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小学老师们
作者:诗酒年华 // 责编:一默
在故乡,老辈人习惯管学校叫书房,上学叫走书房。我从1953年春季上小学,到57年暑期毕业,共走了四年半的书房。
尽管六七十年过去了,但当时成立小学的典礼场景,仍然记忆犹新清晰如昨。
春节前,小山庄曾沸腾过一次。人们自动聚齐到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急切打听求证着成立学校的消息。那热情高涨的架势,就好像一锅滚烫的开水。可真要学龄儿童报名时,好多家长却找各种借口不让自家孩子上学。这会儿又全都跑来看热闹。像瞅刚下轿的新媳妇那样,死盯住新来的老师傻看。
贾老师中等个头白皙脸庞,十分的文静;而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又平添了些许威严。村长、社长和学区校长祝贺过后,由贾老师讲话。开始有些拘谨,几句过后就放开了。当时懵懵懂懂没听出多少名堂,只记住最后一句,你们十八个宝贝蛋,是新中国的未来与希望!说这句话的同时,身子大幅前倾,胳膊朝前用力一挥,直指讲台下的学生们。
学生有大有小。最大的已经十六七岁,最小的还不到六岁。像我这样凑数的有三个,虚叫七岁,实际才五岁多点。当时特别想笑。硬憋住才没笑出声来。心想,庄家户的娃娃,谁能当宝贝蛋儿养着?坐在后面的大同学,早就下地干活了。成天跟在牛驴屁股后面吃臭味,叫个驴粪蛋儿还差不多。多年后,在部队看《列宁在十月》电影时,突然就联想起贾老师讲话的样子。别说,还真有点列宁的风范呢。
第一学期没有正式课本。贾老师对一字不识的,从头教起,每天学五个生字。对年龄大稍微有点基础的,则出题测验层层筛选,初步分出二三四年级。然后从下面村里学校借几本样书,让大家轮换着温习。待夏季放学前,再正式考试确定年级。
四个年级一个课堂上课,对老师和学生都是考验。学生精力很难集中,稍不留神便开了小差。尤其对有点故事情节的语文课,其他年级大都竖着耳朵旁听,结果反把自个的功课忘了。老师尤其累,每天晚上除了批改作业,还要准备第二天四个年级的课程。上课时几个年级都得照顾好,从头到尾嘴不停。一堂课下来,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有时还咳嗽不止。
单人学校,老师得是全把式,音体美都能拿起来。贾老师还真行,歌尤其唱得好。每次上音乐课,窑洞都会震得嗡嗡响。逢到好天气,便移到空旷的野地里上。四个年级全都可着嗓子使劲高歌。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在一二年级时全都学会了。稚气嘹亮的歌声,引得山峦也掺和进来合唱。以至课结束了,余音仍要飘荡盘旋好一阵子才恢复宁静。
秋季开学时,我正式成为一年级。新书扉页是天安门和毛主席的彩色照片。第一课只一句话,开学了。时隔多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拍照时,突然就记起当年领到新书时的兴奋情景,禁不住张开双臂大声喊道,开学了!照相师傅见多不怪,只微微一笑而已。
贾老师从不体罚学生,甚至连火也没发过一次。可不怒自威,同学们还真有点怕他。新学期开学时,家长们纷纷恳求老师说,孩子要是不听话,您只管狠狠地打!贾老师则微笑着说,新社会不兴打的。偶尔也会说,不听话了再说。虽然已经解放好几年,但打骂体罚仍在流行。哪个老师不打学生,反倒觉得怪怪的。偏僻山村的庄稼户,尤其推崇严格厉害一点的老师。
一句含糊的应答,竟让同学们心惊肉跳。于是便怀疑,老师肯定藏着打学生的板子哩。一次贾老师到学区开会,几个年龄大点的同学趁机翻了他的床铺,想找出板子弄坏它。翻的时候,同学们全围着观看。领头的吓唬道,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哪个说了,就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结果一无所获。大家放宽心的同时,多少又有点沮丧。只为没见识到板子的模样。
两年后贾老师调走了。走的时候,不仅同学们心里难受,就连家长们都依依不舍。庄稼户不会说多少客套话,只拉住贾老师的手使劲摇晃,让他有空常来串门。贾老师眼圈红了,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过后,大人们在一起议论说,咱这小地方哪能耽搁人家这样的人才呢?从小学校调到大学校去,可是进了一步啊,以后前途大着哩。在当时的观念中,完小校长就与乡长平起平坐了,中学校长则相当于县太爷呢。贾老师以后肯定能升到乡长县长的级别。
新换的老师姓高,但有病暂时不能到位,先由孙老师临时顶替。孙老师完小刚毕业,其实还是个孩子。前面有贾老师的标杆戳着,就越发显得没个老师样。为了树立威信,竟开了打学生的先例。那天,一女生在课堂上交头接耳,他使劲用教鞭棍敲着黑板吼道,你给我站起来!那女生吓得一哆嗦,却没有立即站起来。孙老师随即用教鞭棍指向那女生,站起来,手伸出来!一边吼一边就走下讲台要动手。
正要开打时,那女生的哥哥挺身而出把手伸出来,要替妹妹挨打。孙老师不由分说,就抡圆胳膊狠狠砸了下去。打过后急忙转身走向讲台。那女生没挨打却心疼哥哥,眼泪汪汪抽泣不止。哥哥替妹受过,着实疼得呲牙咧嘴。这时,孙老师竟咯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俯后仰缩成一团。同学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全都站起来,双手拍着桌子哄堂大笑。那兄妹俩见状,也喜笑颜开跟着闹腾起来。
这场闹剧刮风一样传到每家每户。晚上听父母讲,一下午在地里干活全都谈论这件稀罕事。说这么个成规不够的半大小子,咋能当好老师呢。有人提议,得向学区反映换了他。但大多数人不同意找学区,说那样就把孙老师前途毁了。还是先与本人谈谈再说。
当时学校有两名董事。父亲是其中之一。两位董事找孙老师时,他倒没有丝毫遮掩,竹筒倒豆子一样说道,看到当哥的要替妹受过,心里便有些悔意,但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可往讲台上走的时候,又突然想起自个念书也曾挨过老师板子。一次当板子快要打下来时,手猛地缩回来,把老师着实闪了一下。后来老师大怒,狠狠揍了我一顿。今天也多亏那男生没把手缩回去,如果缩了手,我真揍他,恐怕还打不过呢。侥幸之际,就忍不住笑了。末了诚恳还检讨,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挺后悔的。可后悔也没用。事情已经出了,只能用实际行动痛改前非。一个月后,学区仍是知道了。没有任何犹豫,就打发孙老师回家了。
孙老师其实蛮好的。虽然没啥教学经验,却能低下架子像大同学辅导小同学一样循循善诱。音体美也都能拿得起来。尤其有绘画天赋,经常把自己的图画作业拿来示范,大家学到不少的绘画窍门。音乐课除了唱革命歌曲外,还教了一首刘胡兰歌剧中的插曲。那沉重悲壮的旋律,震撼心灵迸发激情,既有对英雄的无限热爱,还有对敌人的刻骨仇恨。至今仍清晰记得开头两句歌词: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天气那个虽冷心里热。只可惜高老师来后不让唱了。他说,这么哀怨的歌,不适合孩子们唱。
同学们尤其喜欢与孙老师做游戏。那时上学都带一把小铁尺,写毛笔字压纸用的。课间休息时,便一起玩打铁尺游戏。这种游戏虽然简单,却有输赢。谁输了就不能再打,只能蹲在一旁负责捡铁尺。老师学生一起玩,兴致自然高涨。孙老师偶尔的故意耍赖,游戏便会出现以外的高潮。而一高兴,难免就有玩过头的时候。同学们倒挺过瘾的,家长们却不悦意了。看来,孙老师确实比不过贾老师。贾老师能赢得学生家长双喜欢;而孙老师在家长眼里,始终没个老师样。
高老师来了。花白头发剃个光头,一身庄稼汉衣裤,连布鞋里面也套着双老式布袜。手掂一根旱烟袋,烟杆长得能当拐杖用。活脱脱一位农村爷爷辈的长者。这么一副能掉出渣来的土样子,却在四乡八村享有盛名。村里私塾、乡里学堂、县城高小都呆过,尤其对古文造诣很高。如今年岁大了,挑重担觉着吃力,只想找个小学校图清闲。家长们欢欣鼓舞,小山村竟然能调来这么一位名气大的好老师,真是娃娃们的福气啊。而娃娃们却无比忐忑,这么个老古董当老师,往后的日子可咋熬呢?
第一节课果然乏味。高老师也许精神头不足,也许就这么个习惯,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而且一句多话也不重复。只要稍微走点神,前后便连接不上。快下课时,才突然提高嗓门说,一个老师一个拿法,我就这样。不只图省力,而是要培养专心听讲的好习惯。
高老师确实严格。第一天就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凡没写完作业没背会指定课文的,放学时一律留下来站在教室门口,直至写完作业背会课文,才准许回去。结果大部分学生留下了。有的家长等不到孩子回家吃饭,就跑到学校门口来看,一见这架势全都啧啧称赞,这下好了,孙猴子碰上如来佛啦,再怎么调皮捣蛋,也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心去。
从此,音体美基本放任自流。每周一节音乐课,唱过去学过的老歌。每天半小时体育课,就让大学生带着在外面跑操。美术课算彻底放弃了。
仔细揣摩高老师的讲课,的确很有嚼头。四年级语文有一课叫《愚公移山》。此前已经听过两次。贾老师讲时,只觉得热闹好玩。晚上竟梦见愚公把故乡的孤山给搬走了,家和学校自然也没了踪影,吓得大叫着从梦中惊醒。孙老师第二次讲时,我怎么也不相信愚公能把两座大山移走。课文的本意,愚公对智叟错,而我却钻牛角尖,总觉得智叟比愚公聪明。高老师这次讲,先咿咿呀呀背诵了几句古文,然后才说,现在这个是翻译过来的白话文,以后上到中学,才会接触到原汁原味的古文。原文的意境可不是这么简单。最后还莫名其妙扔下一句,娃娃们,愚公可是大智若愚啊!
不知不觉高老师已经来了一年多。一次学区组织歌咏比赛,我们学校被评为倒数第一。虽然学区没直接批评,但高老师觉得脸上无光。他连学校也没回,就直接去了教育局。之后不久,一份退职报告便批下来。
高老师与新来的董老师办交接时,一位爱搞恶作剧的同学喊声“报告”走进去,恳请高老师临走前再给他写一张楷书字帖。高老师轻声说,好娃哩,我手都颤成这样了,哪还能写字帖,让董老师以后给你写吧!可那位同学并没有就此打住,仍然继续恳求着。董老师显得特别尴尬,脸一下就红到了脖根。同学们都闭住气,在外面静静听着。至于董老师的脸,怎么一下就红到了脖根,则是那位同学出来后描述的。
一个和尚一套法,董老师与哪个前任都不一样。他刚从师范毕业,许多想法与做法,人们很不理解。据说他上任不久就向学区提出两条建议,一是再派一名教师,把学生分成两个班;如果不增派教师,就合并到下面村里的学校去。只有这样,才能开全课程保证教学质量。他的建议不仅学区不同意,还引来乡亲们极大反感。
可董老师不管这么多,仍按自己的想法教学。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立马恢复音体美三门副课。学校重新热闹起来了。每天下午,除了朗朗的读书声,还有嘹亮的歌声和震天的口号声。可惜我不到两个月就去邻村上高小了。那时,小学四年级也发一张毕业证,毕业证背面有成绩和操行评语。几个同学的评语最后,全都有四个字:活泼不足。这既是对学生的评语,恐怕也是对高老师的评语。
几年后,董老师也调走了。但他的两条建议在时隔多年后都得以实现。先是增加一名民办教师,再后来学校就撤消了。人们似乎也很习惯。再没有那个家长像以前那样,反对自家子女上学的;都是想着法儿要挑好的学校去上。
多年后回到故乡,望着早已废弃的校舍,不禁百感交集浮想联翩。这里是自己启蒙成长的起点,曾经发生过许多平淡而又难忘的故事。遂又赶忙矫正记忆。学校成立初始并不在此,而是在别处两孔裂着大口子的破窑洞里。后来口子越裂越大,就在我家场院将就了一年多。直到我升三年级时,才搬到眼前这个校舍的。
顿时,许多沉睡的记忆全都醒过神来,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两孔连接着的破窑洞,外面当教室,里面老师住。窑洞前面没有院墙,出门就是空旷的荒野。晚上任谁孤身住在这里,都会心慌意乱的。于是,乡亲们商议,由大点的学生晚上轮流陪伴老师。在我苦苦央求下,也曾陪住过一次。可晚上竟让老师陪着出去解了两回手。回想起来真的好笑,到底是我陪伴老师还是老师照顾我?
有天下午放学后,孙老师带我第一次登上孤山顶峰。站在山顶上遥望四周,各种形状的漫坡梯田,一望无垠的广阔平川,炊烟缭绕的大小村落,星罗棋布的道路田野,全都涌上前来,直觉得眼睛不够使唤的。在山下时,太阳早就没了踪影。到得上面,正赶上夕阳西下。红彤彤的大圆火球,眼看着一点一点在地平线上消失了。紧随其后,一道五彩斑斓的红云霞光就展现出来。此前哪见过如此这般的壮丽景观?
高老师其实蛮慈祥的。那次,我单独问他“大智若愚”的含义。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个无须现在讲的,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你长大后,一定要做个有大智慧的人。当时有些懵懂不甘,也有些受宠若惊。后来才渐次懂得,这哪是几句话能讲明白的呢?只能在实践碰撞中慢慢去感悟领会。
董老师特别在乎仪表。带我们去外村参加升高小考试前,再三叮咛要洗脸剪指甲,服装必须上白下蓝。临走时又给每人发个口罩戴着。四年级总共四个学生。我最小,其他三个,依次比我大两岁、四岁与六岁。最大的一位女生还不参加考试。三个统一装扮的孩子,也算一道亮丽的风景。当路过生产队场院时,竟然迎来乡亲们一片啧啧声。可进入考场后,却没见一个戴口罩的。我们仨反成了另类怪物,遂引出一片嘘嘘声。过后曾多次疑问,董老师怎么非让我们带个口罩呢?
……
奔涌出的画面,实在太多了。尽管都上不得台面,但全是温馨与快乐的情景。仔细翻检几遍,还真没发现什么沮丧与遗憾的痕迹。
这时,父亲曾多次念叨过的一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娃长大后,能像自强一样当个教员就好了。自强是贾老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