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悉的一个世界(散文)
◎童小汐
李白又醉了。他的五花马栓在酒肆外,他的千金裘典当给了酒肆店家,奉召进入长安已有一年,皇上不只一次含笑称赞:“天上谪仙人,太白果然名不虚传。”
浮一大白。天上的事,谁能知道?“臣是酒中仙。”他喃喃低语,说给自己听。酒壶里自有乾坤,是他熟悉的一个世界。
得、得、得……马蹄声在外盘旋,李白饮下最后一盅酒,像是赞叹,又像是叹息。高大挺拔的两个乌衣人走来,屈膝,齐声喊:“大人!圣上急召。”李白撑着桌沿,想站起身来,却倾倒了。乌衣人抢身来扶,于是,李白发觉自己腾云驾雾,纵身而飞。他阖上眼,嗅闻到强烈的浓郁香气,整座长安城,都是这样的花香。这是什么花的香气?睁开眼,他看见夜的天空,绽放着一朵硕大无比的重瓣牡丹花,那花吐纳着、生长着、变幻着,每一片花瓣都是柔软的,却又厚重,压住诗人的心脏,使他几乎不能呼吸。
宛如花露一般的雾气,潮润地,将他密密包裹住。
那一夜,醉中的李白完成了〈清平调〉,也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燃烧得无比辉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人间与仙界已无法分辨,所有感官全面开启,歌颂贵妃的美。
而酒中仙的心灵是枯索荒芜的,唯有月下独酌的时刻,偷得一些自在而零乱的舞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李白是寂寞的,因为他太清醒。所以,需要大量的酒精,让自己与月亮成知己,与影子变伴侣,在半醉半醒之间,得到无比的欢乐。
比李白早些出生,日本奈良的贵族诗人大伴旅人,〈赞酒歌十三首之一〉:“忧烦无补益,何必苦思量?且饮杯中物,浊亦发清香。”他到底有什么抑郁不得志呢?我们不得而知,但他选择了美酒做为逃避苦痛,追求片刻欢愉的途径,却是与李白不谋而合的。
《三国.魏书.东夷传》中便提到了“倭人好酒”。那时的日本仍被称为倭国,到了唐朝乃改称为日本,日本与唐朝的交往频繁,在来来往往的商旅与船舶上,是否交换着玉液琼浆的美酒呢?是否曾有一个日本贵族在宴会中取出一只夜光杯,倾倒着来自新疆的葡萄美酒,于是,衣衫华贵的艺妓,破樱桃小口,吟唱起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年春天和爸妈到东京明治神宫,看见镇座九十年的祝奉酒坛,整整齐齐排列堆叠起来,圆圆胖胖的酒坛,简单的彩绘,墨色淋漓的书法,写着:“司牡丹”、“长者盛”、“朝乃舞”、“女城主”……每一坛酒似乎都有一则动人的故事。我想起大伴旅人〈赞酒歌十三首之六〉:“生作平庸辈,不如为酒坛。终生常浸酒,酩酊得安眠。”
如果可以变成美丽的酒坛,酝酿一场绮丽的梦,被善饮者珍重开启,化作月光,倾满酒杯,不是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