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祝寿
在这个几百人的小村庄里,张家老俩口,真算是令人羡慕的福寿双全的老人了。
老俩口同岁,今年九十高龄。他们一生养育了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在从前为温饱犯愁的艰苦年代里,为拉扯大这六个孩子,他们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受过的难,是七天七夜也说不完的。当然,这些年的生活早已是苦尽甘来,令他们欣慰的是,六个儿女无论在乡村务农的,还是在城里上班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家中都已儿孙满堂。老俩口的孙辈们有十多个,重孙辈们有二十多个。每每逢年过节时,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大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院内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午饭时,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老俩口幸福地乐呵着,感觉这辈子再辛苦也值了。
大约从他们做八十岁大寿那年起,儿媳们都抱怨在这小院里忙活饭菜太累了,商议每年由城里的三个儿子轮流把老人接去城里做寿,在饭店里宴请前来祝寿的各路亲戚。老俩口一心让儿子媳妇满意,从不愿给他们添负担,不知不觉中这些年便约定俗成了一个习惯:宴会的费用由老俩口出,来客的礼品由三个儿子家里轮流收。这样做寿,儿子媳妇自然是满面春风,每年都轮换着喜气洋洋地来接老人,皆大欢喜。
今年的九十大寿,早就定好在老太太生日这一天过。一大早,老俩口比平常早起了半个时辰,缓慢地穿戴着,尽可能把周身收拾得光鲜整齐。毕竟岁月不饶人,他们的手脚动作一年比一年迟缓了,但生活起居还能自理,比起同村几位七十多岁就瘫在床上要靠儿女日夜伺候的老人来,他们还是感到很自豪的。
忙活了好一阵子,两个老人相互帮衬着终于把彼此上下收拾整齐,老太太挪着小脚,步履蹒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歇会,老爷子从卧室的枕头里取出早已积攒准备好的三千元,放在了茶几上。
一辈子省吃俭用的老太太,看着这一叠钞票叹了口气,心疼地唠叨着:“一年比一年花的多啊,一个个的光图省事儿,真会享受,一点力气也不愿下了,在家里忙活五六桌好饭菜,还能多累呀,又热闹又省钱,一千块也花不了吧,这一年年的,把你一个月的工资全扔饭店里了……”
老爷子乐呵呵地安慰道:“别心疼了哈,我这不是还能结余点工资嘛,再也不会让你像从前的苦年月里那样挨饿了,只要他们大人孩子都吃得开心,玩得高兴,这钱花就花吧。再说了,咱辛苦一辈子,也没进过几次大饭店,你又喜欢热闹,就当我花三千元请一群孩子陪着你这个老寿星吃顿大餐吧,该多热闹多乐呵啊,到时候别光顾着高兴,没吃过的都记着尝一口哈……”
一向慈眉善目开朗厚道的老太太,一会儿就被老伴儿哄高兴了,无奈而又呵呵地笑了。想到今天要看到许多一年见不了几回的孙子和重孙们,老俩口又兴奋起来。他们正商量着今早该做点什么早餐时,听到大门外有汽车的声音,知道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和儿媳来接他们了。老爷子呵呵笑着说:“今天咱不吃早饭了,留着好胃口等中午吃大餐吧。”
儿子媳妇一进屋门,老爷子就拿起那三千元递向儿媳妇,笑道:“去年给你二哥两千五,订了五桌,每桌十多人,坐得有点挤,今年订六桌吧,让小孩们坐宽松些,这三千够吗?”儿媳很自然地接过钱,笑道:“应该差不多吧。”
从村里开车到城里也就十几分钟,但老俩口从楼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到小儿子的五楼,却是近二十分钟的举步维艰。尽管被儿子和儿媳用力搀扶着上楼,九十高龄的他们爬上五楼,也早已累得两腿打颤,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老俩口瘫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喘息还未定,就陆续有人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儿女们,甥侄们,女婿们,媳妇们,孙辈,重孙辈,人影晃动着塞满了客厅,满屋子人声鼎沸,笑语喧哗。
虽然来到的孩子们都曾先到老俩口跟前问候了一声,但老人早已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已分不清重孙辈的那些孩子分别是哪家的了。他们平日里曾那么心心念念如数家珍地念叨着这些难得一见的孩子们,好奇地猜想他们长得多高多重了?长成啥模样了?此刻,这些近在眼前的重孙们,自顾自地钻到一方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捧着的手机,让老人感到他们陌生和遥远得如同远在天边。
那十多个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呢?都来了吗?老人用热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这些孩子哪一个没被老人怀里抱过,肩上背过,被窝里搂过呢?老人多么渴望他们能像小时候那样围绕在膝下,亲亲热热地撒撒娇说说话呀,可他们都正在人群中热火朝天地聊着,只能看到他们不时哈哈大笑的模糊脸庞,老人眼巴巴地渴望着,也没能和谈笑风生的他们对的上一次眼神……
儿女媳妇女婿们似乎更忙,不停地端茶,倒水,敬烟,握手,逗弄小孩儿,彼此间亲热地问候着,寒暄着,都聊得不亦乐乎。当然也会捎带着给老俩口面前的茶杯里续续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候一声,转瞬又继续和别人的热聊。
白发如雪的老俩口被满屋的欢声笑语包围着,他们也一直咧着嘴笑着,只是笑容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落寞。他们好像是一件被供在客厅里的展览品,所有人都是为了参观他们而来,但仅是为了完成一个参观仪式和任务而已,看一眼就罢了,似乎没有人由衷地表达喜欢。
总算快捱到中午了,小儿子带领着来客们去订好的饭店赴宴。一拨又一拨的人欢笑着鱼贯而出,这时小儿媳走到老俩口跟前,弯下腰很体贴地小声说道:“娘,我刚才大约数过了,今天来的人比去年要多十几口呢,六大桌也够呛塞得下,让小孩们多挤挤吧,您和爹就别去挨挤了,先在家歇着,等会儿我给你们捎点吃的回来。”
老太太脸色一寒,怔怔地看向老伴儿,老爷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对小儿媳缓缓地摆了摆手,无力地说:“你们都去吧,让大家吃好喝好,我们在家歇会儿……”
客厅里顿时冷冷清清的,两位老人枯坐在沙发上,看着地板上那一堆堆华丽的礼品发呆。这些包装精美的礼物,对两位老人而言,是中看不中吃的,尤其是那一提提高大上的牛奶,老人一喝就拉肚子,远不如一碗小米粥喝起来温暖熨贴。
因为早上没来得及吃饭,现在他们真有点饿了。老爷子轻轻地拍了拍老太太的肩头,又歉疚又讨好地说:“老寿星啊,你今天该喝长寿面,你先歇着,我去厨房里给你做碗香喷喷的长寿面,咱自己煮的面比饭店里的可好吃多了。”
老太太艰难地站起身,也跟着蹒跚地走进厨房。厨房里的地板和灶台锃光瓦亮,整洁干净得明镜似的。老太太知道小儿媳特爱干净,她怕老爷子手脚不利索,做顿饭再迸溅的到处是水点油渍,会惹得小儿媳不高兴,便拉着老爷子走出了厨房。
中午这两个小时过得太慢了,肚子里早已咕咕叫了,等待着他们回家真是煎熬。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也不知他们会给咱捎回点儿什么吃的?”
其实老俩口都明白,小儿媳要捎回的饭菜,不过是打包些酒宴上的残羹剩饭而已。当然,老俩口是不会嫌弃的。在从前那不堪回首的饥饿年月里,他们为了从牙缝里省口粮食把儿女养活,连草根,树皮,观音土都吃过,又怎么会嫌弃现在孩子们吃剩的美味佳肴呢?
满头白发的老爷子趴在客厅的窗户前,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楼下的过往行人,一边安慰着老太太说:“甭管他们捎回点什么吃的,咱再不愿吃也得装着高兴地吃几口,先垫垫肚子,等送咱回家后,我给你做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