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浪!狂浪!(散文)
◎童小汐
我恨重复,不爱听重复的话,也不耐烦说重复的事,如果有人问我说过的话,我白眼翻到背后,当然只有一个人除外,就是他。师姐最近老问我易学和玄学的事,我瞬间表演变脸,这样机密的学问,师父都说了不可外传,我说这个要保密,到底要我重复说几遍?连续剧看到A告诉B,B又转述给C的情节就转台。世界那么仓促,该做的工作要学的事那么多,谁耐烦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一再重复?
可能是墨菲定律应验,他近一年开始一直重复问我同样的事。在医院等待门诊时,他问我:“现在轮到几号?”、“那我几号?”十秒钟一次。在家里他问:“现在几点?”、“你师姐呢?”……莫比乌斯环带的无限循环。
逼得我重复说着也听着:“现在六十七号,你八十九号。”、“六十七号。”、“八十九号。”、“六十七。”、“八十九。”、“现在六点。”、“师姐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六点十分”、“师姐在梳洗打扮”……。
当然我对他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因为他就很少和我说话,我倒是希望他一直重复下去,至少显得我们也说不完的话。同样的事是要问几次?当然也有按捺不住火气的时候——每当他问师姐在哪里的时候;偶尔以幽默化解:“唉先生你问过三次了喔!”乃至打哈哈带过:“唉先生你在考我问几次对不对?”
电影《今天暂时停止》里,时间卡在周而复始的今天,每一天上演同样的情节,每个人重复说着前一天说过的话,做前一天做过的事,却只有主角察觉,像个针对我而来的梦魇。故事的最后主角终究是逃脱了,回到持续前进的明天。而我,或者是他,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能破解困境呢?
冬至一过,央金大叔就忙着张罗家族聚会,当然哦,我和师姐因着他也成为了家族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他被央金大叔和族人中最具威望的长者搀着走向那个中间的那个最重要的位置,缓缓落座,长者为他献上哈达,他一脸严肃,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氛围。师姐惊讶不已,掩口微笑,不解地问我:“先生成了这里的长老了么?”
哈哈,我都要笑死了哦,于是连忙摇头,我说这都是央金大叔对他的一片诚意哦。其实真相并不复杂,他在这里三年,几乎帮助过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人不喜欢他,就连几岁的孩子见了他就像见了圣诞老人,哥哥叔叔地叫个不停,恨不得都让他抱一抱,亲一亲才肯罢休。
这个时候,他说的话变少了,因为一开口又是重复,所以被分配到的句子相形之下更少,他转脸问我:“你怎么一个人,你师姐呢?”我叹气说:“唉先生,她都二十一岁的人了,丢不了哦!”他这才平静下来,还没三秒又问我:“今天这么多人,你师姐呢?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回答了,只是翻白眼。于是,只好向我对面的师姐招手。师姐赶忙跑过来,我对着他撇嘴说:“看见了吧?师姐来了哦,让她陪你吧!哼!”我转身就走,结果被他喝住:“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哈哈,我最喜欢这一句,一年来每次出去,我就故意躲猫猫,他着急生气,见我就拽住我的手怒道:“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心里小鹿已不安分起来,背过身子又翻白眼又撇嘴,低声咕哝着:“不是总问师姐吗?怎么又不让我离开了呢?”
师姐那一双耳朵比狗耳朵还灵敏,我发现地上掉根针她都能听见。
“先生问我什么了?”师姐盯着我问。我更加生气,霍地转过身对着师姐。“没什么哦,你别多想了。”我勉强笑笑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担心我们在人堆里走散了,或者被坏人掳走了。如果换成师姐在他身边,如果他看不见我,一样会不停重复地问师姐:“你师妹呢?……”
我自然是像个贴身“护卫”一样寸步不离,深怕他需要什么的时候找不着人。降压药我得随身携带,还有那只保温杯,在我这里就从来没断过热水。
三年了,我怎么可能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我能放心吗?
日暮转深,肚腹感到辘辘空空!央金大叔和卓玛阿姨以及大大小小十几个他们的亲人摆上了满满一长桌子美食,族人聚会,人多到一百多号,当然是帅哥美女也多,少男少女大多都借着这个机会找自己心仪的人。
一壶浊酒喜相逢,朋友欢聚酒至半醺,我们这一桌是主席,坐着闻讯而来的两个作家一个藏族诗人,还有一个藏族女歌手,在藏区无人不识他们,央金和卓玛避无可避的都被热情地邀去巡酒,在座的几乎都是生于此长于此的乡亲,亲的早已不分谁是谁,谁又是谁的谁了。如此这般地像一家子人的江湖情分,索性两桌并坐一桌,倒酒、劝酒、罚酒,饮酒之快,大有飞杯换盏,一饮三百杯之势。
我和师姐紧挨着他坐着,师姐有点认生,像个孩子似的躲在他身后。而我已经习惯族人聚会,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杯子,深怕他又满杯饮下,也怕别人不停给他倒酒。和他在一起聚餐没有不愉快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其他三分啸成了剑气,你一杯“东风吹战鼓擂”,我一杯“明天的忧愁明天愁”。
“来!杯杯酒满斟!”已经半醉的女歌手很讨厌地竟然将纤细的胳膊搭上他的脖子,一手举着杯子说:“青稞赛茅台,最好朋友胜过所有。来!为我的最伟大的老师再干一杯!”我急了,撇着嘴倔强地连忙把她的胳膊搬过放一边去,哼,她竟然眯着醉眼斜视我,而后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大家齐喊一声“干杯!”所有人频频举杯遥向充满中世纪希腊的夜空,一口饮尽月光。
酒酣耳热,管他谁是敌军谁是盟友,人生如梦也好如酒也行,大伙耽溺在藏族歌曲里,藏族诗人唱完歌,女歌手又打算搭着他的肩唱歌,突然见我在一旁虎着脸,犹豫了一下冲我一笑,便放下了一自己的手。卓玛阿姨瞧见了,坐过来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小汐,你不要乱想撒,她就那个性格,高兴了谁的脖子他都搂呢!你想撒呢,不可能你放心吧!”
我听了卓玛阿姨的话,这才如释重负。女歌手端着杯子唱伍佰的歌:“一杯酒二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若要讲搏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是缘分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无惊风无惊涌……”是这么样的有情有义回荡不绝,在星与月烁烁有光的夜。
“但愿常醉不愿醒,与尔同消万古愁。”有一个作家举杯敬他。那一晚,酿泉为酒,青稞酒洌的泉香,然后又喝啤酒,伴随麦啤的灵魂,淡淡飘散在村落里。
师姐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已颇觉劳累,身乏如棉的我,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人。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等他回家。他见我瞌睡了,对我说:“你和师姐回去睡觉吧,我再和大家坐一会儿。”“哼,我就不!”我撇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
女歌手突然笑盈盈地问他:“这是你女儿吗?可爱得很呀!”他竟然已经大醉,口齿不清地对女歌手说:“你千万要好好待她,她是我的亲女儿,亲女儿,亲女儿。”此刻我已经瞌睡全无,掩口笑着,师姐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顿时也相信我就是他的亲女儿似的!
“我的最后一个弟子。”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走,不忘补充一句。
我忽地明白了,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久久没有说话。我想师姐肯定都懂这分独有的幸福,有他如此我没有其它更多的感觉。
走出院子,卓玛阿姨家橘红色的灯光打在我的头发上,我看到地上拖着一高一低两个瘦长的身影,我扶着他,偷偷地我用另一只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
深夜回到家,师姐急着分享这次聚会的感受,我则说这是第三年聚会了,没什么稀奇的,我们你一言我一句,他望着每张动得飞快的嘴与快节奏的话语,抓不住,够不着,但仍然微笑,欢欣着我们师徒能重聚,低头安静地吃饭,渐渐没有了句子,也没有重复。
不能再吵架
第二天师姐带我出门,就坐在院子里,她就像一只老鼠,捧着葵花籽不停地啃食,一会儿地上密密麻麻一大片瓜子皮。师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给我讲起她跟随先生学习的那几年。给我讲他是如何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毛笔字,如何教她画画,如何责令她背《论语》,还有《左传》和《汉书》,告诉我她跟他去拍电影,录音棚……。师姐说着窃笑起来,手轻轻捂住嘴,一脸少女的娇羞,一堆一堆的往事洋溢在她幸福的小脸蛋上。哼。
“有什么了不起哦?你只不过读了三本书而已,我读的书大概有三百本了!手握手教写字嘛,不都是这样吗?拍电影哦,那是戏子做的事,我根本就不羡慕喔!”我愤愤地说。师姐脸色变了,苍白,恼恨,不安,就像是马上要把一切情绪要爆发出来,但她似乎缺少一个渠道。
“你不能这样对我!先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先生!”师姐扔掉装着葵花籽的纸袋子,眼里噙着泪吼我。我不甘示弱,回敬道:“以前不是,现在是,明白了没?我们经历过的事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还有,这不是你从师学习的地方哦,我在这里都三年了,你和我讲那些干嘛,我不想听。”
师姐捂着脸转身就要回屋里去,我有点气恼,白她一眼说:“一会儿打扫得干干净净,若被先生看见了你就死定了!”师姐不屑,径直去了屋里,我只好先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进屋去画画。
三年了,跟随着他学习,走一步路都会聆听他的教诲,那时我只需勾着他的手慢慢走,低头听着,抬头看着,适时反应,就够了。重复的话语不再那么可憎,相反的,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为什么你们两个还要吵架?你师姐没来的时候,你每天无聊,我出去几天你就寻死觅活的,怎么她来给你做伴儿,你又嫌弃她?你不该高兴吗?怎么还要吵架?”我放下扫帚,才要进门就被他堵在了门口,一连串的发问,师姐就在他身后躲着,怕我看到她的眼睛。
他说到这儿,照例停顿下来,等着我发问。
“吵什么了?”我依然遵从习惯问,等待爆点出现,如相声表演中捧哏的角色,辅助段子的铺陈。接着他会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
我想我是太安逸于问问题的工作,而从未凝神谛听他话语的内容,以至于当他重复的句子开始质变简化时,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拼贴那些情节。
“你几岁了?”他转头问我。
“十七岁喔!”我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明知故问!”我翻白眼,撇嘴,瞪着他身后那一张若隐若现的脸,我知道她一定在窃笑,她喜欢告黑状,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那你还小呀,也长不大了呀,我原谅你了。”他皱起眉。
我知道这一句是反话,他是嫌我不成熟,和师姐吵架确实是我不对,可我忍不住哦!但凡有那么一丝侵犯到我的爱的边缘,我敏感的神经会像刺猬身上的刺马上立起来,我会突然变成一只刺猬,不!此时用豪猪来形容也不为过,我需要一个强大的自我保护,敢犯我者,虽远必诛!
“没有哦!我没和她吵喔!”我瞪大眼睛,偏着头望着他。
那一再重生的对话,从复制中偷偷延伸、自行删减,彷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我只好暗中更换答案,试探他能否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任何端倪,展现他以往侦探般的敏锐直觉。可是记忆的重量早已不堪负荷,他遗落了将对话持续下去的关键语。满天满园的字语如落叶成串落下,他却无力辨认,捡拾,只得眼睁睁任它埋土腐朽,或随风散佚,消失。
时间仍残忍地走着,当他自闭病程走入下个阶段,总之记忆这万灵丹失去功效,曾贡献半辈子青春的美乐之地再唤不回他的话语。他愈来愈沉默,好像忘了许多话该怎么说,重复的句子只剩下“画画了?”、“书法呢?”、“诗词写了几首?”。昔日的聆听者只好不情愿地转为主持人,展开诱导式问话:“唉先生,下次书展在乌鲁木齐吗?”“唉先生,今天只写两幅书法对不对?”
“是吗……”他望向似曾相识的格子窗,露出困惑表情,答不出来。
那熟烂到我耳朵自动略过放空的情节,曾经在他的召唤下,一再地重生。而今我成为不称职的召唤人,说不全咒语,只记得这许多断简残篇,筑不成回忆的城墙,而无力被重述的话语便永远死去,深埋归于虚无。
像他人生中无数不再被记得的点点滴滴。
再他去重庆之前,带着我和师姐来到塔尔寺,我以为他会像对我讲这里的历史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给师姐听,然而,这一次他终于成为彻底的路人,对着陌生的建筑指指点点。
“唉先生,你以前在这里研究过历史对不对?”我问他。
“真的吗?”他望着楼顶上金灿灿的雕塑说。
所以这半年来我们一再重复,美好的日常。我到先生和塔尔寺一位老法师每天散步的园子突袭,不管来几次他都会露出惊喜的灿笑问我:“你怎么来了?”有时聊了一阵子,他一转身看到我仍是惊喜灿笑问我:“你怎么来了?”然后我挽着他的胳膊散步,我忽然发现以前见我伸手就躲闪的他,竟然不再躲闪了!
先生照例问我师姐在哪里,为什么不一起来?我点头说师姐一切安好。这样的对话重复十数次后,我们踏着日落余晖回家。然后我拿出歌本并肩依着同样的曲目同样的顺序高歌,他会卡在同一个段落问我这儿怎么这样唱的?你是不是唱错了?我会倾尽记忆与想像胡乱哼出旋律,重复地在同个地方走音。
我记得第一次去歌厅,听他唱歌,当时唱得是刀郎的歌,都唱一半了,我就奇怪为什么他握着话筒却放着原声,那声音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我试着关了伴奏,干唱的声音也一样,再打开伴奏,就和放原声一样,如此我反反复复打开,关闭,最终确定是他在唱,歌声那么有磁性,我都怀疑他这歌喉,干嘛不去做歌手!
后来他教我如何唱歌,才得知他和刀郎是老朋友了,当时刀郎在乌鲁木齐有线打工,做收线等技术工作,那时候人们都没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总戴着一顶帽子,而且把帽檐压得很低,就怕人看他的眼睛。他说那个时候也只有他瞧得起这个四川小伙,两个人经常讨论曲谱和歌词。没想到短短几年,刀郎深入南疆不毛之地,走访古老的传统艺人,改编歌曲,原创自然也不少,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登上歌坛,成为歌坛一颗璀璨的明珠。
点点滴滴的往事伴随着我成长至今,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只因为,在梦里见过他几回,行经岁月他仍傲倨山海之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于是就再也止不住心念要去寻他,永远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