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阴间回阳间,给她设牌位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女孩?
(一)
天边一道金色的分割线,裁开墨黑的天与浓沉的地。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眼前,拖着长尾,越来越近,是早班的列车从光中突围,从阴驶向阳。列车在站前减速,与轨道摩擦发出嘶哑的呜咽,最后停稳。
"吱"的一声,车门打开了。等候多时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向车门涌去。刹那间,空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手,青筋暴露的老人的手,纤细嫩滑的少女匀手,宽厚有力的壮汉的手……这些手一致地伸向车门,企图抓着它冲出去。
我指尖在键盘上轻点,探头往外看,小小地"哇"了一声,转头和身边的同事感叹:"这些人,哦不,鬼都好狂热啊。"抱歉,作为新晋的鬼还有点不太习惯,称谓一时改不过来。
"没啥稀奇的,每年都是这样。"同事倒是习以为常,终于舍得关掉游戏页面,坐得端正了些,准备开始工作。
见他的动作我也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挺直了背,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工作流程。第一拨的乘客已经到服务台了。
同事接待的第一个乘客是个三十岁出头模样的女人,瘦削,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顺又疲惫。头发松散地系着,好几缕垂到了颊边。她穿了一身阳间十几年前流行的棕色长款大衣,表面的绒毛深一块浅一块的,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落魄感。
"身份证。"同事头也没抬,说道。
女人拘谨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硬卡片递过去。
同事接过,抬头扫了两眼,对比了一下,确认完:"你这身份证也太老了,等到全阴间系统升级完毕,就没法用了,回头记得去重办一张新的。"女人低声应了,接过卡,小心地收回口袋。
"转哪的车?什么舱?"
"东28区,经济舱。"
"影子提供人的姓名?"
"和泉。"
"影子提供人和你什么关系?"
"……夫妻。"
同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敲,片刻之后抬头盯着女人的脸:"和泉不是你的丈夫,系统记录你生前根本没有缔结婚姻。最后,他也没有给你上供。"
女人闻言抬起一直微垂的头,耷拉的眼角终于拉大了些,睁着眼,仿佛不可置信,又不敢质疑同事的话。她支吾了一会,嘴唇发颤,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神色似迷茫又似难过。
后面排队等候的鬼都有些不耐烦了。
"每年都有人想蒙混过关回阳间去,真是痴心妄想,还要在这浪费我们的时间。"
"就是,看她那个寒酸样子,平时节日连给她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吧?清明还能有人供她?"
"她到底怎么坐上来'界限'的车的?工作人员也不检查清楚点!"
"哎,每次检票都这么急,估计是没办法细看。"
女人不知所措地站着,揪着衣摆,又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但有别的人给你立了牌位,是个和你没有亲缘关系的女孩。如果你一定要回阳间,就只能用她的影子。"同事翻了半晌的资料,开口。
女人闻言愣了一下,又很快地点头:"好,好,我用她的。"
同事开了票给她,她才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把票收好,走了。
她肩膀微微缩着,脚步匆匆,头依旧习惯一般地低着。
我有些在意那个女人,间隙里问同事知不知道些什么。他瞥了我一眼,兴致缺缺。
"一个没名分的饿死的女人。"
他没再多说,开始接待下一个乘客。
(二)
林凌今天很早就醒了过来,窗帘半拉着,天还没亮,伸手不见五指。她没动,用被子蒙住了头,连伸出手去开灯的勇气都没有,僵直着身子等天亮。
林凌很怕黑,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六岁那年的那件事。
清晨的阳光亮得极具侵略性,渐渐透过窗玻璃,透过薄被,投在眼皮上。林凌吐一口浊气,从床上坐起来,感冒导致的鼻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阳光一瞬有些刺眼,但很温暖,让她想起那个怀抱。她的影子被投映在墙上,纤细的,伶仃得有些可怜。
洗漱完,林凌在牌位前上了一炷香。爸妈其实不喜欢她在家里设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的牌位,但她很坚持,并且爸妈都很忙,在家的时间不多,疲于与她争论此事,也就随她去了。
林凌记不太清那女人的模样了,只记得那女人叫如意——大家都是这么喊的。
如意平时总是一副很温柔的神情,提着些手工编的竹篮,箩筐或者更精巧的小玩意儿在集子上卖。
林凌家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但父母同样很忙,总是好几星期才回来一趟,给她回来带城里的玩具和零食。一直陪着她的是奶奶,奶奶年纪大了,受不住她闹腾,她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在镇里的集子乱晃。
她觉得再多城里的玩具都不上如意编的一只蝴蝶。就是一只这样小小的蝴蝶,却这样的神奇。把蝴蝶举在阳光下,地面上就会现出一个带着镂空花纹的剪影,每次稍微变换个角度,都会变成不同形状,蜷着身子耷拉耳朵的兔子,在地上打滚的小狗,还有手牵着手的小人。林凌能就这么看上一下午,直到阳光褪去,所有影子都回归沉默。
如意不是每天都来,但来了就一定会给林凌带东西,有时候是山里的土产,有时候是漂亮的绣帕。
林凌很喜欢她,总是嚷着要跟她回山里去看看那些稀奇玩意儿。如意也应着,回回都说下次有空就带你去。
在又一次得到如意这样的回应后,林凌终于忍不住和如意闹了脾气。傍晚她悄悄跟在如意身后进了山,却被路边花草吸引了注意力,跟丢了。起初还不觉得害怕,懵懂地想着再玩会就回家。直到天完全黑了,辨不清路了。山林里一片寂静,廖无人烟,四处都黑洞洞的,像一张张会吞人的大口。
如意总是和她说山里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山里那么黑。脑子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奶奶讲过的那些鬼怪的故事。她终于害怕地大声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看到举着火把的如意的时候,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进了如意的怀抱,那个怀抱的温度她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后来她在如意的背上睡着了,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在家做好晚饭等她的被吓坏了的奶奶。
在那之后林凌就再也没见过如意,许多年后才听人说起,她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三)
一切都好陌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这种被阳光拥抱的感觉。阴间的日夜与阳间相反,鬼无法在白天出门,否则会被阳光晒伤甚至晒死。
在现在的光线角度,她看不见女孩的样子,但从女孩的身材能看出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在记忆中不多的人影中搜寻了一会儿,轻易地对上了号。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死了十年。
她其实在阳间没有什么牵挂,她只是想回来看一下。
看看这个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世界。
她是个弃婴,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十几岁嫁给了和泉,因为是黑户,没办法领结婚证。
和泉本身算个老实的庄稼人,后来去城里打工,不知道结识了些什么人,开始赌,喝酒。
输了钱喝醉了酒他暴躁起来会打她,打得极狠,可他又似乎不是完全失控的,因为他从不打她的脸。第二天和泉清醒了又会哭着下跪求原谅,说再没有下一次。
然后下一次又接着打。
她不是没反抗过,但从没动过逃跑的念头。如果不是和泉一家,她早就死了。再者,她是黑户,没有身份证,到了外面也难以生存。
生前她是黑户,死后反而拥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
她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从集子回来,刚远远能看到村口,就迎上了急急忙忙的邻居大婶。大婶塞给她一个火把,让她赶紧走,说和泉欠了很多钱,城里放贷的人要来抓了她抵债。
她来不及多想,又原路返回。天已经黑了,山路崎岖且长。她几乎是跑出了很远才敢点起火把,一路上衣服被路边荆棘划破了好几道,甚至出了血。
夜里难以辨路,大概是走到离镇子不远的地方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犹豫了一阵,还是压不下自己的恻隐之心,循着哭声过去。
她送了小姑娘回家,然后在镇口被抓住了。
她沿着土坡一直滚到了底,全身都疼得像要烧起来,骨头与石块相撞发出可怖的声响。那些人显然没想到她会从牛车上跳下去,根本来不及拦。
醒来的时候听见耳边是潺潺的水声,溶洞口被厚厚的一层藤蔓覆盖的,稀薄的阳光正从藤蔓上被她砸出的洞照下来。
已是一夜过去了。
(四)
林凌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前几年爸妈赚了钱,他们一家就搬到了城里。
城里人总是行色匆匆,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林凌很不习惯这里的节奏,总是怀念六岁之前在镇子的生活。反倒是奶奶适应得快,现在每天都一大清早去公园晨练。
林凌漫无目的地走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行人们手里有的捧着花圈有的提着香和纸钱。即便是清明,爸妈也没有空回家,祭祖的事基本都是奶奶在忙活,今年她感冒了,就没跟着去。
林凌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常和如意玩的那个游戏,变化手势,影子就会在地上投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像是皮影戏。她随手比了一只兔子,看着兔子的耳朵在地上晃啊晃的,如意的声音和笑脸就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如意和镇子上的大家关系都很好,凡是来求助的她都会帮忙,也不要人家什么回报。即使遇上什么故意刁难的、难缠的客人,她也不恼,心平气和得很。
可林凌知道,如意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笑。傍晚集子上的人陆陆续续收摊,偶尔林凌会躲在不远处想要吓吓如意。如意总是最后一个收摊的,因为她不像其他小贩卖完就走,她准备了很多竹片,只要有客,她就做。
如意收摊的时候往往天色已经半暗,晚霞烧灼着小街尽头的天。她直直眺望着山外的山,神情温顺又疲惫。
清明的天变化无常,不一会儿就阴了起来,开始飘细细的雨丝,空气变得湿冷。
林凌找了个屋檐躲雨,看着影子一点点消融在一片相同的灰色里。
她出来的时候没穿多少衣服,不禁打了个寒颤,抱住双臂。她本就生着病,刚刚在太阳下慢步走时还不觉得,现在头晕脑胀的,脑子一片浆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想上一次和爸妈见面是什么时候,想最近考差的成绩,想奶奶做的姜汤,又想暗恋的那个男孩子……
她觉得越来越冷了。
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包裹了她,与空气截然不同的温暖,像是谁的拥抱,让她放松了身体。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彼时马路上正使来一辆车,车灯扫过她的身体。
那一瞬她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奇怪的影子,是两个人相拥的样子。她愣怔了一下,下一秒汽车远去,影子也随之消失了。
真的有人拥抱了她。
联想到今天是清明节,突然一些荒唐的念头涌上心间,连带着让她混沌的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她不觉得害怕。
因为,那个拥抱实在是太温暖了,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如意,是你吗?"
没有回应,可她突然确信了。
(五)
她没办法回应。
更何况因为擅自离开了小姑娘的影子,已经是元气大伤了。
她从未想过回阳间,所谓的没有牵挂其实是假的。一是不敢回,二是想回也回不了。
十年里根本没有人给她上供。
当她在清明节的许可探亲名单里看到自己时她很惊讶,她以为给她上供的是和泉,却没想到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知道小姑娘其实很孤独,不然也不至于和她这个三十多岁的人作伴。
小姑娘是被镇子上的孩子们所孤立的。
她庆幸自己选择了回来。
(六)
我看着天边那道分割线由灿烂的金渐渐转变为暖调的黄。知道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了。
阳间的天要黑了。
同事八卦地说一定会有许多鬼不愿坐晚班车回来,违规留在阳间。等到阳间天黑,鬼魂们的自由度就大多了,不用再被拘束在小小的影子里,能够干涉阳间的事物甚至和活人交流。
这些违规的鬼会视情节严重程度予以处罚,严重的会被剥夺回阳间的资格并关进地狱。
但处理违规的鬼就是阴兵们的事了,我们是文职人员,不管这个。
晚班车的车门渐渐关闭,隐隐的嗡鸣声从轨道下传出。同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下班。
我忍了很久,还是禁不住问:"你看到今早那个女人没?"
"哪个?"临近下班同事显然心情还不错,还有心情调侃我,"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漂亮姑娘?"
"不是,是那个……"我斟酌了一下语言,"那个没名分的饿死的女人。"
同事顿时失去了兴趣,不耐烦起来:"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女人?没看见。"
说话间,一个人影急急忙忙从东区的通道口跑进来,面色有些苍白,身材瘦削。
这时列车已经开动了,幽幽地拖着长尾,从黑暗驶向地平线尽头的光。
"车已经走了。"我遗憾地告知她。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但也不十分焦急的样子。我总觉得她变得不一样了,眼角还是像早晨那样耷拉着,却没了那种疲惫感,整个人都很柔和,嘴角保持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来她这趟旅程很愉快。
"在'界限'住一晚吧。"同事出乎我意料地开了口,"车站后面有空的工作人员宿舍。"
"不回去报道没问题吗?会被当做违规处理吧?"我有些为女人担心。
"这种程度顶多是被罚点钱,有我们作证她不是留在阳间就够了。"同事带头起身,打了卡,"走吧。"
罚钱也很棘手吧……对她来说。我腹诽着,没有说出口,怕伤了女人的自尊。
虽然我们鬼是阳间人记忆的投影,并不需要以进食维持活动,但为了生活——这么说也许不太对,毕竟我们都已经死了——的仪式感,我们还是一同吃了一顿晚饭。晚饭过后我们坐在宿舍楼下台阶看夕阳闲聊。
"界限"的太阳总是一成不变的,只在天地交界处露一道浅浅的线,不过是颜色会变化而已。
"刚刚看过阳间真正的夕阳,倒觉得'界限'的夕阳一点也不美了。"女人轻声感叹,似乎害怕惊扰了这静好的时光。
"'界限'的夕阳难道就不是真正的夕阳了吗?不过是我们所处的地方不同,看见的也不同罢了。"同事不同意女人的话,但说话语气并不激烈,和今早面对女人时判若两人。
"或许是吧。清明节你们怎么不回去探亲?"女人问道。
同事沉默着,没回话。
于是我回答说:"自杀的人是没有资格回阳间的。"
欢迎关注,每日更新短文。
往期文章:短篇:来自星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