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人的抬格子
每年进入阴历冬月,是我的嘴巴异常忙碌的阶段,也是我的味蕾充分享受的时刻,老家亲朋好友的邀约电话纷至沓来,有时恨不能有分身术,以慰藉我家乡的亲友们的那份盛情!
冬日,正是土家人宰杀年猪的季节。那种热闹的抬格子盛宴甚至比过年还要欢腾,家家户户忙着选日子宰猪,这个日子不是由自己随意选的,而是由杀猪佬按顺序排出先后。那段时间,到处可以见到肩扛扁担,扁担一头挂着杀猪家伙儿晃晃悠悠的杀猪佬,满面红光,并不像小说里写的是满脸横肉的屠夫,而是胖得有点可爱!
杀猪一般是在天亮时进行。小时候我最怕的是这一刻。黎明时分,母亲早早起床,给猪煮一年难得吃几回的玉米和红苕,相当于给猪的饯行。母亲会边往猪槽倒食,边爱怜的抚摸着猪的脑袋,喃喃自语:下辈子别投胎成猪了,变个小狗小猫什么的都比猪强,变人也辛苦,唉……那时,我觉得母亲十分的矫情,猪么本来就是养着吃的,完全不能了解跟猪朝夕相处了一年母亲的心情。
杀猪佬一般带着二三个助手,土家人养的猪通常有二三百斤重,需几人合力才能把猪捆在案板上。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捂紧耳朵,躲到卧室里,害怕听到猪那绝望的嚎叫声,母亲则躲在灶屋里,架大火烧褪猪毛,煮猪血的开水。
猪血是抬格子蒸肉旁必不可少的配菜,土家人叫“血蕻子”,我经常接到的电话便是哪天一定到我家吃血蕻子哟!猪血常用大盆接住,待其凝固,用刀划成豆腐见方,然后放到锅里煮,煮熟后捞起来备用,可切小块佐以葱姜蒜爆炒,也可下火锅,入口即化,满口生香……
大约两小时后,一头猪宰杀结束,杀猪佬赶紧收拾家什去下一家,那家人的水已烧得滚开,猪已喂得肚皮溜圆。
杀猪佬走后,抬格子宴才算正式拉开了序幕。选一块尚冒着热气的猪肉,切成三四寸宽,一指厚,拌上苞谷面,根据各家口味放上姜蒜花椒辣椒面等佐料,搅和匀巧,放置半小时等候入味。
等五花肉、苞谷面和佐料充分交融后,开始上格子。格子垫底的一般是芭蕉叶,芭蕉叶上铺上金黄金黄的老南瓜,老南瓜上像排座次般的铺着一片片肉,一般中间放排骨,围绕排骨一层一层码肥肉,架大火蒸40分钟左右,上大气便可揭盖了。
真正抬格子的时刻到了。随着一阵吆喝,蒸笼盖子揭开了,一股浓烈的香味袅袅升起,钻进五脏六腑,精壮的土家汉子忍着冒出来的口水抬轿子般抬格子上桌,大家互相谦让一番落坐,第一筷必定是伸向格子里的蒸肉,汉子们夹起一片片肥肉,那肉在筷子上一颤一颤的,并不断裂,金黄透亮,女人们则矜持得多,只拣中间的排骨吃,偶有爱捉弄人的汉子拣一片油汪汪的肥肉放到女人碗里,那女人惊得一声尖叫,那肉几经辗转,又落回了格子里……
蒸格子旁边必定摆着两盘血蕻子,格子蒸肉和血蕻子相跟相随,就像红花得有绿叶儿衬着,谁也离不了谁。
吃了几十年的抬格子,有那么两件事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责任田刚刚分到户,不再吃集体大锅饭,自家种的粮食仅供一家人混个温饱,猪只能吃猪草,一般杀百把来斤肉已是不错。不比现在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猪也长得有几百斤重。
母亲请亲戚邻居上十人来吃格子蒸肉,格子端上了桌,还有两位长辈未到,大家都坐在桌子旁等着,我的姑爹和二爹聊着聊着抖起了狠,一个说我可以一气吃下十片蒸肉,一个说二十片,说着说着吹牛的码加到了一格蒸肉,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我一块你一块的,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格子蒸肉吃完了,母亲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一年就指望做这一回面子,客人们还没上桌主菜就没了,那是一次非常尴尬的抬格子请客。
直到现在,母亲仍旧耿耿于怀,说姑爹和二爹太不懂事。也不知他俩是不是真馋,借着打赌好任性吃他个痛快!
另外一件事我至今将信将疑,虽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仍不相信世上有这等高人。
有次杀猪抬格子,父亲去六里路外请曾给我家猪治过病的兽医,兽医正在田里忙活,父亲催他,说格子已蒸上了,大家伙都到了,单等他一人。兽医不紧不慢地说,放心,我不到格子抬不上桌的。两小时后父亲和兽医才到,果然,如兽医所说,蒸肉还没熟,蒸了两个多小时了,就是不上气,母亲急得团团转,锅里的水添了一遍又一遍,储存一冬的木柴烧得几乎见了底,那气就是上不来,客人们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都道今天是中了邪了,只见兽医走到厨房,把格子盖子猛的一拍,只见大气轰的一声窜了上来,如腾空而起的妖精,好像早卬足了劲似的。熟了!大家一阵欢呼声……
后来母亲说定是兽医使了什么法术。过去有些手艺人在学艺前得先学“法术“,但师傅教徒弟只准用法术防身而不可害人,徒弟必须在师傅面前发毒誓,否则是要遭报应的。母亲说过去有些高门大户的人家不尊重手艺人,常用言行怠慢甚至轻侮他们,手艺人不甘被辱,就会使点法术给点颜色看看。比如垒灶的瓦匠会让轻慢了他的主人家永远做出来的是夹生饭……我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手艺人为了得到人们的尊重而编造的也未可知!
挟一块油亮的格子蒸肉,软软的糯糯的,再来块血蕻子,浓情和清淡的滋味交织,相生相宜,回味绵长,若再咂几口土家人自酿的苞谷酒,说不定你也会一时兴起,跳起土家人的巴山舞,吼起了土家人的丰收号子,在土家人的热闹的格子宴里沉沉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