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老排长
作者:乐城 责编:一默
我入伍那年十七岁,老排长二十六岁。当时他带领几位老班长对我们四十多名新兵进行集中训练,时间是两个月。二十六岁当然不老,但已有八年军龄,这在我这个新兵蛋子看来很了不起,何况他又是我入伍后的第一任领导,所以我就称他为老排长。随着岁月的流逝,排长的岗位和职务几经变迁,但我对他的称呼一直没有改变。老排长叫郑开基,山西人。长着一副娃娃脸,脸上总是洋溢着甜甜的笑容,说话轻声细语慢悠悠的,别人是不怒自威,他是怒也无威。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亲和力够强,但缺乏军人的刚毅、果决和威严。那个年代天天看样板戏,在自己可怜的认知中,正面人物尤其是军人都应该像剧中人物杨子荣那样“高大全”,一入伍遇到这样一位排长,与自己期望的形象反差很大,心中不禁隐隐有些失望。这种感觉在吃年夜饭时就更加强烈。大年三十晚上,部队照例要吃饺子,吃饺子,对老兵而言再简单不过,到炊事班领上饺子皮,饺子馅,自己包好就是,但在我们新兵排,新兵都不会包饺子,只能由排长和几个班长代劳。吃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新兵饭量又大,一顿饭吃的那叫一个惨烈,一锅饺子煮出来转眼就被一扫而光,有个山东兵整整吃了一百四十个饺子,惊得几位老班长直瞪眼。一锅吃完,新兵们围在灶台前眼巴巴的盼着下一锅,那场景活像一群嗷嗷待哺地幼鸟伸长脖子等着父母喂食。对这混乱又温馨的场面,老排长似乎很惬意,他一点也不着急,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叨叨着:“别着急,别着急,包到明天早起,也要让大家吃饱,都要吃饱呀,吃饱了不想家。”(都吃了一百四十个了,还怕吃不饱)“离开新兵排你们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了,今后人人都要学会包饺子,不然的话,别人吃饺子,你只能啃馒头……”絮絮叨叨,活脱脱一个老妈子!老妈子?对,就是老妈子!太贴切太形象了。我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兴奋,心里很是暗暗得意了一阵子。我根本没有想到,没过几天我对排长的看法就有了颠覆性的转变。
新兵训练进入实战训练阶段,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实弹投掷手榴弹。排长先做示范,三颗手榴弹出手,颗颗都在六十米之远。我很佩服排长的军事技术,但排长说他还不算最好,我们部队最远的能投八十米以上。轮到我上场,我一点都不紧张,我观察过排长的弹着点,一个拳头大的小坑而已,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威力,我甚至怀疑手榴弹这个小玩意能不能炸死人。投弹是我的弱项,实弹比教练弹的重量要轻一些,我迫切想利用这次机会使自己的成绩有个大的突破,随着排长一声“开始”,我迫不及待地将手榴弹投了出去,谁知忙中出错,由于仰角太小,只投出了八九米远,按照要领投弹后要迅速卧倒,但我却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突然,我感觉后背遭到了猛烈的撞击,被人猛的扑倒在地,几乎是同时,手榴弹爆炸后的弹片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耳旁掠过。战士们纷纷跑了过来,有人惊慌地喊着:“排长负伤了!”排长伤势不是太重,弹片划过了头皮,有鲜血从发际爬上了额头,头顶上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片。排长当时没有批评我,而是警示全排战士:“看到了吗?不按要领训练是会丢命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排长的吼声使我清醒,看着排长,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突然眼窝一热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是自责?是内疚?是后怕?是感激?我也说不清楚,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搅得我心里乱成一团。当着全排战士的面我任由眼泪恣意流淌。事后,战友们告诉我,见你在那杵着,排长就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生死瞬间,排长根本来不及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有拯救战士的生命这个念头,使他爆发出无所畏惧的力量。我常常思考,如果没有排长,不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结果。从那一刻起,排长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他是真正的军人,他就是我身边的英雄!
新兵成长为一名老兵,要经历许多个第一次。在一次次的磨练中逐渐百炼成钢。我第一次夜间单独在弹药库站岗的经历至今难以忘记。弹药库离团部约两公里,辽阔的戈壁滩上,几十间平房伫立,显得孤独而突兀。平房内储藏着全团的备用炮弹,排长告诉我们,弹药库一旦爆炸就会殃及团部,几百个战友的生命就会受到严重威胁。我白天来过这里,但夜间这里的环境截然不同,戈壁深处的磷火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夜风把库房的窗户刮得吱吱作响;弹药库的灯光惨淡昏黄,更衬托得周边的夜色漆黑阴森。远处隐隐传出饿狼的嚎声,让人胆战心惊。我那时年岁小,胆子小,害怕黑夜,加上那是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敌情观念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使自己高度紧张,以至于有只黄羊出没都惊出一身冷汗。我丝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有坏人破坏,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以命相搏,就像老排长在训练场上那舍命的一扑。但这仍然减轻不了我的心理负担,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在我围绕弹药库又巡逻了一圈后,突然发现一个人影逼了过来,我确信没有看错,真的是一个人,就迅速持枪打开保险,向对方喝道(声音很大,有壮胆的意思):“站住!再走就开枪了!”对方可能慌了,快捷下蹲,连连喊着我的名字,说:“我是排长,查哨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来到近前,排长问我为什么不问口令,我老实回答,从小没有走过夜路,一个人在这里孤单无助,有点害怕。排长说一开始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排长还打趣我,你小子枪法好,刚才要是开枪,我这一百多斤就算交代了。排长的话使我面红耳赤,好在有夜色掩护他没发现。排长要陪我站岗,说是现场传帮带,我心里明白他是想帮我舒缓紧张的心情。那夜,排长同我聊了很多,说他小时候怕鬼,晚上在街头听人讲鬼故事吓得不敢回家,结合现场给我讲游动哨应该注意的要点,怎样更好地隐蔽自己,怎样更好地观察周边的情况;给我讲部队身处祖国边陲,大漠腹地,条件十分艰苦,新鲜蔬菜运不过来,只能多吃土豆白菜;水很珍贵,是从祁连山上用车拉下来的,所以洗澡也受限制;这里的风沙很大,一年只刮一次,从大年初一一直刮到来年的腊月三十;沙尘暴很厉害,刮起的沙石遮天蔽日,几米开外看不到人;我们出来当兵不是为了享受,要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我很奇怪,排长还是排长,还是絮絮叨叨,我怎么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半点老妈子的影子?反而觉得句句入耳,像师长在谆谆教诲,更像父兄在殷殷叮嘱。这一夜,我感到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有听够排长的絮叨天就亮了。
新兵集训很快结束了,老排长到警卫排任排长,我被分配到政治部当电影放映员。我的工作大家都很羡慕,天天可以看电影,但其实十分辛苦。我们是高炮部队,保卫的空域达数千平方公里,连队之间距离遥远,驻防十分分散。新片发行下来,就要坐着军卡,拉着放映机,到各个连队巡回放映,一圈下来就是二十多天。因此,离开新兵排后我同老排长的见面很少。大约是两年后的样子,排长爱人到部队探亲,排长邀我和在新兵排培训过的几个战士到招待所见面。嫂子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十分干练。除了花生、红枣、煮熟的红薯干这些山西的特产外,嫂子还专门给排长带了两瓶老陈醋。我们给排长开玩笑:“山西兵,爱喝醋,缴枪不缴醋葫芦”。我逗排长:“嫂子这是要让你经常品品醋的滋味,不要有二心。”排长幽默的说:“小子!别拿我开涮!什么二心,这鬼地方,找母狼啊!”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排长留我们吃了一顿便饭,还喝了一点酒。我们回忆着在新兵排的许多趣事,大家兴致很高。这是我离开新兵排后同老排长难得的一聚。
入伍六年我复员了,离队前我找老排长告别,老排长在师部开会,未能见面。回家乡后,我给老排长写信报告了工作安排情况。老排长回信鼓励我要像在部队一样好好工作,再往后我给老排长邮寄过几次核桃、板栗之类的邢台特产,便没有再联系。直到有一天,探家的战友传来口信,老排长去世了!老排长是病死的,按照遗愿就安葬在戈壁滩上。刚刚四十岁出头,风华正茂,老排长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我真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对我打击太大,我身心都有些支撑不住,就像得了一场大病。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老排长在我内心深处那如山般的份量。我恨自己太过懒散,后悔同老排长没有经常联系,老排长,你可知道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讲?有多少思念想对你倾诉?到地方后,我当过工人,上过大学,在组织的培养下一步步成长为领导干部,在两个重要单位担任主要责任。这一切,我早该告诉你,你带的兵没有给你丢面子,叫你分享我取得成绩的喜悦。老排长,你可知道,时至今日,我的口中仍留有你亲手包的饺子的余香,耳旁经常回响着你那暖如春风般的轻声细语,你那舍命的一扑,不仅拯救了我的生命而且升华了我的灵魂。多年来,无论在哪个岗位工作,我都不敢稍有退缩稍有懈怠,是你那伟岸的身影在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指子女对老人的情感,这句话用在我和老排长之间可能不恰当,老排长是我的首长,更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但在得知老排长逝世的那段日子里,这确实是我的真实心境。而且这种情感浓得化不开、挥不去,久久萦绕在心头。从老排长逝世的那年起,每到“八一”战友们聚会,我都会默默地多喝两杯,老排长,这是我敬你的酒,是来自遥远地方战友的心祭!听战友们说,他们在老排长坟茔的四周植下了几棵红柳。红柳耐干旱,耐盐碱,抗风沙,主干坚硬如铁,枝条和细叶红绿相间,婀娜多姿。它没有乔木的高大,没有阔叶的丰满,但却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唯一能生存的灌木,它给荒凉、了无生气的戈壁大漠抹上了一簇簇绿意,带来了勃勃的生机。老排长非常喜欢红柳,说红柳像战士一样坚强。老排长,如今你与红柳相伴,向战士一样日夜守护着祖国的边陲。老排长,你没有走,你不就是戈壁滩上那棵最勇敢、最坚强、最忠诚的红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