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3
风吹玉梨两载开落,门前流水一去不回,时间亦如是。
顺和二十三年,奚山县,秋,某酒肆。
“酉时一到,只见那高座马背上的玉面王爷嘴角一冷笑,眸中寒光瞬闪,无情发令‘灭!’”台上的说书先生忽将扇柄敲桌,底下的听客被吓得一哆嗦,“然后得令的顺和众兵乌泱泱的破门而入,天水族内一片惨叫,兵刃相撞声不断,门外的昭王听得这声音,表情愈发冷酷,活像那嗜血的阎王,旁侧的齐将军都引马避开了去,而这王爷却……”
“承宇,这还是咱家王爷吗?”坐在角落的一黑衣男压低声音,面部抽搐,偏头问坐在旁边的另一个黑衣人。
这一偏头侧眸才看到,那被叫做承宇的家伙,左拳抵唇,双肩不可抑制抖动个不停,还没来得及下咽的酒水伴着压抑的笑声,一点点喷在拳上。
承宇急忙吞下都快喷没的酒水,缓了一会,同样偏头压低声音,长长的叹了口气,翻了个大白眼,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那个满脸不置信的黑衣人道:“我多希望这是咱家王爷”,黑衣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十分同意这样的看法。
咱家王爷要能有这么冷酷就好了,那他们也不至于被其他王爷的跟班说成傻愣子。黑衣人想想,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好悲伤。当初被选上成为南昭王的手下时,内心那个激动,简直像万马奔腾,无法停止。他想着自己的主子一定是那种冷酷威严,或者面上温润实则满心城府的霸气王爷,然后在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手执黑棋一枚,俊俏的面容被半隐在晦暗的烛光里,嘴角衔着饱含心机的微笑跟他说“此人必死”,再然后他领命回答“定不辱命”,嘴角也含上和主子一样幅度的冷笑,在黑暗包裹一切的夜里,施展自己的武功,决绝又冷酷的完成刺杀任务,哦,不不,在完成刺杀前还要十分无情十分霸气的对将死之人说“挡我主者死!”
黑衣人从想象里回归现实,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奈感慨起命运。
承宇瞅着表情欲哭无泪的三儿,又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也想起了自己的英雄梦,想着想着又有点淡淡的悲伤,面上表情一时间丰富得不得了。
唉,他们的南昭王作为太上皇最小的儿子,顶着个无比尴尬的王爷身份混迹在朝廷,上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唉!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旁边已经回归现实的三儿戳了戳他,一脸惊讶的望着酒肆门口。
他顺着三儿的目光看去,竟一时也呆住了。
一身靛蓝青布补丁麻衣的无念卸下肩上的横担,两筐装得满满的麦麸应声落地,竹筐底在地上砸起了一小层浮土,她冲着站在柜台后的记账小二问道:“曹叔呢,这季的麦麸舂好了”,说完接过小二递的毛巾擦了擦额上凝成珠的汗水。面颊因为担重担发热而微微泛红,肤色虽没以前白皙,但天生的好底子在那,加上这两年又过了及笄,五官渐渐长开,尤其是那双明眸更加善睐动人。
曹掌柜从一旁喜笑颜开的走过来,“是念儿啊,可累坏了吧,来来,坐下来喝杯茶歇一歇。”说罢,吩咐小二倒了杯茶水亲手递与无念。
无念道谢接过,从家里一路担过来确实是有些累了,便也不推辞,找了张凳子坐下。
待茶水润过喉,她抓起一把麦麸呈到曹掌柜面前,“曹叔你看,这是前几日我和阿娘还有阿月连夜舂出的麦麸,没有杂质。”
曹掌柜接过无念捧的麦麸粗看一眼,便洒回筐里,“你们家的麦麸我老曹还是放心的”,他拍拍无念的手,语重心长道:“念儿啊,这女儿家老干粗重的农活也不是个事,况且你也过了及笄之年,找个好的郎君嫁了,往后在家相夫教子,这才是好的出路啊,而且我想,你娘定也盼着你能如此。”
无念略显尴尬的一笑,顾左右而言它,“曹叔,这事还早呢,您先看看这季的麦麸,要行的话那就定了,阿月还等着我带布料回去。”曹叔看着推脱的无念,唉声摇头,起身吩咐记账小二给无念结算。走到小二身边时,低声嘱咐着要多给些,便转身回了后堂。
无念望着佝偻着背的曹叔,心里有点不好受。她明白,曹叔其实是想收她做儿媳妇,他很心疼自己,也总是在帮她们家。在这奚山县的所有酒肆里只有曹叔肯收她们家的麦麸,因为家中只有阿娘和阿月以及自己三个女人,从种麦子到收割还有最后的臼舂这些本来需要男人做的活现今全部到了女人头上,即便她的力气再大,她们家的麦麸也总是最后一户舂好的,这时几乎全县的酒肆已经进满了货,她们的麦麸本是卖不出去的,最后是曹叔看她们可怜,才几乎年年都收这最后一批麦麸,不至于让她们三个女人流落街头。
曹叔有一个和无念同岁的儿子喜欢她,以她的身份原是配不上,可曹叔却不介意,几次三番的想说服无念,可奈何情之一字在无念的心里和恩划不到一起,她能用一切去感恩每一个帮过自己的人,这其中却不包括情爱,她要的必是两颗心的重合,若无此,宁孤活。
承宇和三儿从错愕中回过神,那两担据目测不轻于七十斤的麦麸,竟是坐在凳上看起来没几两肉的姑娘担来的,而且看周围人的神色还有听掌柜和她谈话的内容,这竟不是头一次。最重要的,是在卸下担子后只是简单地擦汗,呼吸丝毫没有紊乱。这就让一个七尺男儿来挑担,也做不到呼吸一点都不加重啊。
“这女子的气力也太大了些吧。”三儿端起酒碗,满脸惊羡。
有些人天生神力,在三儿眼中,无念就属于此。
“唉,可惜不是男儿身,一身气力也无法用在战场上,只能干些农活,可惜,真是可惜”
“三儿,你不觉得方才那女子眼熟吗?好像在哪里见过。”承宇一把把住摇头晃脑的三儿,眼神迷惑。
三儿笑得一脸贼兮兮,悄声说:“承宇,那姑娘虽瞧着好看,但也不是你这么找借口的呀”
承宇听言一皱眉,拍瓜似的拍三儿靠近的脑袋,“别扯淡,我说正经的。”
被拍了脑袋的三儿不满的嘀咕,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这爱拍人脑袋的坏毛病真是教坏了不少好孩子。
这方三儿刚准备再仔细看看,好生回忆一番。那方歇脚的无念因听到了说书先生为吸引听众胡编乱造的天水灭门一事而心间泛疼,便挑着已经清空的竹担走了出去。
承宇反应也快,拎着三儿付完了酒钱便一路跟了去。
这女子自己真的曾经见过,在哪里呢?
无念在街上买了块新布料,眉眼泛喜的前后摇晃着空空如也的竹筐,心想着回家后可以让阿娘给她们娘仨儿做过冬的新衣裳,自己和阿月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县里逛今年的上元灯会,如此想着,连步伐也变得轻快,全然没有发现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的黑衣二人组。
“阿娘阿月,我回来了”,无念一只脚刚踏进屋外篱笆门,就欢天喜地的高声叫唤道。
一个微胖妇人从屋里迎出来,没有欣喜,反倒面露焦急,忙走了几步到无念面前,帮她取下肩上的担子,语气有些不安,“念儿,都这个时辰了,阿月取水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无念轻抚着妇人的臂膀,柔声安慰,“娘,你别瞎担心,阿月就在旁近取个水能有什么事,再等等啊。”,刚走开一步准备放竹筐,就被妇人紧握住手。
“可是,可是阿娘这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先前洗碗还砸碎了一个,我总觉得会出事。”妇人的语气明显有些急,握着无念的手也有些凉。
无念抿抿嘴,认真看了妇人因焦急而略带苍青的面色,“没事的,娘,等我放下竹筐,就去寻寻阿月。”
“我同你一起。”
无念柔柔的微笑安抚着妇人,“好,那您去取根火把,天色快黑了,到时候怕看不到。”
妇人依言回屋取火把,无念提起竹筐放到柴房,走到一半突然转身望向篱笆门外,眼神晶亮而敏锐,同时脚尖带起一块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某个方向猛踢,带着脚劲的石头在空中直线横飞,落入草丛。无念侧耳细听,没听见人的忽痛声,便进了柴房放好竹筐,再把买来的新布在堂屋桌上放好,伸手接过妇人拿的火把,和她一起出门寻阿月。
躲草丛里的承宇死命的按住三儿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可怜的三儿眼睛衔满了一泡泪,涨得通红,却得强忍住脑门上上火辣辣的疼痛不出声。
本来他俩躲得好好的,只因三儿无意间打了个喷嚏,谁知一颗滴溜横飞的石子就直中脑门,瞬间眼冒金星,承宇见状二话没说,直接扑到三儿,在他痛呼出声前用还沾着草屑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待看到无念离去承宇才松手,痛到生无可恋的三儿翻起身,呸呸吐掉掉进自己嘴里的草渣滓,用一种找到了宝贝但发现已经物有所属的无奈眼光看向无念消失的地方,“唉,真可惜,有这么敏锐的直觉和迅猛身手却不是男儿身,老天不公,暴殄天物啊!”
承宇瞥一眼被砸得满脸狼狈还抱怨老天不公的三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是三儿说的确是实话。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三儿的喷嚏声,并且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定位且发动攻击试探,力道还不小,若真为男儿身的话指不定会有什么成就,可惜可惜。
承宇和三儿跟了一路也没想起来什么,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毕竟他们这回来奚山县是为了找到主子让他们找的东西,其他的不重要,想到这,二人同时拍拍胸口。
承宇拍拍,还在,轻吁一口气,继续走。
三儿拍拍,又拍拍,继续不可置信的拍拍,颤抖着双腿停下来,看着空无一物的胸口,内心万马齐喑:完了,完了。
承宇回头,笑容凝在脸上,抬手冲着三儿的脑袋又是一下。
三儿内心很委屈,明明是承宇硬拉着自己跟来的,自己脑门无辜负伤也就算了,还要被拍脑袋,怪不得老被人说笨,一颗总是受伤的脑子能聪明吗!虽然内心很冤枉,很委屈,但还是跟在承宇后面回身去找不小心丢掉的东西,毕竟是自己把它弄丢的。
两个黑影子勾着腰,在小道上走一步望一步,最后在刚刚藏身的草丛里找到了掉出来的东西,三儿如释负重吐出一口气,气刚吐到一半,便像卡在喉咙处般停滞不动。三儿转头吞下另外半口气和承宇对望,他们都听到了——兵器相交的打杀声。
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农山出现兵器对打的声音着实很奇怪,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朝着声源处飞掠而去。
无念手上的树枝下半段滴着血,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躺在树枝下已经断气的尸体衣冠不整,面目惊恐。
“女侠,女侠我错了,求求您饶了小的的命,我这儿有钱,我给您赔不是,求求您,别杀我,别杀我!”不远石滩上一个面瘦肤蜡,眼角下耷,身上衣物只穿到一半的枯瘦中年男子哀声痛求,他的小腿被树枝划破,一路从石滩上的杏树下爬开了两米远,腿下延出了条血痕。
无念缓步向前,怒极反笑,“钱?你有多少钱可以买你这条贱命!”语落,树枝落。
“啊!”枯脸男惨叫一声,看着那截树枝从小腿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插进,痛到声音都失了真。
本来在山下采办完,他们一行人是要回山寨的,但因途中口渴,就只带了一个护卫出来找溪水,哪知遇见了一农家女独自打水,一时色欲迷心,起了歹念,却不知这也能招致杀身之祸。他完事后,准备也让跟他一起来的护卫过把瘾,谁知出来这么个会武功的程咬金,护卫死了不说,现在他的命也危在旦夕,唯一能逃生的机会就是想办法让在不远处的二当家和兄弟们听到,并在他们赶来之前把自己的小命保住,枯脸男忍住剧痛在心里盘算。
“是,是,女侠,我这条贱命再多钱也买不来,但是,但是……”枯脸男的面色因为剧痛失血而泛起诡异的蜡青,他在身上一阵摸索,一会儿,像摸到救命稻草样取出一卷羊皮卷,硬塞到无念垂下的另一只手里,忙道,“这是虎头寨整个防御工程的设计图稿,朝廷千金寻赏,并许以高官厚禄。女侠,我把它给你,求求您饶了小的一命吧,小的下回再也不敢了,真的,求求您!”
塞在手里的羊皮卷被五指用力的抓起褶皱,无念猛地抽出树枝,鲜血飚出,枯脸男被突如其来的又一波剧痛震出嘶吼。
树枝从小腿处移到左胸上,只要再一用力下顿,那颗跳动的心脏就会被树枝穿透。
枯脸男这下是真被吓破了魂,生死一念之间。
“还有这个,这是……”枯脸男最后颤巍巍的掏出一颗做工精细的黑金六方体,本想凭这件宝贝最后再挣扎一番,眼角却看到了赶来的众弟兄和二当家,瞬间咽回了准备解释的话,奸计得逞地着看着无念,冲着奔来的二当家大声道:“她要抢防御……图”最后一字,低不可闻。
“噗”树枝钝入心脏的声音,干脆利落。
他知道他活在世间唯一的原因,能让二当家救他的唯一原因就只有他一身设计防御工程的本事和那张帮助虎头寨在朝廷的一次次进攻中毫发无损的设计图稿,所以,他会不顾一切的喊出那句话,只要二当家听见,以他的速度,自己还是有逃生的可能,可这心狠手辣的女人反应竟也如此快。
无念左手抓过枯面男最后本欲用来求生的六方体,凡是让敌人死不瞑目的事,她都会做。
枯面男转动眼珠盯着面无表情的女子,看着六方体被她收入怀中,悔恨,仇恶凝固在逐渐僵硬的脸上。
破风声从背后将至,无念极速往旁退让,手臂却还是被瞬间而至的弯刀划中,麻衣开裂,细血微沁。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发股成辫,以红蓝细绳相束,半臂外露,眼神犀利阴鸷的高大男人,双手持弯刀,扫了眼石滩,瞬间明了此地发生了什么,他打量着对面清瘦的无念,半晌嗤笑道:“女娃子,你不是我对手,快把防御图给我,这人的死我可不追究。”
无念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都没说我的态度,你就替那渣滓表了态,还真是人以群分。”
男人本以为面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会依言交图,毕竟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两厢对战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本不想再惹事,原就是那枯面男的错,死了到也罢了,只要防御图在,外界就拿虎头寨没办法,却不想被反讽一遭,顿时怒从心起。
瞬时往前一踏步,双臂相交,弯刀刀刃直逼无念面门,在即刻到达时,无念单手撑地,俯低身形,向男人身侧后方滑行,同时右手蓄力,持树枝横击男人腰际,突然从后侧传来一声冷笑,谁知先前那交叉的一击竟只是虚招!弯刀半空改变方向,从无念胸前下落,当无念反应过来时,弯刀离胸口只剩两寸距离,原先撑地的左手飞速抓起一块石头,横档胸前,恰巧与弯刀相撞,这一招险棋在电光火石间决定,虽然避免了弯刀入胸的直接死亡,但是左手匆忙抓的那块石头明显挡不住男人早就要下的一刀,左臂回撞到胸前震得肺腑缩紧,喉头一甜,鲜血喷口而出,在左手横档的同一时间,右手的树枝也奋力刺男人下盘,男人为了闪避,退向一侧,这才有片刻喘息时间。
男人见这女娃的反应如此快速,便觉留着终是祸害,杀意顿起。
躲在苇草从里,本来探究原因的承宇瞧见这幕正准备起身,就被三儿拉住了衣角,“主子说过,莫旁生节支。”脑门鼓了个包的三儿摇头。不是不想帮,只是这场实力悬殊的对战连他也没有把握,而他们现在又是有任务在身,不能出这个头。
承宇顿了顿,咬咬牙,又蹲了回来,眼睛一闪不闪的盯着天色快要看不清的河滩。
男人跨步上前,抓起还在吐血的无念举过头顶,狠狠往石滩上一甩。人体砸向石堆的撞击声和入耳可听的骨折声让闻者心悸。
全身上下,千骨百骸的疼痛将无念淹没,她强睁着眼,看着那男人一步步走向杏树下抱着阿月的娘亲。
听到他说:“活路不要偏求死,那就全去死吧!”,听到他残忍的大笑声,和娘亲的哭喊声,最后还有兵器刺进肉体的声音……
这种感觉那么熟悉,这种看着和自己有关的人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却只能当个看客的感觉那么熟悉。那些当着她的面杀害她在意之人的人都该死啊!都该死!
欺辱阿月的人该死!伤害娘亲的人该死!让自己只能当看客的人该死!
无念意识渐渐飘离,恍惚间有一个好听的声音缓缓对她说,“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