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的扁豆
作者:来日方长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曾有人说,从一个人的长相就可以看出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甚至爱过的人。这句话多少有些唯心主义色彩,从唯物主义角度看,还应该加上一句:“要看他吃过什么菜。”人的口味偏好似乎从娘胎里就开始孕育,在童年和少年时逐渐形成。成年后,不管他走多远,总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脑海,伴随他对故土的思念,勾起缕缕怀旧的情愫。那些陈年往事像纷飞的芦花被晚霞镀亮,思乡的愁绪在秋风里悠悠飘扬,越过高山,跨过海洋,最后落在静谧的村庄,轻系在门前的篱笆上。
九月的故乡,繁盛一点不逊阳春。五颜六色的花,像一个个明艳的姑娘从树枝上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黄色的是菊,粉色的是凤仙,蓝色的是牵牛花,紫色的是鸡冠花。它们争奇斗艳,凝眸含笑,散发沁人的香气,惹得蜂飞蝶舞,围着它们大献殷勤。门前的篱笆上爬满了扁豆藤,像一道帷幔掩藏起秋的心思。扁豆花不甘沉寂,它们从密匝的藤叶里探出身子,像一串风铃摇响秋的旋律。
每年到了初夏,母亲将门前墙脚的野草除尽了,用铁锹挖一只碗口大的浅塘,放入一粒粒扁豆种子,然后用虚土覆盖好,浇上适量的水。一周以后,土里就冒出了翠绿色豆缨。过不了多久,豆缨出落成了豆苗。它们日沐阳光,夜吸朝露,见风就长。细长的豆苗,像一条条细长的玉带,丈量季节离秋的距离。这时母亲搬来一捆竹竿,依次斜倚在墙上。用稻草茎将豆苗固定在竹竿上,为它搭建了一条向上的阶梯。扁豆藤就像行走在田埂上的小姑娘,它们勾肩搭背,游走在竹竿上。清风吹动藤叶,如同扬起的裙摆,一副青春阳光的样子。
过了处暑,扁豆开花了。白色的花结出的是青豆荚,紫色的花结出的是紫扁豆。青豆荚油亮亮的,不但可以映出了人脸,而且能映出满园的秋色。紫扁豆颜色偏暗,像一位古板的上司,看不出任何表情。母亲将围裙两只边脚朝上一翻,扎在腰间就形成了一个布兜。只见她踮起脚,欠着窈窕的身子,将豆荚悉数摘下来,装在布兜里。躺在布兜里的豆荚,在母亲腰间不甘寂寞,随着她移动的步子上下跳动。
将豆荚摘回来,倒在长条桌子上,准备分拣、去丝。扁豆荚一圈都长有蒂丝,撕去蒂丝,口感才好。因为不施农药,豆荚里会生蚜虫。母亲撕蒂丝,先举起豆荚正对着光亮,检查里面是否有虫。如果豆荚生了虫,就将包着蚜虫部分掐掉,只留下干净的半截子。青豆荚相对透明,便于检查。紫豆荚看着黑乎乎的,看不清蚜虫,有时一扇紫豆荚入口,倒吃出一缕虾仁的味道。这时,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连忙放下碗筷,对着盛垃圾的簸箕一阵猛吐。其实,蚜虫并不可怕,烧熟了还富含蛋白质呢。
将扁豆用清水洗净了,在锅里加入油,待热油翻滚起来,再将豆荚倒入锅中。只听得“唦……”的一声,腾出一股这种植物特有的清香。用铲子将豆荚挨个儿贴在锅壁上,待其油煸呈碧绿色,再加入适量的水、盐,煮沸数分钟即可出锅。扁豆荚富含皂素,有毒,高温下才会分解。因此,煎豆荚的油用沸点高的猪油,分解皂素的效果才好。
扁豆与芋艿仿佛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知己。扁豆烧芋艿是故乡人秋后常吃的一种菜肴,颇有养生效果。扁豆健脾化湿,芋艿益脾化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撕去扁豆两边的蒂丝,洗净;芋艿去皮,洗净,切片。在锅里放入猪油,先爆煸扁豆,待其色变,放入芋艿,先加少许水,煮沸一会儿,再加入酱油、白糖,直至食材软烂方可出锅。深秋的扁豆粗纤维多,而芋艿富含淀粉,加了猪油,不仅营养丰富,口感好,还可以促进肠蠕动,可以预防秋燥便秘。
霜降以后,扁豆到了生命的晚期。藤茎像一位长途跋涉的老者,气喘吁吁,没有了继续向上攀爬的气力;藤叶渐渐稀疏,露出泛黄的褐色;豆荚干瘪了,包裹的却是滚圆的扁豆蛋。青豆蛋呈乳白色,紫豆蛋为黑色。到了严冬,孩子们将扁豆蛋置于手炉灰里,炕几分钟就会闻到一股豆香味儿。他们迫不及待将扁豆捡在手里,对着豆子哈气,不等温度降下来就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来。被烫得冒汗的孩子,脸上粘着炉灰,看上去就像小鬼。
从故乡走出来的书画家郑板桥,尤喜扁豆。有一年初秋,他经过一户农家,恰逢这家人守孝三年后脱孝。主人撕下门框上的白条,请他书写对联换上。郑板桥见这家庭院里盛开的扁豆花,稍作沉吟,在红纸条幅上写道:“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好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乡村秋景图!通过这副对联,画家不用水墨就将农家风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故乡的风俗,七月初七是乞巧节。这一天女孩子都喜欢钻进扁豆藤架下看巧云,期望能像织女那样心灵手巧,将来觅得如意郎君。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年轻的孕妇焚香拜月以后,尝试闭着眼睛在篱笆下摸索。如果摸到黄瓜,预示肚子里怀着男孩,若是摸到扁豆,则是女孩。据说清朝藏书家方南塘有一年在外游历已久,一日接到妻子的来信:“家中扁豆花已开,夫君何时能归来?”方南塘读完信,十分感慨,随即作诗:“编茅已盖床头漏,扁豆初开屋角花。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留滞在天涯。”是啊,外面再好,怎么比得上家的温馨呢?
明媚的秋阳下,一丛丛紫色的扁豆花盛开在异乡的篱笆上,触景生情,叫人如何不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