时又保有了少年人独特的自负。
尘世浊物,莫过于此。
而李清照见到面前的书生,终于在大千世界里见了真人,真人有痴,痴人才会说梦,才会有那般旁若无人的笑。
这人当然就是赵明诚。
李清照一生都忘不了此时此刻,赵明诚的笑容。
割舍功名荣辱,不在乎人间山水,汴京城元宵节的火树银花都被他抛在脑后,只沉醉于心底的风景,无论寒暑贵贱,他都自成天地。
望着要撞上来的赵明诚,李清照忽然一笑道:「呆子,看路。」
这声笑闯入赵明诚的世界里,二十岁的书生抬起头,见到天风吹落星如雨,雨中姑娘一笑,宛如东风夜放花千树。
赵明诚显得更呆了。
李清照笑得更开心,凑过去看了一眼赵明诚手里的印章,指着那字道:「这是金文呀,我向来以为印宗秦汉是正理,如今终于遇到了同道。」
赵明诚瞬间就不呆了,两眼放光,兴奋谈起了印章源流。
人海茫茫,两人伫立在长街上,赵明诚谈笑风生,李清照眉目如画。李清照的从兄自不远处走来,望见这一幕不禁有些失神。
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怎么妹子就被猪给拱了?
定睛一看,原来这头猪是赵明诚。
从兄跟赵明诚是朋友,他上前打了个招呼,才终于让赵明诚再次回归现实。
于是赵明诚反应过来,自己还没问姑娘芳名,就与人攀谈良久。他脸有点红,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名字,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这时李清照的声音响起,她说哥,这位公子是谁呀?
从兄淡淡瞄了赵明诚一眼,对李清照说,这是赵明诚,从兄又笑呵呵看着自家朋友,指着妹妹介绍道:「赵兄应该听过舍妹的名字,那首如梦令,那一丛绿肥红瘦,堪称百年不出的绝句……
李清照打断了哥哥的吹嘘,笑道:「小女子李清照。」
赵明诚听到这个名字,呼吸都停了几秒,胸中掀丈高大浪,心想什么小女子啊,你还小女子那哪有大丈夫?
赵明诚的脸更红,二十年的惯性让他努力保持住风度,除了一双手有点多余,不知该往哪放之外,还算得上镇定。
赵明诚镇定地大声说:「原来是李姑娘当面,李姑娘必成当代大家!」
从兄被赵明诚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路人都纷纷侧目,李清照倒是忍俊不禁,施礼道:「那就承赵公子吉言啦。」
赵明诚眨眨眼,觉得自己今晚的风度怕是已经没了。
那就不要什么风度了,赵明诚一念放开,更是神采飞扬,他前两步,跟李清照道:「固然近来最显李姑娘风采的还是那首《如梦令》,但不才酷爱金石,见到李姑娘那两首基于大唐中兴碑的和诗,实在是如见太古风,如出天地间。姑娘以后若有新作,不才必当拜读。」
这么真挚的欣赏,令李清照也有些耳热。
于是她低声笑道:「好啊,一言为定。」
二十二岁的赵明诚心花怒放,这是他最美妙的一个元宵节,那时他还很年轻,诗万首,酒千觞,只要金石在眼前,李家姑娘放心底,何曾着眼看侯王?
只可惜人没能永远年轻。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两人的来往越发密切,两家的交往也频繁起来。
有时候李清照也会想起赵明诚,这种想起不分场景与时间,赵明诚像个飘忽不定的魂灵,就是午夜梦回也要闯进来见见她。
连自己荡秋千,赵明诚都要跑到脑海里来找她。
李清照想,这呆子可真不要脸。
正荡着呢,丫鬟哒哒哒跑进后院,说小姐小姐,赵公子来啦!
冒失的小姑娘吓了李清照一跳,她身上玩出了一层汗,衣衫微透,这岂能被赵明诚那呆子撞见?
李清照拉着小丫鬟跃下秋千,风风火火往屋子里走,走得太快,袜子都滑下几分,金钗也坠落在地,没办法,李清照都听见赵明诚的声音了!
这人怎么这样啊,跑这么快是急着见谁啊?
这会儿离屋门还有段距离,李清照干脆不躲了,她藏在门后,也悄然探出了头。
恰撞见赵明诚的目光投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李清照猛地扭过头去,满脸写着「我才没有想见你呢」的表情,旁若无人地嗅起青梅。
赵明诚笑得越发呆了。
呆到赵父都忍不住,沉下脸轻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