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鬼也有春天大结局(青妍祁乐)小说免费阅读_饿死鬼也有春天大结局章节列表免费阅读
青妍站在庭院的温泉边,转头偷看坐在走廊上看月亮的祁乐,一盏小小的黄橙橙的地灯将小小的庭院涂成暗黄色,祁乐不知在想什么,看月亮的神情有点不合时宜的严肃,青妍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就这么等了许久,才等到祁乐记起时间,从某种沉思中回过神来,淡淡地看了一眼青妍,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玩吧,我累了,先去睡了。”
青妍还没应声,祁乐就回到房内了,青妍等了许久,似乎什么也没等到,有点泄气,也飘进房内。
双人床,祁乐睡在了右边靠墙的一张,将左边靠窗的床留给青妍。
祁乐不像昨天在病床上睡下那样平躺,反而是睡了一段时间后的姿势,朝右侧睡,身后留下了半张床的空间。
青妍咽了口唾沫,在窗外清冷月光和昏暗黄灯杂糅在一块的不清不白的光线里,看着那半张空空的床,看着被昏暗染成灰白色的床铺,青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它在向她招手,青妍被唬得缩了缩肩膀,暗道欲望真是一种邪恶的东西,还能自动产生幻觉。
青妍小声地唤了一声:“祁乐鬼君,你睡了吗?”
祁乐没有反应,好像是睡了。
但青妍想他应该没那么快就能睡着,便坐在左边那张床上等了一会儿。
青妍知道自己正在准备做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光明正大地问她想不想和祁乐睡在一张床上并被睡着了翻身的祁乐当成抱枕抱着,她一定义正严词地说道:绝对不能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可暗地里,她像只守在饭盆旁边留着口水等开饭的小狗那样等着祁乐睡着,然后去挨着他睡。
这种行为超过了青妍的理解力,也超过了青妍的自控力,所以她没办法想明白,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她只能这么听凭心意去做,一边自责又一边满足地偷摸躺在祁乐身后的半张床上,蜷缩着,乖巧地等待祁乐和昨晚一样的拥抱。
青妍感受着身后祁乐的温度,逐渐放松,不再进行激烈但毫无结果与用处的思想斗争,慢慢地闭上双眼,呼吸均匀。
她还没有睡着,仍处于一种熟睡边缘的意识模糊的地带时,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地包裹进一个温暖的地方,她在认知上无法确定,在身体上动弹不得,只剩嘴巴是自由的,呓语一般含糊地念叨着:“温泉……泡温泉……”
有一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回应着她:“嗯,带你来泡温泉。”
然后青妍就睡着了,无比安心地进入了睡眠。
窗帘没有关上,青妍被清晨的明亮弄醒了,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白光,又连忙用力闭上,待适应了些眼睛才敢微微睁着一条缝,皱着脸回忆了一下她这是在哪里。
现在是和昨天一样的体验,青妍正被祁乐的双臂捆在他怀里。
但青妍没有昨天那般紧张了,这次是她的主动选择,她得逞了,她十分高兴。
这个姿势其实在清醒之后就没那么舒服了,青妍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她一动弹,祁乐就捆她捆得更紧了,只好作罢,在一种温暖却有点憋闷的状态中,安静地等待祁乐睡醒。
祁乐在七点多快八点的时候醒来了,幸好祁乐已经习惯了这个生物钟,如果不是当了鬼差之后要八点多去上班,祁乐能一口气睡到中午,那青妍就要被他捆着一上午了。
祁乐松开双臂,平躺在床上,高举双手抻了个懒腰,青妍也坐起来,抻了抻腰,扭头瞄了祁乐一眼,看祁乐神情无异,满脸都是睡得很满足的愉悦感,青妍偷偷松了一口气,像做了坏事又侥幸没有被追究而逃过一劫的小孩,满脑子都下一次还敢。
祁乐起身,抹了把脸,同青妍说道:“要回去了。”
青妍点点头,顺从地跟着祁乐往人间之外去。
回到地府,在入口处那阴凉微风一吹到青妍身上,青妍立刻舒服地深吸一口气,这恍如隔世的地府的阴风啊。
祁乐问她:“人间好玩吗?”
青妍呆呆地望着还没有鬼上班的关着门的孟婆汤铺想了一会儿,从前天到昨天,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回想了一遍后,青妍斟酌着说道:“单纯地看那个人间的话,很热闹,有很多新鲜事,但不算太好玩,可是如果你在的话,就好玩了。”
“我不在的人间就是不好的人间吗?”
“对。”
祁乐低头笑了笑,旋即又扭头看着青妍,颇有点认真地说道:“那是因为人间没有你的回忆和情感,所以你才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好处。可当你在人间生活过,那里就是你的故乡,你就会对它魂牵梦萦。”
青妍坦荡地应道:“那是自然,就像是对我来说,地府是我的故乡,我只出去两天,就有点想念了。”
祁乐沉默了许久,才问道:“青妍,若是你将这里当作故乡,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很重,青妍有点接不住,青妍有点愕然地呆站着。祁乐没听见她回答,也不出言催促,只道:“我先回办公室了。”
三十五、外面的世界
青妍觉得祁乐在她正高兴的时候问那种问题是在给她泼冷水。
在青妍耳里,祁乐问她的是:地府和人间,你选哪个?
而关于选择地府还是人间这个问题,是青妍最不可能去询问任何一个鬼的问题,因为他们都会理所当然地告诉她,当然是选人间。
可是人间对于青妍来说,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
青妍只能依靠她自己去找寻答案。
青妍苦着一张脸飘回房间,收拾了一下自己,时不时的还自怜自艾一样,想自己都还没有好好品尝一下和祁乐去人间游玩还和祁乐睡同一张床上的心情,就要被迫走神到一个对她来说难以回答的问题上。
她很想和以前一样不需要问过自己的心就快速地回答道:因为没怎么在人间活过,所以向往着能好好地活一次,体验一下做人的滋味。
如今通向那个答案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她发现了许多真相,例如她越是从鬼魂口中听见人间诸事,越是在人间流连过一些时候,她就越明白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向往人间,甚至连对人间的幻想也不剩多少了,又例如她知道人类多变且有意思,但其实都不算高明,一个魂魄在人间必然积累许多怨气,以将他们的思想改变,同时,他们本身不同的性格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的样貌又会对其他人造成各种伤害,无论从内还是从外,无论是由于自己还是他人,他们似乎都很难单纯地奔着好好生活而去活着。
她从前觉得没有机会去经历的自己是不幸的,现在倒不知道谁是不幸的了。
青妍从房间出去后仍是苦着一张脸,去完成各种工作时,有些师傅是知道她跟着祁乐去人间游玩的,便问她玩得如何,可青妍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好的经历的样子,师傅们便又问她是不是被祁乐找了个借口拉去人间干苦力活了?
青妍无法,只得振作起来为祁乐解释,青妍说祁乐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她玩得很开心,只是回到地府之后,还是觉得地府比较好。
师傅们全不当一回事,说青妍长期待在地府,肯定是觉得地府好的。
有个师傅读的书多,说青妍的情况就像是一本外国的书《房间》里写的那样,是被关在了一个虚幻的象牙塔里,哪怕这个象牙塔是一个几步就能走完的小房间,她也会对其心生依恋而依照惯性去拒绝外面真实且广大的世界。
青妍想了想,觉得这位师傅举的例子或许不太对,她并不是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相反的,她每天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从外面的世界过来的他们,并且她今天早上才从外面的世界逛了一大圈回来。
晚上在造纸厂看见了两天未见的吕镇也觉得他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青妍甚至主动同他说话,她问吕镇:“你在人间过得那么不好,还想着要回去吗?”
吕镇脸上没了那种和蔼的笑之后,显得沉静又沧桑,像一个废墟,熊熊烈火烧过之后遗留下的扭曲又冰冷的事故现场,青妍亦是看到了他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生命的原动力是恨,一旦没有了恨意支撑,他便只剩下一个无灵的躯体,如行尸走肉,如一支燃尽了的蜡烛,再无活着的自觉,再无重生的可能。
但饶是这样的吕镇,亦是选择了人间。
青妍问他:“在地府不好吗?”
吕镇回答道:“好,但地府并不适合我,这里太平和了,反而会将大部分的我扼杀。”
青妍又问他:“平和不好吗?”
吕镇又是说好,却补充道:“好的东西不一定适合每一个灵魂。”
青妍很不解,“若是不适合每一个灵魂,那它为什么是好的呢?”
吕镇瞧着青妍,露出了出狱后的第一个浅笑,嘴角微微上翘,眼里添了一点兴致,同青妍说道:“你这个样子很像下了课后来问我问题的学生。每当他们问我一些尚未有答案的问题时,我就会很遗憾地告诉他们,这世上能够有答案的问题是少数,当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的意思就是,我们要抱着对人生中绝大多数问题的困惑一直到死。当然,寻找答案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正是因为有那层出不穷的困惑,才有了无数的探究与尝试,才有了无数次的迈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青妍。”
“嗯,青妍,不好意思,我不习惯去记人名。你对好的定义太苛刻了,一般我们说某样东西是好的,只是因为一部分人能从它之中获得美的感受,就像我是一个教解剖的老师,我觉得人体的各个器官都很美,解剖学是一门最好的学科,如果我是一个数学家,我会觉得数字与数字之间的关系很美,数学是一门最好的学科,可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只不过是冰冷无情的专业知识,他们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感动。”
吕镇的话太难懂了,青妍不吭声地梳理了很久,才能跟得上吕镇的思路。
青妍摆弄着被压得奇形怪状的纸扎,想到了她在人间的见闻,便说道:“我前天去学校看过了学生们上课。”
“是吗?感觉如何?”
“这么多人一起学习挺有意思的,但感觉有点压抑。”
吕镇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一点,认同道:“这样的教学方式的确不是最完美的,可我们国家的学生太多了,没有那么多可配备的师资力量去给大家完成一种灵活的教学。你在地府是怎么学习的?”
“祁乐鬼君教我识字,给我念故事,还给我讲解人间的事,祁乐鬼君就是我的老师。”
听到祁乐的名字,吕镇脸上的神情显得有点疏离,抿了抿嘴,才接青妍的话道:“噢,他将你教得很好,你虽然没有经过所谓的系统性的学习,但你已经拥有了不错的思辨能力,知识的储存是重要的,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面对知识的思辨能力。祁乐这个人……这个鬼差,挺清醒的,如果在人间遇到他,我会认为他是个不适合亲近的人,在地府,他那样却是合适的。”
青妍没听出来吕镇是在夸祁乐还是在贬,姑且当他是在夸吧,便点头道:“祁乐鬼君当然是最好的。”想了想又问吕镇:“人间和地府差别那么大吗?”
“是呀,人间和地府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哪怕是同一个词语,代表的含义也不同,在人间的苟且是放弃,在地府的苟且是执著。”
青妍又很久不言语,整好一捆纸扎后,放在纸渊旁,扭头看了眼正在低头干活的吕镇,小声问他:“你现在不执着了吧?”
吕镇闷闷地答了声“嗯。”
青妍不像是在同吕镇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呀?有什么好的,伤害了别人又把自己给绑住了。”
吕镇不抬头,眼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纸扎,亦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活着的时候需要那份执著。”
吕镇补充了一句他一直不太认同但此刻似乎又很有道理的话,“等你去到人间做一次人就全都明白了。”
青妍愣了一下,仿佛今天遇到的所有鬼都在向她提出同一个问题。青妍迟疑地说道:“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其实不想离开,我可不可以不离开?”
吕镇抬眼看她,认真地同她说道:“不要把一个以分离为责任的地方当作故乡。”
青妍缓慢地将横亘在她面前的巨大问题的真实面貌揭露,一点一点地拿开覆在它身上的幕布,在她的注视中,问题如巨兽,朴素而狰狞的面容,粗糙而强大的肢体,毫无文雅可言地嚎叫与挣扎,她看见了,它用一身蛮横代表着的字符。
她必定会爱上人间,在她与人间建立了某种感情和物质上的联系之后。
而她要拥有去往人间的资格,就必须先斩断她与地府的联系。
她可以拥有一个更广阔的,更多彩的,更无常而美丽的,新的故乡,为此她要付出的代价是丢弃她无限眷恋的,旧的故乡。
青妍觉得自己没办法驯服这只巨兽。
被巨兽衔在嘴里挟持着的,除了她习以为常并十分依赖的自由和轻松的生活之外,还有祁乐。
分离,以此为名的动作每天都会在地府发生,青妍对它熟悉到麻木了。
只是青妍从不肯将这个词语放在她和祁乐之间,它太过锋利,青妍唯恐它会伤害到她拥有的最珍贵的一段关系。
对青妍来说,祁乐在她生命中的存在甚至就是她的存在本身,与祁乐的分离不叫分离,叫泯灭。
那才是她的死亡。
她刹那间明白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世上最大的一种失去。
可对一个遥远的传说中美轮美奂的地方,数十年的向往,无法太轻易就割舍,哪怕知晓其中某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无法说扔就扔,否则她此前付出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她是一个正常的有灵智的生灵,有正常的情感,她需要去处,更需要归处。
这两个地方是缺一不可的,青妍在巨兽面前缓缓地低下头去,坦白道:“对不起,我无法做选择。”
三十六、幸福的延续
面对一道不懂解的题目,研究者会苦苦钻研,非研究者会将其抛诸脑后。
青妍是非研究者,她面对一道不仅难解且令她难受的题目时,烦恼的时限只有一天,晚上回到房间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后,青妍就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鬼了。
青妍如常去到祁乐办公室,祁乐一看到她那傻乐呵的模样就挑了挑眉,看了一会儿,祁乐忍不住同青妍说道:“你知道人间有一种精神疾病叫做抑郁症吗?”
青妍点点头。
祁乐继续说道:“你如果在人间,就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会得抑郁症的人。”
青妍乐道:“你是说我很健康的意思吗?那很好啊。”
“是挺好的。”
青妍听到了精神疾病就想到了张医生,便问祁乐:“张医生的办公室肯定要修缮一下的吧?打算什么时候开工?你可不可以帮我也报名?”
祁乐轻描淡写地应道:“可以。”
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所在的地点在地府日报的旁边,原是一栋空置的两层办公室,后来成为地府日报用来放印报纸的材料和其他一些杂物的仓库,现在又变回了办公室,无论是外墙还是内部都需要修缮一下。此等基建工程,是必然会出现青妍这个小跑腿的,此次青妍帮室内铺地砖的师傅打下手,在ⓈⓌⓏⓁ那工作的一个小时里,要么是熟练地搅水泥,要么是给师傅递砖,工作量不大,但也饱和。
青妍天天在诊室前忙活,便能天天看到来上班的张医生。她挺喜欢张医生的,每次见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张医生也随和,每次都笑眯眯地回应她。
青妍告诉张医生,祁乐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得抑郁症的人。
张医生笑得很和蔼,“是,你很乐观,这种性格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外源性抑郁症的发生。”
张医生是个喜欢工作的医生,阎罗王让他一天只工作一小时,他却在办公室一坐就是老半天,有鬼差过来找他咨询,他便和善地答应,没有鬼差过来,他便在办公室里看书记笔记,反正他是不会让自己的眼和手闲下来的。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青妍终于忍不住去问了张医生,“医生,您为什么有这么多书可以隔三差五地搬过来?”青妍问完,还指了指张医生即将被书堆满的办公室。
张医生笑道:“这些书里,有一半是我家人烧给我的,我生前和他们说过几回了,如果我死了,就请他们把我的书都烧给我,我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好,都能继续研究,现在我真的死了,他们也记住了我的话还照做了,我很开心。还有一半是一些新的书和一些我之前没有买的书,应该是我的好朋友烧给我的,他是跟我念同一个专业的同学,但毕业后他没在医院待几年就出去单干了,他很了不起的,专业比我强,对生活和事业又有魄力,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我倒是没跟他说过要给我烧书,但都当了半辈子的好朋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他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妍点点头,赞道:“张医生你真的很爱这个专业。”
“是呀,研究人的精神是很有意思的,人的精神类疾病也是最不可预估的,对研究者而言真是充满了挑战。”
“可这里是地府。”
“也是一样的,地府里的鬼魂们都拥有完整的精神世界,当然也会有或大或小的精神问题,哪怕是除了怨气之后的鬼魂,思想上的清静也不是永恒的,有些问题比较大的,需要医学干预,我听说之前有一位鬼差因为嫉妒而诬告祁乐鬼君,那就是问题比较大的了,之前祁乐鬼君还让我去看了一个冤魂,如果是在人间,我会判断他患有 PTSD,可在地府,我就只能说他能不能正常生活了。地府里鬼魂们的心理健康亦是一个需要做长期研究的课题,阎罗王开设的这个心理健康部门,是很有远见的。”
青妍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个部门是阎罗王补窟窿的补丁而已,涉及不到远见上面。
没有太多波澜的日子过得很快,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的办公室的地砖转眼就铺了一年多,铺地砖的师傅换了七八个,才终于将屋内和屋外小院子的地砖慢腾腾地铺完了。
而青妍终于可以从铺地砖的岗位,转到给小院子种花栽树的岗位,跟着不知道第几位种花师傅,天天拿着铲子抱着花盆在办公室外忙碌。
在青妍种下第三棵小树苗的时候,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又来了一位新医生,部里如今一共有四位医生了。
早上青妍如常和张医生打招呼,张医生便把他身边那位新来的莫医生向青妍介绍了。
莫医生高高大大的,从面相到体型都很沉稳,且嗓音低沉又带着点特别的松快的小语调,青妍总感觉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特别好听。
莫医生似乎是与张医生认识的,来了之后总是和张医生出双入对,看上去感情很好。青妍看了几天后便直接问了他们是不是在人间时就认识。他们听到这个问题后都乐了,十分热情地向青妍说了他们维持了几十年今后也将一直维持下去的感情。
原来莫医生就是张医生说过的,他的同专业的非常了不起的同学。莫医生在张医生意外去世后伤心欲绝,只能每天给张医生烧书作为寄托思念的方式,在那会儿,头七都过了的张医生仍能每天都收到新书,着实是挺高兴的。
说到这里的张医生被莫医生横了一眼,“你这是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张医生笑着抱歉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先死掉。但现在好了,你也死掉了,我们可以一起当一对没有痛苦的快乐鬼魂了。”
莫医生似乎很满意张医生的话,“不过也幸好你明智,留在了这里,不然我死掉也没有太多意义。”
“是吧,我决定留下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想着说不定过个几十年的还能见你一面,谁知你也是个短命的,这么快就下来找我了。”
莫医生轻叹一下,说道:“你忽然走了对我的精神打击太大了,你是知道的,激素以情绪为食,情绪一崩溃,人就不可能正常地活着,什么突发性疾病都在门外候着,这样怎么可能会长命。”
青妍觉得杵在两位聊得挺开心的医生面前的自己有点尴尬,有点不自在,脸上挂着一个不自然的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张医生笑着看向她时,她连忙搜肠刮肚找了个话题:“张医生,那个,那个吕镇,他昨天入轮回了。”
张医生顿了一下,“吕镇是谁?”
“就是祁乐鬼君带你去看过的冤魂。”
张医生恍然大悟,“哦,是他,那真是太好了,”张医生转头向莫医生介绍道:“是一个有 PTSD 的冤魂……”
两位医生探讨起病例来了,青妍又在他们面前杵了好一会儿,待张医生再一次注意到青妍,笑着看向她时,青妍忙向他说了一下吕镇的情况,“吕镇离开地府之前就已经接受了他没办法使谁的魂魄魂飞魄散这件事,但那种接受对他来说不容易,他一直都不是很开心,能够入轮回,将上一辈子的事通通抹掉,他就能真正地放下了。”
莫医生刚来没几天,对轮回的事了解得不多,问道:“入了轮回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青妍点头道:“是的,魂魄进入地府是带着的记忆相当于是上一辈子遗留的痕迹,一入轮回之河,河水会将那些痕迹全部冲刷掉,将魂魄恢复成从形体到精神都不带一丝杂质的状态,而后再投到人间去。”
莫医生面色有点凝重,又问道:“那我们一直留在地府的,应该不会被冲刷掉记忆吧?”
“不会的,你们留在地府当医生,和所有地府的官员是一样的,可以永远以现在的状态留下。”
莫医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青妍看着莫医生和张医生相视一笑,明白了莫医生方才问她的问题是在确认他和张医生是否能够在地府将此刻的模样永恒留存。青妍不知怎的突然非常羡慕他们,能够拥有一种不为时间泯灭的情感关系真是难得且幸福的事。
青妍问他们:“你们一直都是这么要好的吗?”
张医生却出乎青妍意料地摇摇头,他告诉青妍,他们两人在刚开始认识时对彼此的印象很是一般。他们进入大学后被分配到同一间宿舍,莫医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有点坏习惯,讲究又显摆,张医生看不惯,有一段时间不怎么喜欢与莫医生说话,而莫医生觉得张医生太高傲,也不喜欢与张医生交往。
张医生无奈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高傲。”
莫医生反驳道:“那是因为你对别人都是笑眯眯的,对我却是板着脸的。”
“那你们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呢?”青妍问。
张医生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无意间看到了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觉得他这人应该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讨厌。”
莫医生噗嗤一声笑出来,边笑边皱眉道:“你都不记得我看的是什么书了,还在这大言不惭地拿我的书当转折点。”莫医生转而看向青妍,同她说道:“其实不关那些东西的事,可以是这本书,也可以是那本书,都没关系的,关键是会被对方吸引的人,无论开局是怎样的状况,都会慢慢地被吸引过去,人的喜好会在眼前的无数人之中精准地捕捉到对方,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灵魂其实就已经和对方产生了联系。这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命运。”
青妍有点发呆地点点头,尽量跟上他们的脚步,“命运让你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你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吗?” 张医生又是摇头,“也不是,我们毕业之后进了不同的医院,后来他说不喜欢待在医院,就出去单干了。毕业出来工作之后有五六年吧,我们都太忙了,所以没怎么联系,一年下来可能就是发一两条短信问候一下,连对方住在哪里、是不是在同一座城市里都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莫名其妙地遇上了。也不是莫名其妙,就是在一次研讨会上见着了,算是我们都在这一专业里用心钻研、用心耕耘才能得到的结果吧,不然从大学那样单纯的环境走到相对复杂许多的社会里,我们在当时拥有过的稚嫩情感很容易就会被层出不穷的状况冲淡了。我们都稍微站稳阵脚之后,再正儿八经地遇见彼此,再一交谈,发现彼此不仅个性上都没怎么变,在专业中也不断地成长了许多,在大学时的关系一下子就被续上了,而且更加牢固。”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份友谊到现在吗?”
“是呀,我俩都觉得和对方在一起最舒服,最安心,不想改变。舒服安心的日子过得最快了,一眨眼就是二十年。”
青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医生,你不想改变了吗?”
“不想了。因为有很多新的向往,有很多新的追求,所以才会不断地改变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以及对幸福的认知,在这里,我们的追求不变,生活不起波澜,便能将某一种幸福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人的心便是如此,适应能力强大,可为不同的选择变换成不同的模样。我在这里已经有几百个日夜了吧,可我还是觉得似乎刚来没多久。没有时间限制和风俗习惯约束的地方真是好,记忆不曾堆积成一种重量时,它们便不会压在我们身上,我们才是真正地活得轻松。”
“可是我听别的鬼说,改变才是常态。”
“那是在人间,不是在地府。人间的复杂就在于,它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地府的单纯则在于,它可以是不变的。人类是渴望创造一些什么的,而所有人的创造无视时间堆积成文明的雏形,文明又反过来提醒人们要时时记住为自己的人生有所创造,欲望便是这样在一种目标趋向于无限远的情况下无限度地生长,超出了人们能够意识到的范围,亦即是超出了人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有很多人只是在追求,但他们不知道追求的真面目是什么。在无数欲望的交织之中,产生的无数不可预料方向的推动力将人们推向了始料不及的地方,他们总是要为了在这样的地方生存而付出艰辛的努力,所以人们想出了一个说法安慰自己,他们说世间是处于变化之中的,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与机遇,他们要适应这种情况,并在这种情况中继续追求着他们想要的一切。而在创造物不可能堆积的地府,鬼魂们不会觉得他们可以用创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由此而产生的欲望趋近于无,反而更能回归到魂魄本身的状态中来,较为单纯地为了活着而活着,世间生灵都是趋利的,以此来解释精神追求的话,就是生灵本身都是趋向于寻求快乐的,单纯地活着的生灵,会在此处寻求一种更贴近生存本质的快乐,而非以文明为名的快乐……”
莫医生猛地打了个响指,“哒”的一声,打断了张医生的话,也惊醒了青妍,莫医生同张医生说道:“不要在这里长篇大论地发表看法了,你这老头子真的很啰嗦,看把青妍都说懵了。”
张医生抱歉地朝青妍笑笑,“不好意思,我的话太多了,你知道的,上了年纪就会经常想分享一些思想上的结果,哪怕是它们都没有太多意义。”
莫医生又呛他,“青妍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又没和几个老头子相处过。”
“也是哦。”
青妍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嫌张医生啰嗦,我觉得张医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莫医生笑道:“千万别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否则他一高兴得拉着你说个三天三夜。”
青妍不知真假,跟着莫医生傻笑,又看张医生也笑得开心,想着要是张医生真的要和她聊天聊那么久也没关系,他如果一直在地府里的话,那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罢了。
青妍稍微凑近了张医生一些,问他:“你想一直待在地府吗?”
张医生应道:“现在来看,是的,我想一直待在地府。想要将某种幸福延续,首先要创造这种幸福,而后待在幸福之中,不要远离。”
青妍若有所思地问道:“会不会,想念人间?”
张医生坦然地笑笑,说道:“肯定会呀,人间有日月星辰,有四季变换,有无数人类智慧的结晶永世留存,那都是值得想念的,无论是谁,乍一想要离开人间好像都会觉得很可惜。只是我想得很清楚了,那些对我来说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即便是十分想念,我也不会将它们视作人生选择的原因。美好的事物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对我而言,热爱和感情比较重要,我留在一个能让我同时拥有它们的地方,这不是十分幸运的事情吗?”
三十七、拥抱
青妍第一次掉入另一个鬼的思想的漩涡之中,此后三天都在感叹,聪明的脑袋就像迷魂香,把她迷得找不着北了。但青妍是个不爱学习的,祁乐同她说要是想变得和张医生一样迷魂,就得多看书,青妍当即决定了她不要变成迷魂香,地府有一个迷魂香就够了。
青妍亦学不来张医生和莫医生的果断,虽知晓了人间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却还是习惯地从各种各样的鬼魂口中稍微地领略一下人间美好的一面。祁乐对此不发一语,任青妍自由发挥。
自从那次去人间游玩之后,青妍觉得祁乐似乎变得柔和了些,脸上笑的次数多了,不会动不动就冷冰冰地瞪她了,青妍心里猜测这都是她给祁乐当了两天抱枕的缘故。
当抱枕是一件具有空前意义的事,青妍是这么认为的。
她挨近祁乐,而后祁乐又靠近她,这一来一往的,他们之间那道由祁乐的冷冰冰冻起来的薄墙就被体温融化了。
没了那道墙,她可以想牵手就牵手,想拥抱就拥抱,心仍是会怦怦跳,仍是会紧张得动作有点发僵,仍是会为此开心又迷茫地发愣一阵子,但那些都是快乐的,是她需要去做的,她的举动正一次又一次,一点又一点,使她和祁乐之间更加贴近。
她不清楚他们更加贴近意味着什么,她没办法给这个行为找到一种解释或是一个定义,她只知道那是她想做的,并且祁乐也乐意让她做的。
青妍在有此觉悟之前不曾留意,如今倒是常看见了,在地府大街小巷中,会做相互拥抱这个动作的鬼魂其实挺多的,一天下来大概能看见五六七八次拥抱,着实让她有一点惊讶。
她像个搞街头采访的一样上前去问:你们为什么会拥抱?
大多数情况会得到几道觉得她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诸如“感情好呀”、“没有为什么”等敷衍的回答,只有两三次得到了正常的回答。
那个女鬼喜滋滋地说道:“我要入轮回了,正在道别。”
另一个女鬼看上去也挺开心的,“是呀,她入轮回了,我也快了,说不定以后能在人间碰见。”
青妍又问:“在人间,庆祝也是要拥抱的吗?”
“是呀。”
“还有什么时候会拥抱?”
其中一个女鬼想了想,说道:“很多很多时候都会拥抱。情侣,家人,朋友,有些陌生人之间也会拥抱。”
“陌生人为什么要拥抱?”
“就是那种行为艺术嘛,在街边站着,旁边放个牌子,写着‘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之类的,然后过路的人看见了,愿意的话就会去拥抱他。”
青妍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尝试着问道:“那我和你不算认识,也可以拥抱吗?”
“可以呀,来。”女鬼张开双臂迎接青妍。
青妍傻乎乎地也张开双臂凑过去,而后她身上就贴上了另一个鬼的体温。
一种很奇怪的体验。
青妍和这个女鬼拥抱完,那个女鬼又张开双臂在等她,她又傻乎乎地过去。
差不多的感觉,依旧很奇怪。
青妍怔怔地看着那两张友好的笑脸,不禁问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艺术?”
“大概是要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吧,我觉得很好啊,拥抱一下,用实际行动说明大家之间其实不需要有太多隔阂,人人都是一样的,既是个体又是同一个物种,放下各种东西去进行交流也没那么难。”
青妍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原来如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后来青妍去祁乐办公室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祁乐鬼君。”
“嗯。”
祁乐没听见青妍说话,抬头看了看。
青妍正站在办公桌前,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看着他。
祁乐挑了挑眉,“干嘛?”
青妍微微张开双臂,认真又懵懂地同他说道:“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祁乐静静地看着青妍片刻,脸上有轻微的惊疑,但更多的是探究。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问,起身走到青妍面前,将她拥入怀中。
青妍也缓缓将双臂收回,掌心和手臂触碰到祁乐的背,一开始是轻微的接触,后来是用了点力的贴近。
这是祁乐第一次在他们都十分清醒的情况下,主动拥抱她。
与拥抱陌生人的感觉全然不同,青妍全身被祁乐温暖着,暖到发软,她像是变成了一朵云,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地附在祁乐身上。
就这么拥抱着说话,祁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也从全身上下传来,仿佛铺天盖地,“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妍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我听别的鬼说人间有一种拥抱陌生人的艺术,于是就试着和她们拥抱了一下,发现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和抱着你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哦,那你觉得拥抱陌生人是什么感觉?”
“有一种挨得太近了想要逃的感觉。”
祁乐笑了一下,笑声的余波荡到青妍身上,青妍跟着微微起伏,她觉得他们仿佛更加贴近了。
“那现在呢?想逃吗?”
青妍的双手又更加用力地拥着祁乐,“不想,现在很舒服,我喜欢和祁乐鬼君拥抱。”
“这么不一样吗?”
“对,祁乐鬼君和别的鬼都不一样,拥抱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祁乐有点满意地应了一声,抱了一会儿又和青妍说道:“以后没什么事别随便抱别人,有什么事也别抱。”
“哦,好。”青妍不经思考就轻飘飘地答应了,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与祁乐以外的鬼拥抱。
青妍因为近来比较爱和张医生聊天,所以在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的办公室外工作时总是不怎么认真,见张医生结束心理咨询走出咨询室后,青妍种花种了一半就要飘过去和张医生打招呼,随便到张医生的办公室里坐一下,聊几句。
种花的师傅常一转身就不见了青妍,他又不想自己动手翻土,便一手抓着花枝,一手捧着花根,站在原地等着。
等了几回后,师傅不耐烦了,勒令青妍在上班时间不得随意找医生聊天,青妍扁着嘴答应了,一个小时的工作才能如以往那般顺利进行了下去。
而习惯了在这段时间里聊聊天的青妍,聊天的对象就变成了种花师傅。
师傅活着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死了之后外貌变回了年轻模样,内里却没那么简单地就能改变,因此说出来的话都是年轻人不怎么爱听的话,例如他不但从来没有夸过青妍一句,还老是说青妍懒散,工作不认真,没有精气神,比不上他那一代的人。
也亏得青妍是好脾气的,听出来师傅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之后,仍能乖巧地听着,并不时进行一些简单的询问,让师傅拥有更多可以说的话题,以满足师傅的倾诉欲。
这日师傅又在夸他那一代人如何勤劳如何肯为人民服务,青妍听了,忍不住问道:“如果在那时候出现了偷懒的人,你们会怎么处置他?”
“那他就是人民的敌人,要受到人民的批判。”
“怎样批判?”
师傅习惯性地撇着嘴思考,像一个没化老年妆的年轻演员在演老人,很不自然。过了一会儿师傅才说道:“就是让那个人失去人神的庇佑。”
“人神是什么?”
“就是肉身成神的人类。”
青妍没听过,“还有这种人类的呀?”
师傅自得地笑笑,“你不是我们教里的人,所以不知道。”
“这些人类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都有神通,会飞,会变化,会施咒,也会庇佑愿意供奉他们的教徒。”
“如果失去他们的庇佑了会怎么样?”
师傅盯着青妍,眼里有凶狠之意,凑近了些,像一尊凶相的修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会七窍流血五脏溃烂受尽折磨而死,并且这一世之后的生生世世都不会投胎到好人家,要永远受尽生活的蹂躏,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死的时候一样是七窍流血五脏溃烂受尽折磨而死,这是一种永远的诅咒。”
青妍被师傅的神情吓到,往后缩了缩,又被师傅的语气吓到,退了两步蹲下去,赶紧干活。
师傅满意地看着动作变得麻利的青妍,说道:“这才对嘛。”
青妍在缓过劲来后,想起了轮回之河送魂魄入人世时是完全随机的,世上根本就没有谁的力量可以选择轮回的去向,师傅肯定是在吓唬她。青妍偷偷转头瞄了一眼师傅,师傅正低头检查她种进盆里的花,她觉得师傅真是一个过于专注工作的鬼,还硬是要逼着来打下手的她也一样专注,为此不惜编个谎话吓她,明知道她没有经验,他们说人间是什么样的她都会信……
干完活,青妍一抬头正好看见张医生从咨询室出来,张医生也瞧见她了,见她旁边没站着那位有点凶的种花师傅,便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办公室来。
青妍会意,到花园边上的水龙头洗了手才进去找张医生。
青妍刚结束一次让她云里雾里但又不太舒服的谈话,面带恐惧地同张医生讲了她从种花师傅那里获得的讯息。
张医生听完似乎很困惑,皱眉想了一下,同青妍说道:“他可能不是在编故事吓你,他在人间的时候大概是加入了什么宗教团体,他刚才说的也是那个团体里的规定。”
青妍眨巴眨巴眼,问道:“那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一堆人聚在一起,以一个他们以外的人们不知道的、独特的方式和逻辑处理各种事情吧,算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如果祁乐鬼君那边有相关的书籍,你可以去看一下,别被我误导了,我对于大的宗教都没有研究,何况那种地下的小的团体。”
青妍为难地挠挠耳后,“好复杂呀,人间很多这些什么宗教团体吗?”
“嗯,很多,尤其是那种打着替人消灾解厄的,还有替人祈福的,数量特别多,而且信的人也不少。”
青妍有些楞楞地听着,神情似有几分落寞。
张医生瞧着她这模样,连忙说道:“抱歉,我说这些是不是会影响了你对于人间的印象,青妍,这些只是人间很小的一个面,你不用太太在意。”
青妍摇摇头,随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张医生,你不用跟我道歉,这些不会影响了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真正的人间,我恋慕的其实只是祁乐鬼君眼中的人间,一个曾经拥有祁乐鬼君二十几年的苦乐的地方。哪怕是祁乐鬼君自己不爱那里,我也会爱。”
张医生诧异地看着突然对他吐露心声的青妍,旋即明白过来,淡淡地笑着,柔声道:“青妍,你已经想清楚这些了吗?”
青妍叹了叹气,反倒疑惑了起来,说道:“是呀,好像一下子就想清楚了。”
三十八、躲起来的冤魂
澄县又出了一件大案,不,应该说是几十年前的一件大案终于有了结果。
近三十年未见踪影的犯罪嫌疑人图像突然被澄县的天网监控系统捕捉到,经过自动比对后,提示对话框弹出到值班警员眼前,警员连忙放下手中的保温杯,瞪大无神发呆的双眼,调出拍到的犯罪嫌疑人的全部影像进行人工比对,发现虽然过了三十年,嫌疑人早已年迈,长相和身体特征却仍能很大程度地指认出他的身份,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秃头。
警员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就向上级报告,十来分钟后一队人冲进监控室里来确认,又是让值班警员将所有影像资料打包上传,又是让值班警员帮他们查嫌疑人接下来的动向,忙得警员在冷飕飕的空调房里满头大汗。
从那天起到成功抓捕到嫌疑人,监控室都十分热闹。
在监控室值班的警员也不轮班了,通通回来工作,大家被使唤得晕头转向,幸好只有三天,还算是在能够正常负荷的范围里。
根据嫌疑人在不同时间出现在不同地点的顺序,可复原其行动轨迹,画出一条嫌疑人进入澄县之后的行进路线,再与三十年前的调查资料一比照,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嫌疑人的目的地是他曾经的家。
在回到澄县的第一天,嫌疑人就回到了他早已被封起来的家,撕下封条,砸开门锁,颇有些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而后有过一次外出,只购买了一瓶水。
大队警员越过铁门,无声无息地涌向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别墅门口,站好在待命的位置上,等待队长的手势一落下,他们便如猛兽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别墅的内部。
抓捕行动很快结束,警方进入到现场时,嫌疑人已经不是嫌疑人了。
他们举在胸前用以狙击的枪支失去了它们的目标,纷纷错愕,并缓缓往下降,逐渐收回了它们对于罪犯的威慑力。
曾经是嫌疑人的人,正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躺在落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瓷砖地板上,他死了。
队长戴上手套和脚套,走到他身边蹲下,摸摸他的颈边,又用双指撑开他闭得并不紧的一只眼查看瞳孔,而后对斜后方的一位警员吩咐道:“叫法医来。”
这是警方最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一个案件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当初查了好几年,之后又吊着好几十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终于发现了嫌疑人并即将要将他抓捕归案,他们在这个案子中的责任即将可尽,即将可以把他移交到司法机关进行审判,即将可以为当年的一切画下句号时,这个人死了。
这个人用死亡成功地逃避掉人世对他的罪恶行为的惩戒。
为此案付出过精力的警员们,以及关注过此案的人们,都觉得此种不算结果的结果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与大家所认为的那样不同,那位可恨的嫌疑人虽的确利用了自己的死亡来逃避责任,但他不是自杀的,他是病死的。
尸检结果发现,死者是死于心脏的恶性肿瘤破裂,这个肿瘤的位置是右心室与肺动脉的连接处,体积很大,几乎有右心室那般大小。
法医们初步验完尸去吃午饭时,坐在食堂的一角小声讨论着那个很少见的心脏肿瘤,以及一个利用了许多人的信仰的邪教头子竟然心上长了个瘤,这不得不让人觉得是一种报应,他们这群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信一下怪力乱神,说着大约是因为受害的人们对那邪教头子的诅咒,才使得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关于这位嫌疑人的死亡,在人间的工作正有序地进行并已经接近尾声,但在地府的工作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死后魂魄离体,仍执念深重,怨气缠身,化作一个冤魂。顶着一张恢复了年轻容貌的脸,站在自己的遗体旁,冷冷地注视着地上曾经属于他的苍老又发紫的脸。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等到一大队警员冲进来,等到自己的遗体被装进袋子里,带回解剖室进行尸检。他也跟着去了,就坐在运送他遗体的那个担架上。
他在解剖床上看到了自己瘦削的身体,他第一次用第三方的角度去看毫无遮掩的自己的肉体,他的目光依旧是冰冷而严厉,松垮垮的白肉像一堆抹布一样挂在骨架上,一具哪怕是仍活着也毫无生气的身体,他想着,自己也是时候死掉了。
直到法医将那具遗体开膛破肚,直到他在开胸器之间的巨大空洞里,在被切开的胸骨下,看到了他那颗折磨了他许久的已经破裂了的心脏,他才稍微有些动容,似对它有所记挂,带着惋惜看着它。他伸出手,去触摸了那颗心脏。
他已感受不到人间的温度,只能感受到一种不算柔软的略为恶心黏腻的触感。
他很快将手收回,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当一个称职的观众,无声地观看着法医继续将他的遗体解剖、察看、分析、判断。
一般的鬼魂没有什ⓈⓌⓏⓁ么足以抗衡自然的力量,离体后就自动地被地府吸去,在地府门口排着队当新鬼,等着被自己所在的县团接走去喝孟婆汤。
可冤魂则会因怨气过重滞留在人间,自然之力吸不动他们,只能让地府有法力的官员们去捕捉他们,将他们带回地府。
怨气对冤魂造成的影响不同,绝大多数会令冤魂失去理智,疯狂无度地攻击一切,无度地向外扩张,这一类就是常见的需要牛头马面扛着囚车去强制带回地府的,还有极少数是能够保持理智的,如吕镇,成为冤魂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怨气,令怨气成为自己行动的驱动力,让自己目的明确条理清晰地去完成想做的事,吕镇若不是被另有所图的潘天范带着去到地府入口佯装是新鬼的话,牛头马面不一定找得到他,亦即是说他不一定会那么顺利地进入地府。
而那位嫌疑人的冤魂,和吕镇的冤魂是同一个类型的有理智的冤魂,他以冤魂之身在人间行动了三四天,才被牛头马面发现。
可牛头马面发现的只是他遗留下的一团怨气,只是发现了他的存在,并没有碰上他,更没有抓住他。
他虽不清楚地府诸事,但在角落里一瞥见在半空中巡逻的牛头马面,就知道了要避开。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猎人,因此他比最优秀的猎物更知道如何避开被狩猎的危险。
他躲在那些人的家里,那些他曾经利用过后来丢掉了的人的家里。一开始他不懂得怎么使用他的力量,那如烟霞又如波涛的、包裹着他周身的汹涌黑色气体,他用一边手放在自己胸前,想着让它们过来,它们便乖乖地飘到了他的手上,他让它们停下,它们便乖乖地停下,他的手上留下了一团黑气,而周身的黑气如故,似乎没有减少一点,他露出了死后第一个笑,嘴角微微地往上,瞅着手上的黑气,知晓它们是全然属于他的。
他将那团黑色的怨气扔向一个人,怨气便黏在了那人身上,像一个黑色的大蜘蛛,有黑漆漆的圆身子和细长的腿,那数条分出去的腿有一部分扎进了那人体内,缓缓地注入着怨气。
被怨气入体的人类,轻则病痛缠身,重则魂魄之力逐渐枯竭,即是病重至死。
他还不知道这些,他要惩戒一些人,还想要试验一下那些黑气的作用,所以他一个一个找过去,找到那些他生前不要了的人,分给他们每一个人一团黑气。
可令他不太高兴的是他没办法观察那些人太久,牛头马面总是很快就找过来,他不得不赶紧撤离,去到一下个人家里。他猜牛头马面是根据那些黑气寻找魂魄的,可惜他不能命令那些人别满大街乱跑,最好像他一样躲起来。死了就这一点不太好,他无法与人类交流。
牛头马面在澄县发现越来越多的怨气,并且是最厉害的黑色怨气。
而最让他们头疼的是,只见怨气,不见冤魂。
地府官员们的法力只能用来除怨,没办法用来搜寻,连阎罗王都不能。因而牛头马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找冤魂的方式,一般都是冤魂自己发疯被他们碰上的,若面对的是懂得躲起来的冤魂的话,他们只能打持久战,在澄县半空飘来飘去地找,早晚有一天能找到。
此次的冤魂似乎意在尽可能多地去伤害人类,且怨气又重,牛头马面法力有限,不能给那么多的人除掉黏在身上的怨气,所以他们去找了阎罗王帮忙,每天揣着阎罗王给他们的十个除怨咒在澄县搜寻冤魂的下落,从早到晚地找,冤魂没找到,被冤魂残害的人类倒是找到不少,他们手里的除怨咒每天都能用得差不多。
找了十来天,把牛头马面都找成死鱼眼了。
牛头马面觉得撑不住了,向阎罗王说明情况申请援兵,于是阎罗王就让祁乐也一起去找。
祁乐手头也有许多工作,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广撒网的搜寻中,便只是每天下午去帮着牛头马面找两个小时。
如此这般合三个鬼之力,硬是找了一个来月,才终于找到那个冤魂。
那天是观音诞,澄县里有间寺庙搞活动,请了人去扮观音,请了队伍去舞龙舞狮,还开了流水席,寺庙内外人山人海的,那冤魂也去了,祁乐看到他时,他正抱臂杵在观音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观音脸上的妆容。
祁乐:“……”
但看那冤魂周身的黑色怨气,祁乐又不敢放松,偷摸着躲在人群里,悄悄接近他,待走到了他身后,立即拔刀用力一砍,将他的头砍下,旋即法力结成网,将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别罩住,也将他周身乱窜尖叫的怨气罩住。
祁乐朝天吼了一声:“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闻声迅速飘过来,打开囚车的门,将身首异处的冤魂吸入车内。
祁乐盯着冤魂的头颅,那张脸上没有被捕的不忿,反而是轻松的,甚至是愉悦的。
祁乐看他的表情只觉十分刺眼,祁乐意识到今天不是他被捕了,而是人间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他想要到地府里去了。
三十九、信仰的价值
牛头马面扛着囚车时不停地骂骂咧咧,且骂得很大声,以便让囚车里的冤魂能听清楚他们骂他的每一个字。
祁乐在一旁不言语,神情严肃地同他们一起去到了阎王殿。
囚车在阎罗王的面前打开,祁乐的法力已消失,里头的冤魂也恢复了原样,正抱膝坐在囚车窄小的空间里。
阎罗王左手正准备着扔出佛珠去镇压冤魂,可见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便放下左手,同冤魂说道:“你出来吧。”
冤魂闻言,出了囚车,站在办公桌前。一切都不敢有动静,唯有冤魂周身的怨气在无意识地涌动着,仿佛是某种生灵的呼吸,以及那个无甚表情但姿态自然的冤魂。
阎罗王瞧那些嚣张的怨气不顺眼,抬起执笔的右手写了一长串密密麻麻的除怨咒,一边写,那些咒文一边向冤魂飘去,很快爬满他的全身,待压制住了他周身显形的怨气,阎罗王才肯停笔,看着一个崭新的闪着除怨咒金光的冤魂,心里舒服了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姚月福。”
姚月福低头看了一下没了那层黑气的自己,没感觉到痛苦,但也不太适应,他比较喜欢充满生命力的黑气,不喜欢端庄的金光。他抬头问办公桌后那位艳丽且有强大力量的鬼:“你是谁?”
阎罗王冷淡地说道:“我是阎罗王,天命之下最大的神。”
姚月福皱了皱眉,反驳道:“你是鬼,不是神。”
“世上无神,最大的鬼就是最大的神,你有意见吗?”
被阎罗王挑衅了的姚月福却无怒容也无敬意,反倒有些怪异的呆愣,怔怔地问阎罗王:“地府里的鬼都要信仰你吗?”
“地府里的鬼魂不需要有信仰。”
姚月福又愣住了。
阎罗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不继续躲着?”
姚月福沉默了半晌,才换上一种怅惘的神情说道:“我是鬼,和人类无法交流,所以那个人间待着待着就不想待了,我和你们能够交流,我愿意来这里。”
“愿意?”阎罗王看了一眼旁边的祁乐。
祁乐点头道:“他没有反抗。”
阎罗王狐疑地又打量了一下姚月福,抿抿嘴,提笔写了一个巨大的除怨咒交给祁乐,让祁乐带他去澄县团的监狱里除怨。
姚月福是澄县人,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母亲非常信佛,甚至可以说是对佛学世界有着非比寻常的迷恋,于是姚月福在四岁多的时候就被母亲送到寺庙里跟着和尚们修行。
姚月福是在青灯古佛中长大的,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不外乎上早课,搞卫生,做杂活,接待香客,诵经,睡觉。
内容摊开了来说似乎是和住持告诉他母亲的是差不多的,但寺庙里的生活与他母亲一厢情愿认为的那种超脱红尘宁静致远一点关系都没有,寺庙里和寺庙外,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活而动脑筋罢了。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也好,初出茅庐的小师傅也好,在一层镀了佛光的皮囊之下,也不过是普通人,姚月福听不懂佛祖的话,那些人也同样听不懂,他们一群在佛祖面前失聪与明的所谓和尚,一群靠着一块几毛的香油钱活下来的穷秃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被相信的。
就是因为他们会背几句佛偈吗?
就是因为他们以佛祖之名行事吗?
姚月福在寺庙里冷眼旁观十数年,越来越不明白,人们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交付出自己的信任。
在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冰冷的对所处世界的疑问中,姚月福接待了他的第一位信徒曾凯。
彼时姚月福已是庙里年轻僧人中的佼佼者,负责寺庙门厅里的接待工作,他修炼出来的技能之一是笑容,他能够将一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微笑挂在脸上一整天,那种笑是他长时间揣摩庙里的佛像的表情而悟出来的,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招数。有了这招,他在香客中逐渐被记住,在庙里的地位也逐渐上升,有两个和他差不多时候进入庙里修行的和尚嫉妒他,说他肚里空空虚有其表装模作样,他却困惑地问道:“这不就够了吗?”
姚月福一看到曾凯就突然有了一种灵感——他可以成为这个人的佛祖。
姚月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后来思考多年也思考不出原因,只能将其归功于真正的佛祖,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在这么多年里足够接近佛祖,所以佛祖给了他一点回报,既然是佛祖给他的,那他必定是要收下的。
曾凯是个一副倒霉相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姚月福一看到他的黑眼圈就脱口而出道:“这位先生,近来似乎遇到了点难题。”
曾凯目光呆滞地看了姚月福两秒,紧接着面露感动,点头点了很多下,往姚月福面前凑了凑,用近似哀求的声音问道:“师父,我快活不下去,你救救我。”
姚月福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些,按照规定他要将曾凯带到佛前跪拜,再跟他说想解什么厄运就要捐相应数目的香油钱,如此才可以得佛祖保佑。但姚月福改变主意了,他悄悄塞给了曾凯一个联系方式,悄悄同他说:“你身边应该还有厄运难解的人吧,不要慌,叫上大家一起,我来为你们作法消灾。”
曾凯仿佛已经度过了难关,双眼通红,握着姚月福的手连声道:“谢谢你啊师父。”
姚月福摇摇头,抽出自己的手,笑着同曾凯说:“但你还是要进去谢过佛祖的,来,跟我进去。”
姚月福趁着外出购买个人物品的机会,安排了和曾凯的见面,地点在曾凯家的客厅里,包括曾凯一共有五个人,姚月福去到后,一眼看过去,基本上都是些不太有精神的面孔。
曾凯问他:“师父,请教一下我们如何逃过厄运。”
曾凯和在座的人都言明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厄运,那些话姚月福从小听到大,左不过是什么生意失败、生孩子失败、教孩子失败、自己生病了、家里的谁生病了、家里的谁不长进连累了他们等等的这些事情,硬要说是厄运也能称得上,但说是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大概率会碰上的事情也没有不对。
姚月福点头道:“好的,我已经了解你们的诉求了,我借佛祖之力,定会尽力为你们排忧解难,可你们愿意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呢?你们要想清楚了,这是一种慈悲,也是一种交换,唯有得有失,方是世间真理,我等侍奉于佛祖座下的人,是维护真理之人,不可坏了理。”
曾凯认同道:“是是是,我们都愿意付出的代价的,破财挡灾嘛。”
“不仅仅是这个。”
“还要什么?”
姚月福没想好,便说道:“视厄运的情况而定,不可一而论之。”
姚月福向他们透露了一部分排解厄运的方法,都是一些从算命的道士那里学来的小伎俩,让他们照着去做,他们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回去后会乖乖照做。
第一次见面,姚月福并没有想着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只想看一下具体情况,谋而后动。但他离开时,曾凯给他塞了一个红包,说是大家的心意,请他一定要收下,姚月福也不和他们客气,坦然地收下了。
也是在那一次,姚月福发现自己如有神助,他的双眼是能够洞察人心的利器,他一下子就能够从一群人之中辨认出谁是会听话的人。
他从五个人里挑了三个听话的,拟好名单后,认命曾凯为总联络,负责联络那些“有佛缘的人”。只有这些被他选中的人,是能够得到佛祖的保佑度过劫难的,而其他的,便是在劫难逃的人,要被他踢出局。
那三个人又是对他千恩万谢,又是告诉他有了他传授的妙招,果然是顺利了一些。姚月福听了便想笑,果然人的大多数认知都是心里作怪,他本来想着可能受了一封一千块的红包之后,就没办法糊弄他们了,谁知佛祖仍在助他,他便抓紧机会,在庙里随意拿了三个平安符,又约了那三个人见面。
三个人在姚月福面前跪成一排,双手伸到额头前面作掬水状,姚月福倒真的带了一瓶水过来,右手中指沾水,在他们掌心中点了一下,而后姚月福像交舍利子一样慎重地将将平安符交给他们,并交代他们:“随身携带,不可离身,一离身便没有功效了。”
这次姚月福正儿八经地收到了他们的“付出”,每人都毕恭毕敬地交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他,姚月福仍是不客气地收下了,又红又金的锦布做的红包封,他捏一捏那厚度,就知道里头塞了一万块现金。
姚月福不要他们相送,自己回寺庙,与平常的步行不同,他站在路边招了一辆的士。
寺庙规定和尚们在外要保持贫苦的状态,打车这种行为是绝对禁止的。因此,姚月福从决定要打车的那一刻就想着要离开他待了十几年的寺庙了,从坐上计程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庙里的和尚了,他是月神教的教主。
一个以解厄运为名头活动的人,在一些运气的加持下,开启了命运的新篇章,姚月福每每思及此都觉很是有趣。
在寺庙中眼看着信仰这个词语被无度地歌颂的时候,姚月福就想明白了,信仰只是一个愚蠢的没有价值的动作,真正有价值的是被信仰的东西,换言之,人的虔诚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能够去利用人们投注在虔诚的行为里的大量精力。
姚月福一开始只想挣一笔快钱,待他的教徒发现他只不过是个神棍之后,他就转移地点,到另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再行骗。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运气一直没有消失,教徒信仰他,跪拜他,给他奉上一定量的钱财,他便会赐给教徒一个平安符,而那个平安符竟常常是有用的,得到了它的教徒几乎都能扭转生活中的困境。
一段时间后,连姚月福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成神了,拥有了人类所没有的能力,可以用轻飘飘的几句言语就将他们的厄运解除。
自此,姚月福就活在了别人信仰的海洋里,他是海中唯一一座纯金的神像。
可是姚月福并不觉得满意,相反的,越多人相信他,他就越憎恨他们的愚昧。
他觉得他是被那些人的相信残害了,他一个正正经经的寺庙里修炼出来的和尚,本来是有正大光明且为人称道的前途的,如果他们不相信他,他手里就不会拥有支配他们的权力,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乱七八糟的杂念成形,他就不会离他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远到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姚月福越恨,定下的教规就越严厉苛刻。
对姚月福言听计从并视姚月福为世上最重要的人,为姚月福生为姚月福死,平时活着要以一种姚月福认同的生活方式去活,这些都是基本的教规,更有甚者,他不允许他们只信他一个神,他要他的教里面都是神,让教徒们也去信仰他们,让他们的一生也被信仰所摧毁。
姚月福规定教内资历高的,进贡多的人都要丢掉工作和寻常的生活,一天 24 小时待在他身边努力地修行,要诵经,要苦修,过几年他在寺庙里过的日子之后,姚月福就会传授功力给他们,让他们也成神,接受等级低的普通教徒的跪拜。
对此他还觉得不够满意,潜心钻研出许多实验,并美其名曰:探索人性。
他陆陆续续将那些实验付诸行动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一些令他觉得有趣的结果,他本来还想一直进行下去的,可惜遇到了好大一只拦路虎。
他太成功了,成功的人总是会引来大量关注的,很快,澄县的警察盯上了他,警察甚至还派了卧底过来探查,他觉得很好笑,信他的人和不信他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那个卧底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举着“我是卧底”的牌子的傻子。
但警察傻归傻,却拥有着他没办法反抗的暴力,他没有能耐可以和警察硬碰硬,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他在那个世界里不是神,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选择了出逃。
他只将消息告诉了身边最忠心跟了他最久的几个人,他们听了之后都痛哭流涕,跪在他脚边哭着说感谢他信任他们。他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免不了要带上这几个人了,他们不会出卖他,他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们没了他绝对会精神崩溃生不如死,他有一颗神心,他怎么会忍心看到自己最忠诚的教徒变成那种模样。
除了这几个人,他的教里还有几位成了神的教徒,他便将整个教的继续运行交给了他们,他们对此已经十分清楚了。
出逃那晚,姚月福去看了他的母亲,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他的母亲。
母亲的作息如寺中的和尚,吃过晚饭后她要诵经做晚课。姚月福打开门看到的就是数十年如一日地跪在金身佛像面前的母亲,那座金身佛像是他母亲拥有的最贵重的物品。
姚月福同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安静地看了几分钟,听母亲小声背诵他亦能倒背如流的经文,他突然问了一句:“妈,佛祖真的存在吗?”
母亲没理他。
这个问题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常问,问到后来母亲烦了,不愿搭理他了。但他知道母亲的回答是什么,“你信他,他就在你身边。”
那是一种很无赖的回答,还是小孩的姚月福就已经不信的了,何况他现在被那么多人信仰着的教主。
他们都在相信一种他根本不信的东西,他总认为这是奇妙的事,奇妙到在他和他们之间分出了楚河汉界,他能够成为他们的神,他们只能够当他的信徒。
母亲不喜欢姚月福从寺庙里跑出来,从姚月福告诉她这个决定的那一天开始,母亲就不怎么乐意同他说话了。姚月福也不强求,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于自己放弃继续在寺庙中奋斗的看法和他母亲对此的看法是一样的。
“妈,我要出一趟远门了,以后你照顾好自己。”
母亲不答,诵经的声音顿了一下,在佛像面前虔诚低下的头轻轻地点了一下,而后母亲又继续诵经。
姚月福笑了一下,不是那种训练出来的如神佛爱世人的笑,而是冷淡的刻薄的嘲讽的笑,他想说这并不是一种正常的生活,但最终作罢,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在逃出澄县的日子里,姚月福依葫芦画瓢,在所到之处都建立了一个宗教,去的城市多起来以后,他自己都记不清那些教了,月神教,福神教,天运教,幸福教……他的好运气尚未用完,因而建立起来的每个宗教都能吸引到大量信仰他的教徒。有所求有所苦是世间众人活着的常态,姚月福有能力解决这些欲求和苦难,无论他的能力来自于何处,是否正义,教众们都不在乎,他们心安理得地付出信仰,换回想要的东西。
姚月福比谁都知道,绝大多数的烦恼都是自找的,虽时常有些骇人听闻的事发生,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可他们对自己的生存之处总是不满意,总是心生怀疑,最终,是他们自己将那生存之处越划越小了。他们就跪在了那狭小的地方,双手合十地请求他来帮助他们,他们又急切又可怜,有时姚月福看着他们,便觉得幸好他们遇到了他,否则在这世间能有谁帮得了他们呢。
后来姚月福的运气终于用尽了,他得了无法医治的重病,心脏里长了个大瘤子。
姚月福一度视这样的下场为一种报应,他是神,他的那颗能够救助苍生的神心,坏了。他这辈子挣了很多钱,他能过上比谁都好的生活,可是挣的钱换不回来他的命,他像是一个拼尽一生的努力去换回一处神迹的人,谁知神的东西在人间根本看不到,他阴差阳错地白白耗费了他的生命,那个懊恼呀,他所拥有的比大多数人多得多,可仍然不够,仍然会在遇上生死大限的时候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在一种常见的落叶归根的思想控制之下,姚月福决定回到澄县。
他一个人回去。和从澄县出逃那次不同,他没有和身边任何一个人说他的决定,对于他建立的众多宗教和跪拜他的众多教徒,他都没有留下一句话,他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在一抽屉的假身份证里随便拿了一张,又带上钱包手机就出门了,踏上了他的回乡之路。
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姚月福丝毫没有想着要伪装自己,大咧咧地走在路上,等着警察来抓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希望被抓起来,或许是常年躲藏导致了某种奇怪的逆反心理,又或许是他常年当高高在上的神当腻了,想要回到人世做个寻常的被法律压制的人。
姚月福就这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在这里,他不知拯救了多少信徒,不知受过多少跪拜和赞美,他成长于此,成功于此,他站在这里,一瞬间就能找回那种当神的感觉。
可在一阵难耐的憋闷感和剧烈的撕裂感之后,他站不住了,摔倒在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死后成为冤魂的姚月福继续在澄县里转悠,他去找寻澄县里的从前的教徒是一时兴起,他想去看看他们在被他丢弃之后,过得如何。
姚月福自小就在寺庙里锻炼出来的能力还有一项,就是快速记住每个人的长相和姓名,以及他们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一直记到现在,他只要认真回忆一下,就能调取出储存在脑子里的澄县全部教徒的资料。
姚月福一个一个找了过去,有几个死了,有几个搬家了,但大多数教徒仍留在澄县,过着重复的枯燥的生活,他们看上去都谈不上是太好,年迈了,遭受到的来自于人生的打击更多了,人也更虚弱更疲倦了。
但令姚月福想不到的是,月神教居然保留了下来。由那几个被他赋予了肉身成神身份的教众,仍在认真地履行他当年留给他们的任务,规模自然不如他在时那样大,很多教众退了教,但也算是有负责人有教徒的一个宗教团体,这些人时不时的聚在一起,倾诉自己的烦恼,向大家寻求解决之道,姚月福瞧了之后很是不满意,他创立的月神教怎么可以这般无用地存在着,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贼,令人望之生厌。
于是姚月福给了他们所有人一团黑气,在当年,做错事是要受到惩罚的,鞭刑、杖刑、水刑、火刑、饥刑等等的刑罚,哪一样都比这一团黑气强,但没办法,他已经死了,只能用死后世界的方式来惩罚这些人。
待仍在澄县生活的过去和现在的月神教教徒都被姚月福赋予了一团黑气之后,姚月福觉得人间对一个鬼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便不再躲藏,走到了澄县最热闹的地方,像前些时候等警察来抓他那样,等待着鬼的世界中的执法者来抓他。
姚月福在被祁乐带去监狱的路上,扭头看了祁乐好几下,心道要是在人世遇到这种外形条件的人,他一定绑也将他绑回教里,让教众们亲眼见证高大华贵的神祇的存在。祁乐不理他,姚月福还脸皮很厚地向这位长相俊美态度冰冷的鬼提问道:“地府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地方吗?”
祁乐瞥了姚月福一眼,纠正道:“是一个不需要信仰的地方,但你可以有你的信仰,没有谁会要求你改变。”
“也没有神吗?”
“没有,地府里没有偶像。”
四十、观音菩萨
七天过去了,姚月福在日夜不断的除怨咒下待了七天,可他的怨气仍是除不尽,祁乐每天都去大牢里看他,问他问题,每次都冷着一张脸走出牢房,并交代看守的鬼卒们不要松懈。鬼卒们哪里见过待这么长时间的冤魂,纷纷都爽快地答应了,姚月福现在就是监狱里最受关注的冤魂,鬼卒们恨不得眼睛黏在姚月福身上,想看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好怨恨的。但他们观察了这么些天,除了发现姚月福是个挺爱说话的鬼魂,时常要和他们聊几句、跟他们说做鬼要有信仰等等的奇怪话之外,一切正常,没有看见其凶残之处,也没有听其说过怨恨着什么。
祁乐向阎罗王报告了姚月福的情况之后,阎罗王左手把玩了一下挂在其上的佛珠,同祁乐说道:“那就请佛界那边的人过来吧,你去和牛头马面说,谁有空就请谁来。”
佛祖、菩萨、罗汉等等的佛家中人平时都住在人间,只有接到阎罗王让牛头马面带给他们的通知之后,才会到地府里来帮着除怨。
他们把这称为去地府出差。
可他们在人间的寻常工作是什么,地府里上至官员下至普通鬼魂都一直搞不清楚。曾有谣言说他们是在人间施法保护三魂七魄不飘散而能在母体内顺利相聚融合的,也有说他们在人间是替人类念经祈福的和寺庙里的和尚差不多,还有说他们常年在有自己塑像的庙里转悠,看谁诚心就给谁一些佛家的庇佑。众说纷纭,不知道哪个答案是正确的,也有鬼魂见到他们时尝试着上前去问了,他们却都像约好了似的,嘴闭得紧,不肯说。
因佛界众人对地府而言是客,每次他们来之前,地府负责接待的官员都会给他们准备好休息室,在休息室内摆上鲜花、净水、蒲团坐垫,还有他们的塑像。
其中鲜花一般是地府的种花师傅准备的,他们来地府解决哪个团的麻烦事就由哪个团的种花师傅负责,因此长期为种花师傅打下手的青妍有幸见过几回观音菩萨。
菩萨挺喜欢鲜花的,每回菩萨过来青妍都会提醒种花师傅尽可能多地挑选鲜花送去,而负责运送的鬼一般都是青妍。
菩萨来的时间不定,牛头马面给他发了通知,他什么时候想来地府就什么时候来,有几次青妍还在休息室里给花找个好角度时,菩萨就进到房里了。
菩萨与人间的塑像很不一样,他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半长的头发扎起了一半,后脑勺有个小辫子,穿白色衣服,左手挂着一串白玉佛珠,非常高大,他站在青妍面前,青妍觉得他是一座山。
青妍正在接新鬼,回去的路上碰上来找她的牛头马面,听他们说这次来的也是观音菩萨,这位菩萨好像特别闲,别人都没空过来,就他有空。菩萨的意思是大概下午会过来,青妍安置好新鬼之后就去找种花师傅,请他准备鲜花。
和以往一样,青妍负责搬运鲜花,来来回回飘了十多次才搬完的,都放在房间里之后,青妍正给它们挪位置找角度时,观音菩萨推门进来了。
青妍回过头打招呼:“菩萨好,我很快就能摆好这些花了,你稍等一下。”
菩萨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干干净净的,听了很容易就能想到澄澈见底的小河流,“青妍好,不赶时间,你慢慢来就行。辛苦你了,又给我搬了这么多花过来,真漂亮。”菩萨说着便蹲在一盆开得正好的淡粉色芍药前,曲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层层叠叠的花瓣。
“不辛苦的,这些都是种花的师傅挑的,他把开得最好的花都让我搬过来了,说是能让菩萨看了开心,他也算是积功德了。”
菩萨很清浅地笑了一下,注意力还是在花上面,青妍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芍药,他点点头道:“芍药是清纯又娇柔妩媚的花,很难得有花能够将两种特质中和得这么好。”
“噢,是的呀……”青妍顺着菩萨的话应道,但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几朵芍药,只觉菩萨的眼睛就是和一般鬼魂的眼睛不一样,她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的东西,菩萨一眼就看到了。
青妍摆弄花盆时菩萨一直蹲在她旁边同她聊天,等她弄好了,菩萨起身,还没完全站起来,双腿还微微屈着就一手捂上前额嚷道:“哎呀,起得太急了,头晕。”
青妍看着山一样的菩萨缩着肩膀柔弱又颓唐地挨在墙上哼哼,觉得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慢了好几拍才想起要上前去扶他。
青妍的身高才刚刚到菩萨的胸口,由她去扶,她难免会沦落为菩萨的拐棍,承受着即将要把她压ⓈⓌⓏⓁ垮的重量,艰难地挪到坐垫前。
菩萨悠悠地松了一口气,在蒲团盘腿坐下,嘴里念叨着:“我长得太高了,血液循坏可能没那么好,平时打坐诵经几个小时,起来的那一刹那也是要了我的命。”
从青妍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后面的小柜子上摆着的菩萨的塑像,人们为心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塑像多是塑女相,容貌端丽,大方庄严,面前这位菩萨的真人和塑像一比较,多少会有一点逊色,青妍觉得人们大概会有点失望。虽然他长得也挺好看的,但似乎缺少一点能满足人们幻想的神圣。
菩萨见过青妍几次,同她也算认识了,笑着问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青妍直接坐在菩萨前面的地上,不知怎的压低了声音,像在同菩萨说秘密一样说道:“菩萨,我听别的鬼说你的外貌可以有几十种变化,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只有来地府时是长这样?你在人间的话是不是会换成另一种样子?就像人们帮你塑像的那种样子?”
青妍期待地看着菩萨,等着他的回答。
菩萨愣了一下,因青妍的眼神太过期待而有种不想告诉她实话的犹豫,他好像一个破坏小女孩梦想的告诉她世界根本没有芭比娃娃的罪恶怪叔叔。菩萨迟疑了半晌才尽可能地以友善的语气说道:“青妍,我除了能够修炼出法力帮着除怨、还有就是地府不收我的魂所以我能够一直活下去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和一般人类差不多,我不会变身,也不会凭空变出什么东西来。”
“其他的佛祖菩萨也是这样吗?”
“是呀,佛家中人都是一样的。”
“那他们为什么都说你们能够变来变去?”
“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我们,于是就将心里最强大的能力都安在我们身上,帮我们塑造出天下无敌的形象,从而他们求神拜佛有所求的时候,就能更加心安理得,反正我们是那样厉害的角色,动动手指头帮一下他们应该是十分简单的事,我们应该会十分乐意。”
青妍歪头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问道:“是这样的吗?”
菩萨唯恐自己的话太过现实伤了小女孩的心,连忙补充道:“也不全是这样的,有些人是因为心里喜欢我们,所以才将他们认为的所有美好品质贴在我们身上,将我们塑造成完美的存在,将我们放在天上,遥遥地注视着人间,不断地为人间播撒各种希望,例如有些人觉得今生太苦,将希望放在来世,他们就会在今生潜心礼佛,希望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来世。”
菩萨的话似乎起到了反作用,青妍脸上的难过越来越明显了,菩萨错愕道:“怎么了?我是说了什么残忍的话吗?”
青妍蹙着眉摇摇头,依旧小声地同菩萨说道:“所以他们的愿望一定会落空对不对?他们相信的是一种假设的东西。”
“也不全是,有些人的愿望会落空,但有些人只是相信某些贴在我们身上的美好品质,并不能说是信我们,所以无论我们是否存在,他们的愿望都不会落空。”
“这样的人多吗?”
“不多。”
“哦……”
正说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未等菩萨言语门就打开了。
是祁乐过来了。
看到青妍也在,祁乐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和菩萨打了招呼之后就问她:“你怎么在这?”
“我搬花过来,顺便和菩萨聊聊天。”
菩萨也道:“是呀,青妍搬来的花很漂亮,一起坐着聊天也很有意思。”
祁乐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随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他需要给菩萨还原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将他所知道的信息全部说出,帮助菩萨了解事件并做出一定的判断。
佛界所修炼的法力和地府众官员修炼的法力是有轻微的不一样的,虽都能够除怨,但可以除掉的怨气的类型是有轻微区别的。
阎罗王左手的那串黑佛珠中有佛祖的法力和他自己的法力,一般而言能够对付绝大多数的怨气了,但偶尔有些例外的,需要更多的佛界的法力,便只能请佛界中人亲自到地府里来。
青妍也坐在一旁听着,在祁乐准备带菩萨动身时,问祁乐:“我也可以去看一下吗?”
这只是一个很寻常的问题,青妍问过无数遍,能去的地方祁乐都很爽快地答应让她去,不能去的地方祁乐也没什么负担地直接拒绝。
可今天的祁乐面对这个问题时,却忽地眉头紧锁,垂眸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答。
刚想说没问题的菩萨张了张嘴,瞥见了一旁祁乐的脸色,识趣地选择不说话。他亦没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沉思的地方,但既然祁乐认为它需要仔细考虑,那肯定有祁乐的用意。
一室静默,一人一鬼都在等待祁乐思考的结果。
祁乐抬眼看着青妍,缓缓说道:“那个冤魂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十分痛苦,你也要去吗?我觉得这个热闹你最好不要凑。”
青妍不懂得一个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冤魂的话为什么会让她十分痛苦,但从祁乐严肃的表情上来看,此事非同寻常,青妍心里紧张起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青妍在祁乐的劝阻之下暂时停下脚步,可她满脑子都在呐喊:面对未知的困难应当勇敢,喊的次数多了,青妍便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坚定地同祁乐说道:“没事,我不怕!”
祁乐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叹,“你最好是。”
四十一、实验
菩萨在地府也能飘,于是两鬼一人便一同飘到了监狱。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祁乐有心事,青妍被祁乐唬了一下正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菩萨倒是想聊几句的,可没有陪他闲聊的对象,只能闭嘴。
祁乐将牢房的大门打开,房内除怨咒的金光就往外冲,将菩萨照出金身来,菩萨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说道:“先将阎罗王的除怨咒收了吧,有点晃眼睛。”
祁乐闻言,先走进去,将缠绕在姚月福身上的除怨咒以及床前一堵墙一样的除怨咒收了,只留下姚月福头顶的那个圆盘状的小除怨咒留下照明。
菩萨见牢房内金光大减,便走了进去,剩青妍在门外,她朝里探头看了几眼,看见了房内唯一一抹金光之下的那位秃头冤魂,他盘腿坐在床上,姿势和方才菩萨坐在蒲团上的姿势是一样的,且他脸上带着一种慈悲的笑,让青妍觉得他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怨气。
青妍这才敢大着胆子走进几步,缩在离冤魂有点距离的墙边静静看着。她其实还挺想看看菩萨是怎么除怨的,认识菩萨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做正经事的模样。
姚月福扫视着从未见过的两位不知是人是鬼,笑道:“今天要认识新朋友吗,这位先生也太高大了吧,看上去有两米。”
菩萨连忙摆手否认道:“没有那么高,一米九八而已。”
姚月福不想理会菩萨的炫耀,偏了偏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青妍,“那位小妹妹怎么站得这么远?不用怕,我又不会伤害你。”
青妍无缘由地打了个冷颤,心道:那可不一定。
祁乐懒得听姚月福啰嗦,直接伸掌横在菩萨胸前同姚月福说道:“这位是观音菩萨,受阎罗王之邀过来帮你除怨的。”
而后祁乐扭头对菩萨说道:“开始吧,麻烦你了。”
菩萨点点头。
祁乐回过头再去看姚月福时,发现姚月福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不见了,祁乐还有点不适应,朝忽然变得陌生的姚月福问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姚月福对祁乐的话置若罔闻,用手指着菩萨,声音里有一种巨大的忍耐,“你就是观音菩萨?”
菩萨似乎见过了这种场景,轻松地朝姚月福笑笑,同样轻松地说道:“是呀,我是观音菩萨,你别惊讶,人间的观音菩萨的形象是经过数千年的创造和演变的,与真相不符的程度有点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姚月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菩萨,菩萨对这种眼神似乎也是见惯了,全不当一回事,笑着问姚月福:“你剃了光头是因为头皮的疾病,还是因为出了家?”
姚月福不答,菩萨便自己答道:“应该还是因为出了家吧,你方才露出的笑挺上道的,在寺庙里修行了很长时间吧?”
姚月福有了点动静,转动眼球上下打量了几回站在床边的菩萨,还未张嘴说话,一股黑色的怨气就从他背后升起,祁乐立即退后几步挡在青妍面前,菩萨反应也快,扬手将佛珠抛出,他的那串佛珠在工作时是分开的,一个一个圆滚滚的白玉珠子排着队飞向姚月福,而后散开来,以一种看似凌乱实则有序的运行的方式围绕着姚月福周身飘着,散发着不刺眼的柔和白光,将姚月福那股张牙舞爪的怨气压制住,并使其逐渐消散。
菩萨脸上的表情不变,语气也不变,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呀?我猜对了?”
姚月福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用称得上狰狞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会真的存在?既然你存在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多不来惩治我?为什么从来不看那些虔诚跪拜你的人们一眼?”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每天都会去看他们。可是姚月福,有一件事你搞错了,人们的苦难只能靠他们自己去化解,神也好佛也好,都帮不了他们。”
“你以为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摆脱你的罪过了吗?”
菩萨无辜道:“大概是不能的吧,我的罪过太多了,罄竹难书。不知道你说的是我的哪一个罪过呢?”
“你最大的罪过就是任由我在人间为所欲为,我毁了无数人的人生甚至是他们的生命,没有神的世界里,我就是神,可你现在才来告诉我你是存在的,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做尽坏事,你纵容我,纵容就是最大的罪过。”
“是吗?我都纵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你都说出来,让我反省反省。刚才你说毁掉了别人的性命,你在人间的时候杀过人吗?”
姚月福哼了一声,轻蔑地瞥了一眼菩萨,“我才不会杀人,我那是在做实验,他们是我的实验材料,不幸死掉了也没办法。”
菩萨露了个冷冷的笑,只道:“这话好耳熟,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还不止一次。真是让我感到遗憾,像你这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从我生命中缺席。那你快将你都做过什么实验说出来吓死我吧。”
姚月福对油嘴滑舌的菩萨又投去轻蔑的一瞥,微仰起头说道:“我所做的实验都是为了探究人性的实验,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死,如果你这位菩萨在的话,就可以救下那些人了,那他们就不用死了,那些人里,最小的大概是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吧。我曾经为了验证一个人的信仰是否可以彻底地骗过他的大脑,而向几对有了孩子的夫妻传授一个秘技,让他们的孩子可以短时间内肉身成神,变成小神祇,以神的身份长大。我跟他们说,他们的孩子是被神选中的孩子,神已经围绕在孩子的身边了,这些孩子是不可以吃人间食物的,人间的东西会妨碍孩子成神,养育这些孩子只需要每天为孩子诵经八个小时,就能补充神圣的力量,让孩子尽快成神。我大概同十来对父母说了这些话,而真的百分之一百信任我、按照我的话去做的父母,只有五对。可那是我编出来的,你又当了缩头乌龟,不肯现身将那些小孩子变成神祇,那有什么办法呢,听我话的父母的孩子只能都饿死了。父母们都是爱孩子的,他们捧着小孩的尸体到我面前哭,我作为他们的教主,不能看着他们那样伤心还无动于衷,我便告诉他们,性命的逝去是短暂的,我有方法可令他们的灵魂成神,到时候他们一样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姚月福正说着,猛地察觉到牢房里的气氛不太对,他停下讲述,向牢房四周看去,只见那个躲在角落里又被祁乐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已经跑上前来了,正抓着祁乐的一边手神情困惑又紧张地盯着他。
姚月福想着是自己讲的故事好听,吸引了小女孩,哼了一声又继续说道:“那些话同样是我瞎说的,父母们满怀希望地将孩子的尸体交给我,本来我想着要那些玩意儿也没用,正打算随便找块地将尸体都埋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些尸体里一个只比我一个巴掌大一点的婴儿挺有趣的,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小的婴儿,她应该是刚出生就被饿死了吧。我转念一想,这是我第一次实验成功的纪念品,别的大一些的孩子可以埋了,那个婴儿我却是要留下的,于是我用福尔马林泡着她,放在家里的地下室收藏着。后来我就养成习惯了,每一次实验都得留下一点纪念品。警察搜我家的时候没搜仔细,没有发现打开地下室的门的机关,我回家时去看过了,我的所有收藏品都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改变。”
“你觉得他们的死都是我的过错吗?”
“就是你的过错,你是存在的,就应该去救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步?他们中的有些人是不用死的,我曾想看看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屈辱,就每周随机挑选一个教徒,每天把他扒光了扔在客厅里,而后让别的教众轮流去咒骂他,殴打他,戏弄他,后来我观察了几周发现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他们撑一下就能撑过去,我就把时间延长到一个月,这下效果出来了,被羞辱的那些教徒纷纷自杀,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去羞辱别人的教徒竟然也有几个自杀了,那是不太应该的,别人心灵受伤了要去死,关他们那些凶手什么事,他们死什么呢,所以我说我的教徒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他们总是承受不了太多事情,将什么都看得过于重要,不够洒脱。虽然结果比我预设的更多了几出悲剧,但我觉得这个实验还算是成功的,被羞辱的人都死光了,说明人类的精神上能够承受的打击是有限,精神一旦被打击崩溃,他们就不会再有活着的勇气,于是我让人把其中一具尸体的心挖了出来,做成了标本。我还挺喜欢收集别人的心的,我的收藏品里大概有七八颗心了吧。可惜我离开澄县的那几十年太过奔波,没办法拥有长时间的安定环境来让我继续做实验,不然我大概还能再收集几颗。干嘛?”姚月福奇怪地看着边发抖边挪到他床边的小女孩。
菩萨见青妍走过来了,便双手合十加强了除怨的法力,姚月福顿感周身上下被施加了强大的压迫力,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不禁微微弯下身子。菩萨落井下石道:“你不是说你比那些教众更能承受吗,那你就受着吧。”
青妍站在姚月福床边,害怕又警惕地歪头瞅着姚月福,姚月福正不舒服,被青妍瞅得似乎更难受了,恶声恶气地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青妍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很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似乎正在面对关于她自己的一个巨大的残忍的秘密,她没有过去地在地府活了几十年,她不知道如果背负着过去的话,那过去是否会将她碾压粉碎。
青妍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捏着左手僵在肚子前,奇怪地做出了一个稍带着点恭敬的姿势,抖着声音回答道:“我,我是,青妍。”青妍刚说完自己的名字就憋不住开始哭了,哭得还挺厉害,控制不住的呜咽声总是从她的口中溢出,她也顾不上,边抽气边继续说道:“我是,饿死鬼,我是活活饿死的,我才活了三天,三天。”
青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祁乐走到她身边给她顺顺背,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别着急,慢慢说。”
青妍又沉浸在哭泣中一会儿,才泪眼朦胧地看向皱着眉严肃盯着她的姚月福,问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婴儿,是不是我?”
这问题姚月福没办法回答,“我哪知道是不是你呀,你现在又不是婴儿的模样。”
祁乐横了姚月福一眼,“婴儿的尸体还在你家的地下室是吧?”
“是呀。”
祁乐扭头瞧着青妍说道:“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看一下,我记得你婴儿时的模样。可是你真的要知道吗?”
青妍抬起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用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求救般看向祁乐,声音哑哑地说道:“我要知道,我一定要。”
祁乐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答应道:“行,那我去确认一下。”
青妍仍在哭,眼泪越擦越多,祁乐只好同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不然就先回去吧,不要妨碍菩萨的工作。”
菩萨也连忙应道:“嗯嗯嗯,是,我要认真工作了,该问的问题我都问完了,我已经了解了他身上的怨气是什么类型的了。”菩萨现在也挺尴尬,他没料到姚月福竟然和青妍的死有关,怪不得祁乐犹豫了那么久才肯让青妍过来,幸好他刚才没有先祁乐一步开口答应让青妍过来,不然他会更尴尬。
青妍吸着鼻子模糊地找到自己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鼻音问姚月福:“那我的父母呢?”
祁乐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僵了僵,回过头盯着姚月福,他亦很想知道答案。
姚月福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躲开了他们的视线,微微低着头,在他不说话的时间里,牢房里出奇的安静,除了那个小女孩时不时抽气的声音,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姚月福被小女孩的哭声搅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对他来说是新奇的,多少人曾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过,他早就习惯了,再惨烈的哭声也可视作等闲了,没想到现在却会因为一个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泣而有奇怪的感受。
姚月福自己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在听到她说她只活了三天并且是被饿死的时候,姚月福想起了当初从几具小孩尸体中将那个婴儿的尸体拿起来只用了一边手,他的一个手掌,就能将那具小尸体的身体全部握住。现在,那具小尸体似乎同他说话了,她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她只能活三天,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她为什么不能再活久一点。他不懂得回答这些问题,而在自己难找寻到言语的情况中,他模模糊糊地接触到了一种更加陌生的感觉,一种他无法用一个词语来概括的感觉,硬要说明一下的话,那就是他现在正想着如果那婴儿活下来了,需要怎样细心的喂养才能长到眼前这个女孩这样。
关于那婴儿的父母,姚月福同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但他们却很相信姚月福,大约是被教里的一些骨干成员说服了,他们对姚月福言听计从,姚月福说他们的孩子能够成神,他们就信了,刚刚出生的婴儿,一直狠着心没有喂奶,任由她哭闹,直至耗尽所有力气,进入半昏迷状态,乖乖地待在襁褓中,如熟睡一般。
他们亦是爱那婴儿的,姚月福让他们将婴儿的尸体交给他时,他们产生了入教以来的第一次犹豫,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可以让我们带回家去安葬吗?”
姚月福严厉地同他们说道:“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们安葬了她,将她埋在地里头,她要怎么成神?她失去了她的肉身,成了神的灵魂要去哪里?你们想让她一直在世间飘荡吗?”
他们连忙摆手说不是,哭哭啼啼地将手中的小尸体交给了姚月福的手下,不舍地注视那人将尸体抱进房间里。
那次之后,姚月福就没见过那对年轻父母了,但听手下说过他们的消息,他们不知什么原因退了教,在退教的当天,两人从二十三楼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姚月福低声说道:“你的父母在你死后没几天就一起自杀了,都死了,你也不用牵挂他们了。”
青妍听了全身狠狠地颤了一下,祁乐伸手拥着她的肩,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让她倚着自己。祁乐回想了一下当年接回青妍之后几天的情况,他那时没有接到过一男一女的冤魂,这般去世的鬼魂竟然没有化成冤魂,看来青妍在某些方面上是遗传了她父母的性格。祁乐继续回想当时的普通鬼魂,可他一直不怎么留意普通鬼魂,实在想不起来是否有一对眉眼或许和青妍挺像的夫妻来过。
青妍不敢相信一般问了句:“我的父母都死了?”
姚月福答道:“对,他们都死了。”
青妍扁着嘴落了两滴泪,又问道:“他们都是因为把我饿死了才要去自杀的吗?”
姚月福无甚情绪地应道:“应该是吧。”
青妍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她是天底下最委屈的鬼,她忍不住仰着头咧着嘴开始嚎啕大哭,以宣泄她满腹的委屈。
那是小孩子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哭法,她仿佛要用这样的方式替无辜被杀害的自己好好哭一场。
四十二、道别
青妍哭成那样,菩萨听着不忍心,连忙同祁乐说道:“快带她出去吧,别哭坏了。”
祁乐将哭得不能自已的青妍拥在怀里,让她埋在他的肩上哭,微微低下身用另一边手捞起青妍的腿,将她横抱着,丢下一句“辛苦菩萨了,除完怨之后去我办公室找我吧”,就抱着青妍走出了牢房,还用脚把门勾上了。
祁乐是飘回办公室的,青妍本就觉得自己哭着哭着身子变轻了,好像还越哭越轻了,紧着嚎了几嗓之后,吸吸鼻子,从祁乐肩上抬起头,发现自己被祁乐整个抱起来了,且飘在空中,青妍的脑子被她嚎得很是迟钝了,反应不过来,用哭成了鸭子嗓的声音问祁乐:“祁乐鬼君,你怎么这样抱着我呀?”
祁乐又将她抱紧了点,让青妍不太灵光的脑袋枕在他的颈窝上,反问道:“这样抱你不好吗?”
青妍的上半身都紧紧挨着祁乐,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祁乐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从这种亲密的接触中,青妍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挺好的,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哭过之后舒服了些吗?”
“嗯,也有这个原因吧。”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除了接受它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不要再为了过去哭成那样了,你的父母已经入轮回很久了,至于你,你又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就和以前一样,别让自己去想。”
“嗯。”
祁乐想到了什么,问青妍:“现在觉得浑身轻飘飘吗?”
青妍点头。
“有觉得浑身暖呼呼的吗?”
青妍又点头。
祁乐笑道:“这就是泡温泉的感觉,你去人间时享受不到,在这里享受到了。”
青妍轻轻地笑了,伸手搂着祁乐的脖子,整张脸埋在祁乐颈窝里,闭着眼睛想她的确没什么必要去扒着过去不放,她现在的生活就很好。
但回到祁乐办公室,青妍被祁乐放下,双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突然做了个决定。
“祁乐鬼君,我和你一起去人间好不好?”青妍一双兔子眼,眼神却异常坚定地说着。
祁乐微皱着眉,眉眼有一种疼惜,“你真的要去?”
“我要去,如果你认出来了,那,那就是我呀,我想去看看我自己,就当做是这件事的终结吧。”
祁乐考虑片刻后说道:“行,我会带你去的,但现在先要等菩萨除完怨过来,进去坐着吧。”
青妍乖乖地进到她最熟悉的办公室,但因方才情绪波动太剧烈了,她看眼前所有皆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青妍走到她常坐的那张椅子前,摸了摸它的椅背,交流了一下感情才坐上去,并且坐得端端正正的,拿一旁的报纸也动作轻柔,她不看报纸,只将它折好拿在手里。
祁乐看了两眼青妍奇怪的行为,而后低下头开始写今天菩萨过来给姚月福除怨的报告,边写便问青妍:“不看报纸吗?”
“不看,我要捋清楚在牢房里发生的事。”青妍的声音又哑又软,听上去像仍是十分委屈。
“捋到哪里了?”
“还在姚月福说菩萨有罪过那里。”
“想不明白吗?”
“嗯,他为什么要说菩萨不惩治他就是有罪?他很希望菩萨惩治他吗?”
“那是他找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不过是想将自己的罪过推到别人身上。青妍,无论是多么凶狠残忍的人,都很难直面自己所有的丑恶。”
“那他们做那些凶狠残忍的事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丑恶吗?”
“大概是不会的,那时他们没有闲功夫反省自己,等事情做完了,安静下来了,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了,他们就会给自己找一只替罪羊。”
青妍还想说什么,但敲门声响起了,菩萨除完怨过来了。
祁乐有点惊讶,“这么快?我的报告才写了几个字。”
“我留了佛珠在那里,我先出来喘口气。那个冤魂挺棘手的,没有三五天除不完他的怨气,我也不可能在牢里盯着他那么久。”
祁乐点头道:“那你先回人间吧,差不多了我再通知你过来。”
“嗯,我也正有此打算。”
菩萨察觉到一旁青妍的眼神,她正带着疑惑定定地看着他,菩萨问她:“怎么了?心里还觉得很难过吗?还是哭得太厉害了头疼?”
青妍说都不是,反问道:“你要回去人间了吗?你住在人间多长时间了?”
菩萨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有几千年了,具体的我已经忘了。”
青妍惊得瞪大了红肿的双眼,她这时才觉得眼睛有点酸痛,但也顾不上了,叹道:“菩萨,你竟然在人间呆了这么久!”
这似乎是一件颇让菩萨有成就感的事,他笑眯眯地应道:“是呀,说出来也挺不可思议的。”
“不会觉得厌烦吗?”
“当然会烦,而且经常觉得烦,但没办法,人间就是那副鬼样子,谁也改不了,只能接受并好好适应。”
青妍抿了抿嘴,向菩萨提议道:“菩萨,如果你不想住在人间,可以向阎罗王申请到地府来住,这里的环境虽然没有人间丰富多彩,但住着很舒服的,你一定不会觉得烦。”
菩萨笑着伸手摸了摸青妍的脑袋,“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能离开人间哦,我在人间也是有任务的。”
“什么任务?”青妍问出了全地府的鬼魂都十分好奇的问题。
菩萨朝青妍眨了眨左眼,笑道:“这是个秘密哦,不能告诉你。”
青妍呆呆地应了声。
菩萨看着青妍人畜无害的模样觉得可爱,又去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青妍,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只要是存在的,总会遇到无法排解的伤心事,坦然勇敢也好,悲伤痛苦也好,都是面对的一种方式而已,你不需要勉强自己选择哪一种方式,顺其自然就行。”
青妍呆呆地点头,红眼睛红鼻尖使她看上去似哭非哭的,菩萨又安慰了一句:“但今天要忍一忍,别再哭了,眼睛受不了的。”青妍又点点头。
菩萨离开办公室后,青妍问祁乐:“你知道菩萨在人间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祁乐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又不是百晓生,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你和菩萨一起工作过这么多次,他也不肯告诉你吗?”
祁乐停笔想了片刻,说道:“我只知道地府不收佛界众人的魂魄,虽然经过了千百年,但他们一直都是同样的面貌,活在同一段人生里。而地府不收他们魂魄的原因,是他们对人间的某个人或某件事执念深重,脱离出了正常的轮回之道。人们长期将一种关于放下的生活哲学与佛界联系在一起,其实刚好相反,待在佛界里的才是最不肯放下的人。”
青妍疑惑得脸都皱起来了,“你说的怎么和别的鬼说的完全不一样。”又琢磨了半晌,青妍问道:“执念深重,不是不好的吗?”
“不伤害他人的执念,无所谓好不好,自己的选择而已。伤害他人憎恶世界的执念会使魂魄变成冤魂,而对自己以外的人和事都没有破坏意愿的执念,就是在给魂魄添加人间的重量,使得他们的魂魄不再轻灵。佛祖是第一个用这种方式留在人间的人类,并像草木精怪那样修炼出法力,创建了佛界,进而开始了佛界与地府一起除怨的合作。后来佛界里的人多了起来,够用了,佛祖就几乎不怎么来地府了,我至今没见过他。”
青妍还没应声,祁乐就回到房内了,青妍等了许久,似乎什么也没等到,有点泄气,也飘进房内。
双人床,祁乐睡在了右边靠墙的一张,将左边靠窗的床留给青妍。
祁乐不像昨天在病床上睡下那样平躺,反而是睡了一段时间后的姿势,朝右侧睡,身后留下了半张床的空间。
青妍咽了口唾沫,在窗外清冷月光和昏暗黄灯杂糅在一块的不清不白的光线里,看着那半张空空的床,看着被昏暗染成灰白色的床铺,青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它在向她招手,青妍被唬得缩了缩肩膀,暗道欲望真是一种邪恶的东西,还能自动产生幻觉。
青妍小声地唤了一声:“祁乐鬼君,你睡了吗?”
祁乐没有反应,好像是睡了。
但青妍想他应该没那么快就能睡着,便坐在左边那张床上等了一会儿。
青妍知道自己正在准备做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光明正大地问她想不想和祁乐睡在一张床上并被睡着了翻身的祁乐当成抱枕抱着,她一定义正严词地说道:绝对不能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可暗地里,她像只守在饭盆旁边留着口水等开饭的小狗那样等着祁乐睡着,然后去挨着他睡。
这种行为超过了青妍的理解力,也超过了青妍的自控力,所以她没办法想明白,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她只能这么听凭心意去做,一边自责又一边满足地偷摸躺在祁乐身后的半张床上,蜷缩着,乖巧地等待祁乐和昨晚一样的拥抱。
青妍感受着身后祁乐的温度,逐渐放松,不再进行激烈但毫无结果与用处的思想斗争,慢慢地闭上双眼,呼吸均匀。
她还没有睡着,仍处于一种熟睡边缘的意识模糊的地带时,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地包裹进一个温暖的地方,她在认知上无法确定,在身体上动弹不得,只剩嘴巴是自由的,呓语一般含糊地念叨着:“温泉……泡温泉……”
有一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回应着她:“嗯,带你来泡温泉。”
然后青妍就睡着了,无比安心地进入了睡眠。
窗帘没有关上,青妍被清晨的明亮弄醒了,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白光,又连忙用力闭上,待适应了些眼睛才敢微微睁着一条缝,皱着脸回忆了一下她这是在哪里。
现在是和昨天一样的体验,青妍正被祁乐的双臂捆在他怀里。
但青妍没有昨天那般紧张了,这次是她的主动选择,她得逞了,她十分高兴。
这个姿势其实在清醒之后就没那么舒服了,青妍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她一动弹,祁乐就捆她捆得更紧了,只好作罢,在一种温暖却有点憋闷的状态中,安静地等待祁乐睡醒。
祁乐在七点多快八点的时候醒来了,幸好祁乐已经习惯了这个生物钟,如果不是当了鬼差之后要八点多去上班,祁乐能一口气睡到中午,那青妍就要被他捆着一上午了。
祁乐松开双臂,平躺在床上,高举双手抻了个懒腰,青妍也坐起来,抻了抻腰,扭头瞄了祁乐一眼,看祁乐神情无异,满脸都是睡得很满足的愉悦感,青妍偷偷松了一口气,像做了坏事又侥幸没有被追究而逃过一劫的小孩,满脑子都下一次还敢。
祁乐起身,抹了把脸,同青妍说道:“要回去了。”
青妍点点头,顺从地跟着祁乐往人间之外去。
回到地府,在入口处那阴凉微风一吹到青妍身上,青妍立刻舒服地深吸一口气,这恍如隔世的地府的阴风啊。
祁乐问她:“人间好玩吗?”
青妍呆呆地望着还没有鬼上班的关着门的孟婆汤铺想了一会儿,从前天到昨天,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回想了一遍后,青妍斟酌着说道:“单纯地看那个人间的话,很热闹,有很多新鲜事,但不算太好玩,可是如果你在的话,就好玩了。”
“我不在的人间就是不好的人间吗?”
“对。”
祁乐低头笑了笑,旋即又扭头看着青妍,颇有点认真地说道:“那是因为人间没有你的回忆和情感,所以你才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好处。可当你在人间生活过,那里就是你的故乡,你就会对它魂牵梦萦。”
青妍坦荡地应道:“那是自然,就像是对我来说,地府是我的故乡,我只出去两天,就有点想念了。”
祁乐沉默了许久,才问道:“青妍,若是你将这里当作故乡,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很重,青妍有点接不住,青妍有点愕然地呆站着。祁乐没听见她回答,也不出言催促,只道:“我先回办公室了。”
三十五、外面的世界
青妍觉得祁乐在她正高兴的时候问那种问题是在给她泼冷水。
在青妍耳里,祁乐问她的是:地府和人间,你选哪个?
而关于选择地府还是人间这个问题,是青妍最不可能去询问任何一个鬼的问题,因为他们都会理所当然地告诉她,当然是选人间。
可是人间对于青妍来说,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
青妍只能依靠她自己去找寻答案。
青妍苦着一张脸飘回房间,收拾了一下自己,时不时的还自怜自艾一样,想自己都还没有好好品尝一下和祁乐去人间游玩还和祁乐睡同一张床上的心情,就要被迫走神到一个对她来说难以回答的问题上。
她很想和以前一样不需要问过自己的心就快速地回答道:因为没怎么在人间活过,所以向往着能好好地活一次,体验一下做人的滋味。
如今通向那个答案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她发现了许多真相,例如她越是从鬼魂口中听见人间诸事,越是在人间流连过一些时候,她就越明白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向往人间,甚至连对人间的幻想也不剩多少了,又例如她知道人类多变且有意思,但其实都不算高明,一个魂魄在人间必然积累许多怨气,以将他们的思想改变,同时,他们本身不同的性格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的样貌又会对其他人造成各种伤害,无论从内还是从外,无论是由于自己还是他人,他们似乎都很难单纯地奔着好好生活而去活着。
她从前觉得没有机会去经历的自己是不幸的,现在倒不知道谁是不幸的了。
青妍从房间出去后仍是苦着一张脸,去完成各种工作时,有些师傅是知道她跟着祁乐去人间游玩的,便问她玩得如何,可青妍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好的经历的样子,师傅们便又问她是不是被祁乐找了个借口拉去人间干苦力活了?
青妍无法,只得振作起来为祁乐解释,青妍说祁乐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她玩得很开心,只是回到地府之后,还是觉得地府比较好。
师傅们全不当一回事,说青妍长期待在地府,肯定是觉得地府好的。
有个师傅读的书多,说青妍的情况就像是一本外国的书《房间》里写的那样,是被关在了一个虚幻的象牙塔里,哪怕这个象牙塔是一个几步就能走完的小房间,她也会对其心生依恋而依照惯性去拒绝外面真实且广大的世界。
青妍想了想,觉得这位师傅举的例子或许不太对,她并不是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相反的,她每天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从外面的世界过来的他们,并且她今天早上才从外面的世界逛了一大圈回来。
晚上在造纸厂看见了两天未见的吕镇也觉得他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青妍甚至主动同他说话,她问吕镇:“你在人间过得那么不好,还想着要回去吗?”
吕镇脸上没了那种和蔼的笑之后,显得沉静又沧桑,像一个废墟,熊熊烈火烧过之后遗留下的扭曲又冰冷的事故现场,青妍亦是看到了他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生命的原动力是恨,一旦没有了恨意支撑,他便只剩下一个无灵的躯体,如行尸走肉,如一支燃尽了的蜡烛,再无活着的自觉,再无重生的可能。
但饶是这样的吕镇,亦是选择了人间。
青妍问他:“在地府不好吗?”
吕镇回答道:“好,但地府并不适合我,这里太平和了,反而会将大部分的我扼杀。”
青妍又问他:“平和不好吗?”
吕镇又是说好,却补充道:“好的东西不一定适合每一个灵魂。”
青妍很不解,“若是不适合每一个灵魂,那它为什么是好的呢?”
吕镇瞧着青妍,露出了出狱后的第一个浅笑,嘴角微微上翘,眼里添了一点兴致,同青妍说道:“你这个样子很像下了课后来问我问题的学生。每当他们问我一些尚未有答案的问题时,我就会很遗憾地告诉他们,这世上能够有答案的问题是少数,当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的意思就是,我们要抱着对人生中绝大多数问题的困惑一直到死。当然,寻找答案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正是因为有那层出不穷的困惑,才有了无数的探究与尝试,才有了无数次的迈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青妍。”
“嗯,青妍,不好意思,我不习惯去记人名。你对好的定义太苛刻了,一般我们说某样东西是好的,只是因为一部分人能从它之中获得美的感受,就像我是一个教解剖的老师,我觉得人体的各个器官都很美,解剖学是一门最好的学科,如果我是一个数学家,我会觉得数字与数字之间的关系很美,数学是一门最好的学科,可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只不过是冰冷无情的专业知识,他们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感动。”
吕镇的话太难懂了,青妍不吭声地梳理了很久,才能跟得上吕镇的思路。
青妍摆弄着被压得奇形怪状的纸扎,想到了她在人间的见闻,便说道:“我前天去学校看过了学生们上课。”
“是吗?感觉如何?”
“这么多人一起学习挺有意思的,但感觉有点压抑。”
吕镇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一点,认同道:“这样的教学方式的确不是最完美的,可我们国家的学生太多了,没有那么多可配备的师资力量去给大家完成一种灵活的教学。你在地府是怎么学习的?”
“祁乐鬼君教我识字,给我念故事,还给我讲解人间的事,祁乐鬼君就是我的老师。”
听到祁乐的名字,吕镇脸上的神情显得有点疏离,抿了抿嘴,才接青妍的话道:“噢,他将你教得很好,你虽然没有经过所谓的系统性的学习,但你已经拥有了不错的思辨能力,知识的储存是重要的,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面对知识的思辨能力。祁乐这个人……这个鬼差,挺清醒的,如果在人间遇到他,我会认为他是个不适合亲近的人,在地府,他那样却是合适的。”
青妍没听出来吕镇是在夸祁乐还是在贬,姑且当他是在夸吧,便点头道:“祁乐鬼君当然是最好的。”想了想又问吕镇:“人间和地府差别那么大吗?”
“是呀,人间和地府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哪怕是同一个词语,代表的含义也不同,在人间的苟且是放弃,在地府的苟且是执著。”
青妍又很久不言语,整好一捆纸扎后,放在纸渊旁,扭头看了眼正在低头干活的吕镇,小声问他:“你现在不执着了吧?”
吕镇闷闷地答了声“嗯。”
青妍不像是在同吕镇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呀?有什么好的,伤害了别人又把自己给绑住了。”
吕镇不抬头,眼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纸扎,亦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活着的时候需要那份执著。”
吕镇补充了一句他一直不太认同但此刻似乎又很有道理的话,“等你去到人间做一次人就全都明白了。”
青妍愣了一下,仿佛今天遇到的所有鬼都在向她提出同一个问题。青妍迟疑地说道:“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其实不想离开,我可不可以不离开?”
吕镇抬眼看她,认真地同她说道:“不要把一个以分离为责任的地方当作故乡。”
青妍缓慢地将横亘在她面前的巨大问题的真实面貌揭露,一点一点地拿开覆在它身上的幕布,在她的注视中,问题如巨兽,朴素而狰狞的面容,粗糙而强大的肢体,毫无文雅可言地嚎叫与挣扎,她看见了,它用一身蛮横代表着的字符。
她必定会爱上人间,在她与人间建立了某种感情和物质上的联系之后。
而她要拥有去往人间的资格,就必须先斩断她与地府的联系。
她可以拥有一个更广阔的,更多彩的,更无常而美丽的,新的故乡,为此她要付出的代价是丢弃她无限眷恋的,旧的故乡。
青妍觉得自己没办法驯服这只巨兽。
被巨兽衔在嘴里挟持着的,除了她习以为常并十分依赖的自由和轻松的生活之外,还有祁乐。
分离,以此为名的动作每天都会在地府发生,青妍对它熟悉到麻木了。
只是青妍从不肯将这个词语放在她和祁乐之间,它太过锋利,青妍唯恐它会伤害到她拥有的最珍贵的一段关系。
对青妍来说,祁乐在她生命中的存在甚至就是她的存在本身,与祁乐的分离不叫分离,叫泯灭。
那才是她的死亡。
她刹那间明白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世上最大的一种失去。
可对一个遥远的传说中美轮美奂的地方,数十年的向往,无法太轻易就割舍,哪怕知晓其中某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无法说扔就扔,否则她此前付出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她是一个正常的有灵智的生灵,有正常的情感,她需要去处,更需要归处。
这两个地方是缺一不可的,青妍在巨兽面前缓缓地低下头去,坦白道:“对不起,我无法做选择。”
三十六、幸福的延续
面对一道不懂解的题目,研究者会苦苦钻研,非研究者会将其抛诸脑后。
青妍是非研究者,她面对一道不仅难解且令她难受的题目时,烦恼的时限只有一天,晚上回到房间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后,青妍就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鬼了。
青妍如常去到祁乐办公室,祁乐一看到她那傻乐呵的模样就挑了挑眉,看了一会儿,祁乐忍不住同青妍说道:“你知道人间有一种精神疾病叫做抑郁症吗?”
青妍点点头。
祁乐继续说道:“你如果在人间,就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会得抑郁症的人。”
青妍乐道:“你是说我很健康的意思吗?那很好啊。”
“是挺好的。”
青妍听到了精神疾病就想到了张医生,便问祁乐:“张医生的办公室肯定要修缮一下的吧?打算什么时候开工?你可不可以帮我也报名?”
祁乐轻描淡写地应道:“可以。”
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所在的地点在地府日报的旁边,原是一栋空置的两层办公室,后来成为地府日报用来放印报纸的材料和其他一些杂物的仓库,现在又变回了办公室,无论是外墙还是内部都需要修缮一下。此等基建工程,是必然会出现青妍这个小跑腿的,此次青妍帮室内铺地砖的师傅打下手,在ⓈⓌⓏⓁ那工作的一个小时里,要么是熟练地搅水泥,要么是给师傅递砖,工作量不大,但也饱和。
青妍天天在诊室前忙活,便能天天看到来上班的张医生。她挺喜欢张医生的,每次见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张医生也随和,每次都笑眯眯地回应她。
青妍告诉张医生,祁乐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得抑郁症的人。
张医生笑得很和蔼,“是,你很乐观,这种性格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外源性抑郁症的发生。”
张医生是个喜欢工作的医生,阎罗王让他一天只工作一小时,他却在办公室一坐就是老半天,有鬼差过来找他咨询,他便和善地答应,没有鬼差过来,他便在办公室里看书记笔记,反正他是不会让自己的眼和手闲下来的。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青妍终于忍不住去问了张医生,“医生,您为什么有这么多书可以隔三差五地搬过来?”青妍问完,还指了指张医生即将被书堆满的办公室。
张医生笑道:“这些书里,有一半是我家人烧给我的,我生前和他们说过几回了,如果我死了,就请他们把我的书都烧给我,我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好,都能继续研究,现在我真的死了,他们也记住了我的话还照做了,我很开心。还有一半是一些新的书和一些我之前没有买的书,应该是我的好朋友烧给我的,他是跟我念同一个专业的同学,但毕业后他没在医院待几年就出去单干了,他很了不起的,专业比我强,对生活和事业又有魄力,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我倒是没跟他说过要给我烧书,但都当了半辈子的好朋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他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妍点点头,赞道:“张医生你真的很爱这个专业。”
“是呀,研究人的精神是很有意思的,人的精神类疾病也是最不可预估的,对研究者而言真是充满了挑战。”
“可这里是地府。”
“也是一样的,地府里的鬼魂们都拥有完整的精神世界,当然也会有或大或小的精神问题,哪怕是除了怨气之后的鬼魂,思想上的清静也不是永恒的,有些问题比较大的,需要医学干预,我听说之前有一位鬼差因为嫉妒而诬告祁乐鬼君,那就是问题比较大的了,之前祁乐鬼君还让我去看了一个冤魂,如果是在人间,我会判断他患有 PTSD,可在地府,我就只能说他能不能正常生活了。地府里鬼魂们的心理健康亦是一个需要做长期研究的课题,阎罗王开设的这个心理健康部门,是很有远见的。”
青妍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个部门是阎罗王补窟窿的补丁而已,涉及不到远见上面。
没有太多波澜的日子过得很快,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的办公室的地砖转眼就铺了一年多,铺地砖的师傅换了七八个,才终于将屋内和屋外小院子的地砖慢腾腾地铺完了。
而青妍终于可以从铺地砖的岗位,转到给小院子种花栽树的岗位,跟着不知道第几位种花师傅,天天拿着铲子抱着花盆在办公室外忙碌。
在青妍种下第三棵小树苗的时候,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又来了一位新医生,部里如今一共有四位医生了。
早上青妍如常和张医生打招呼,张医生便把他身边那位新来的莫医生向青妍介绍了。
莫医生高高大大的,从面相到体型都很沉稳,且嗓音低沉又带着点特别的松快的小语调,青妍总感觉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特别好听。
莫医生似乎是与张医生认识的,来了之后总是和张医生出双入对,看上去感情很好。青妍看了几天后便直接问了他们是不是在人间时就认识。他们听到这个问题后都乐了,十分热情地向青妍说了他们维持了几十年今后也将一直维持下去的感情。
原来莫医生就是张医生说过的,他的同专业的非常了不起的同学。莫医生在张医生意外去世后伤心欲绝,只能每天给张医生烧书作为寄托思念的方式,在那会儿,头七都过了的张医生仍能每天都收到新书,着实是挺高兴的。
说到这里的张医生被莫医生横了一眼,“你这是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张医生笑着抱歉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先死掉。但现在好了,你也死掉了,我们可以一起当一对没有痛苦的快乐鬼魂了。”
莫医生似乎很满意张医生的话,“不过也幸好你明智,留在了这里,不然我死掉也没有太多意义。”
“是吧,我决定留下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想着说不定过个几十年的还能见你一面,谁知你也是个短命的,这么快就下来找我了。”
莫医生轻叹一下,说道:“你忽然走了对我的精神打击太大了,你是知道的,激素以情绪为食,情绪一崩溃,人就不可能正常地活着,什么突发性疾病都在门外候着,这样怎么可能会长命。”
青妍觉得杵在两位聊得挺开心的医生面前的自己有点尴尬,有点不自在,脸上挂着一个不自然的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张医生笑着看向她时,她连忙搜肠刮肚找了个话题:“张医生,那个,那个吕镇,他昨天入轮回了。”
张医生顿了一下,“吕镇是谁?”
“就是祁乐鬼君带你去看过的冤魂。”
张医生恍然大悟,“哦,是他,那真是太好了,”张医生转头向莫医生介绍道:“是一个有 PTSD 的冤魂……”
两位医生探讨起病例来了,青妍又在他们面前杵了好一会儿,待张医生再一次注意到青妍,笑着看向她时,青妍忙向他说了一下吕镇的情况,“吕镇离开地府之前就已经接受了他没办法使谁的魂魄魂飞魄散这件事,但那种接受对他来说不容易,他一直都不是很开心,能够入轮回,将上一辈子的事通通抹掉,他就能真正地放下了。”
莫医生刚来没几天,对轮回的事了解得不多,问道:“入了轮回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青妍点头道:“是的,魂魄进入地府是带着的记忆相当于是上一辈子遗留的痕迹,一入轮回之河,河水会将那些痕迹全部冲刷掉,将魂魄恢复成从形体到精神都不带一丝杂质的状态,而后再投到人间去。”
莫医生面色有点凝重,又问道:“那我们一直留在地府的,应该不会被冲刷掉记忆吧?”
“不会的,你们留在地府当医生,和所有地府的官员是一样的,可以永远以现在的状态留下。”
莫医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青妍看着莫医生和张医生相视一笑,明白了莫医生方才问她的问题是在确认他和张医生是否能够在地府将此刻的模样永恒留存。青妍不知怎的突然非常羡慕他们,能够拥有一种不为时间泯灭的情感关系真是难得且幸福的事。
青妍问他们:“你们一直都是这么要好的吗?”
张医生却出乎青妍意料地摇摇头,他告诉青妍,他们两人在刚开始认识时对彼此的印象很是一般。他们进入大学后被分配到同一间宿舍,莫医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有点坏习惯,讲究又显摆,张医生看不惯,有一段时间不怎么喜欢与莫医生说话,而莫医生觉得张医生太高傲,也不喜欢与张医生交往。
张医生无奈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高傲。”
莫医生反驳道:“那是因为你对别人都是笑眯眯的,对我却是板着脸的。”
“那你们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呢?”青妍问。
张医生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无意间看到了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觉得他这人应该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讨厌。”
莫医生噗嗤一声笑出来,边笑边皱眉道:“你都不记得我看的是什么书了,还在这大言不惭地拿我的书当转折点。”莫医生转而看向青妍,同她说道:“其实不关那些东西的事,可以是这本书,也可以是那本书,都没关系的,关键是会被对方吸引的人,无论开局是怎样的状况,都会慢慢地被吸引过去,人的喜好会在眼前的无数人之中精准地捕捉到对方,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灵魂其实就已经和对方产生了联系。这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命运。”
青妍有点发呆地点点头,尽量跟上他们的脚步,“命运让你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你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吗?” 张医生又是摇头,“也不是,我们毕业之后进了不同的医院,后来他说不喜欢待在医院,就出去单干了。毕业出来工作之后有五六年吧,我们都太忙了,所以没怎么联系,一年下来可能就是发一两条短信问候一下,连对方住在哪里、是不是在同一座城市里都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莫名其妙地遇上了。也不是莫名其妙,就是在一次研讨会上见着了,算是我们都在这一专业里用心钻研、用心耕耘才能得到的结果吧,不然从大学那样单纯的环境走到相对复杂许多的社会里,我们在当时拥有过的稚嫩情感很容易就会被层出不穷的状况冲淡了。我们都稍微站稳阵脚之后,再正儿八经地遇见彼此,再一交谈,发现彼此不仅个性上都没怎么变,在专业中也不断地成长了许多,在大学时的关系一下子就被续上了,而且更加牢固。”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份友谊到现在吗?”
“是呀,我俩都觉得和对方在一起最舒服,最安心,不想改变。舒服安心的日子过得最快了,一眨眼就是二十年。”
青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医生,你不想改变了吗?”
“不想了。因为有很多新的向往,有很多新的追求,所以才会不断地改变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以及对幸福的认知,在这里,我们的追求不变,生活不起波澜,便能将某一种幸福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人的心便是如此,适应能力强大,可为不同的选择变换成不同的模样。我在这里已经有几百个日夜了吧,可我还是觉得似乎刚来没多久。没有时间限制和风俗习惯约束的地方真是好,记忆不曾堆积成一种重量时,它们便不会压在我们身上,我们才是真正地活得轻松。”
“可是我听别的鬼说,改变才是常态。”
“那是在人间,不是在地府。人间的复杂就在于,它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地府的单纯则在于,它可以是不变的。人类是渴望创造一些什么的,而所有人的创造无视时间堆积成文明的雏形,文明又反过来提醒人们要时时记住为自己的人生有所创造,欲望便是这样在一种目标趋向于无限远的情况下无限度地生长,超出了人们能够意识到的范围,亦即是超出了人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有很多人只是在追求,但他们不知道追求的真面目是什么。在无数欲望的交织之中,产生的无数不可预料方向的推动力将人们推向了始料不及的地方,他们总是要为了在这样的地方生存而付出艰辛的努力,所以人们想出了一个说法安慰自己,他们说世间是处于变化之中的,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与机遇,他们要适应这种情况,并在这种情况中继续追求着他们想要的一切。而在创造物不可能堆积的地府,鬼魂们不会觉得他们可以用创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由此而产生的欲望趋近于无,反而更能回归到魂魄本身的状态中来,较为单纯地为了活着而活着,世间生灵都是趋利的,以此来解释精神追求的话,就是生灵本身都是趋向于寻求快乐的,单纯地活着的生灵,会在此处寻求一种更贴近生存本质的快乐,而非以文明为名的快乐……”
莫医生猛地打了个响指,“哒”的一声,打断了张医生的话,也惊醒了青妍,莫医生同张医生说道:“不要在这里长篇大论地发表看法了,你这老头子真的很啰嗦,看把青妍都说懵了。”
张医生抱歉地朝青妍笑笑,“不好意思,我的话太多了,你知道的,上了年纪就会经常想分享一些思想上的结果,哪怕是它们都没有太多意义。”
莫医生又呛他,“青妍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又没和几个老头子相处过。”
“也是哦。”
青妍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嫌张医生啰嗦,我觉得张医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莫医生笑道:“千万别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否则他一高兴得拉着你说个三天三夜。”
青妍不知真假,跟着莫医生傻笑,又看张医生也笑得开心,想着要是张医生真的要和她聊天聊那么久也没关系,他如果一直在地府里的话,那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罢了。
青妍稍微凑近了张医生一些,问他:“你想一直待在地府吗?”
张医生应道:“现在来看,是的,我想一直待在地府。想要将某种幸福延续,首先要创造这种幸福,而后待在幸福之中,不要远离。”
青妍若有所思地问道:“会不会,想念人间?”
张医生坦然地笑笑,说道:“肯定会呀,人间有日月星辰,有四季变换,有无数人类智慧的结晶永世留存,那都是值得想念的,无论是谁,乍一想要离开人间好像都会觉得很可惜。只是我想得很清楚了,那些对我来说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即便是十分想念,我也不会将它们视作人生选择的原因。美好的事物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对我而言,热爱和感情比较重要,我留在一个能让我同时拥有它们的地方,这不是十分幸运的事情吗?”
三十七、拥抱
青妍第一次掉入另一个鬼的思想的漩涡之中,此后三天都在感叹,聪明的脑袋就像迷魂香,把她迷得找不着北了。但青妍是个不爱学习的,祁乐同她说要是想变得和张医生一样迷魂,就得多看书,青妍当即决定了她不要变成迷魂香,地府有一个迷魂香就够了。
青妍亦学不来张医生和莫医生的果断,虽知晓了人间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却还是习惯地从各种各样的鬼魂口中稍微地领略一下人间美好的一面。祁乐对此不发一语,任青妍自由发挥。
自从那次去人间游玩之后,青妍觉得祁乐似乎变得柔和了些,脸上笑的次数多了,不会动不动就冷冰冰地瞪她了,青妍心里猜测这都是她给祁乐当了两天抱枕的缘故。
当抱枕是一件具有空前意义的事,青妍是这么认为的。
她挨近祁乐,而后祁乐又靠近她,这一来一往的,他们之间那道由祁乐的冷冰冰冻起来的薄墙就被体温融化了。
没了那道墙,她可以想牵手就牵手,想拥抱就拥抱,心仍是会怦怦跳,仍是会紧张得动作有点发僵,仍是会为此开心又迷茫地发愣一阵子,但那些都是快乐的,是她需要去做的,她的举动正一次又一次,一点又一点,使她和祁乐之间更加贴近。
她不清楚他们更加贴近意味着什么,她没办法给这个行为找到一种解释或是一个定义,她只知道那是她想做的,并且祁乐也乐意让她做的。
青妍在有此觉悟之前不曾留意,如今倒是常看见了,在地府大街小巷中,会做相互拥抱这个动作的鬼魂其实挺多的,一天下来大概能看见五六七八次拥抱,着实让她有一点惊讶。
她像个搞街头采访的一样上前去问:你们为什么会拥抱?
大多数情况会得到几道觉得她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诸如“感情好呀”、“没有为什么”等敷衍的回答,只有两三次得到了正常的回答。
那个女鬼喜滋滋地说道:“我要入轮回了,正在道别。”
另一个女鬼看上去也挺开心的,“是呀,她入轮回了,我也快了,说不定以后能在人间碰见。”
青妍又问:“在人间,庆祝也是要拥抱的吗?”
“是呀。”
“还有什么时候会拥抱?”
其中一个女鬼想了想,说道:“很多很多时候都会拥抱。情侣,家人,朋友,有些陌生人之间也会拥抱。”
“陌生人为什么要拥抱?”
“就是那种行为艺术嘛,在街边站着,旁边放个牌子,写着‘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之类的,然后过路的人看见了,愿意的话就会去拥抱他。”
青妍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尝试着问道:“那我和你不算认识,也可以拥抱吗?”
“可以呀,来。”女鬼张开双臂迎接青妍。
青妍傻乎乎地也张开双臂凑过去,而后她身上就贴上了另一个鬼的体温。
一种很奇怪的体验。
青妍和这个女鬼拥抱完,那个女鬼又张开双臂在等她,她又傻乎乎地过去。
差不多的感觉,依旧很奇怪。
青妍怔怔地看着那两张友好的笑脸,不禁问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艺术?”
“大概是要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吧,我觉得很好啊,拥抱一下,用实际行动说明大家之间其实不需要有太多隔阂,人人都是一样的,既是个体又是同一个物种,放下各种东西去进行交流也没那么难。”
青妍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原来如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后来青妍去祁乐办公室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祁乐鬼君。”
“嗯。”
祁乐没听见青妍说话,抬头看了看。
青妍正站在办公桌前,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看着他。
祁乐挑了挑眉,“干嘛?”
青妍微微张开双臂,认真又懵懂地同他说道:“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祁乐静静地看着青妍片刻,脸上有轻微的惊疑,但更多的是探究。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问,起身走到青妍面前,将她拥入怀中。
青妍也缓缓将双臂收回,掌心和手臂触碰到祁乐的背,一开始是轻微的接触,后来是用了点力的贴近。
这是祁乐第一次在他们都十分清醒的情况下,主动拥抱她。
与拥抱陌生人的感觉全然不同,青妍全身被祁乐温暖着,暖到发软,她像是变成了一朵云,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地附在祁乐身上。
就这么拥抱着说话,祁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也从全身上下传来,仿佛铺天盖地,“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妍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我听别的鬼说人间有一种拥抱陌生人的艺术,于是就试着和她们拥抱了一下,发现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和抱着你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哦,那你觉得拥抱陌生人是什么感觉?”
“有一种挨得太近了想要逃的感觉。”
祁乐笑了一下,笑声的余波荡到青妍身上,青妍跟着微微起伏,她觉得他们仿佛更加贴近了。
“那现在呢?想逃吗?”
青妍的双手又更加用力地拥着祁乐,“不想,现在很舒服,我喜欢和祁乐鬼君拥抱。”
“这么不一样吗?”
“对,祁乐鬼君和别的鬼都不一样,拥抱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祁乐有点满意地应了一声,抱了一会儿又和青妍说道:“以后没什么事别随便抱别人,有什么事也别抱。”
“哦,好。”青妍不经思考就轻飘飘地答应了,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与祁乐以外的鬼拥抱。
青妍因为近来比较爱和张医生聊天,所以在关爱鬼差心理健康部的办公室外工作时总是不怎么认真,见张医生结束心理咨询走出咨询室后,青妍种花种了一半就要飘过去和张医生打招呼,随便到张医生的办公室里坐一下,聊几句。
种花的师傅常一转身就不见了青妍,他又不想自己动手翻土,便一手抓着花枝,一手捧着花根,站在原地等着。
等了几回后,师傅不耐烦了,勒令青妍在上班时间不得随意找医生聊天,青妍扁着嘴答应了,一个小时的工作才能如以往那般顺利进行了下去。
而习惯了在这段时间里聊聊天的青妍,聊天的对象就变成了种花师傅。
师傅活着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死了之后外貌变回了年轻模样,内里却没那么简单地就能改变,因此说出来的话都是年轻人不怎么爱听的话,例如他不但从来没有夸过青妍一句,还老是说青妍懒散,工作不认真,没有精气神,比不上他那一代的人。
也亏得青妍是好脾气的,听出来师傅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之后,仍能乖巧地听着,并不时进行一些简单的询问,让师傅拥有更多可以说的话题,以满足师傅的倾诉欲。
这日师傅又在夸他那一代人如何勤劳如何肯为人民服务,青妍听了,忍不住问道:“如果在那时候出现了偷懒的人,你们会怎么处置他?”
“那他就是人民的敌人,要受到人民的批判。”
“怎样批判?”
师傅习惯性地撇着嘴思考,像一个没化老年妆的年轻演员在演老人,很不自然。过了一会儿师傅才说道:“就是让那个人失去人神的庇佑。”
“人神是什么?”
“就是肉身成神的人类。”
青妍没听过,“还有这种人类的呀?”
师傅自得地笑笑,“你不是我们教里的人,所以不知道。”
“这些人类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都有神通,会飞,会变化,会施咒,也会庇佑愿意供奉他们的教徒。”
“如果失去他们的庇佑了会怎么样?”
师傅盯着青妍,眼里有凶狠之意,凑近了些,像一尊凶相的修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会七窍流血五脏溃烂受尽折磨而死,并且这一世之后的生生世世都不会投胎到好人家,要永远受尽生活的蹂躏,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死的时候一样是七窍流血五脏溃烂受尽折磨而死,这是一种永远的诅咒。”
青妍被师傅的神情吓到,往后缩了缩,又被师傅的语气吓到,退了两步蹲下去,赶紧干活。
师傅满意地看着动作变得麻利的青妍,说道:“这才对嘛。”
青妍在缓过劲来后,想起了轮回之河送魂魄入人世时是完全随机的,世上根本就没有谁的力量可以选择轮回的去向,师傅肯定是在吓唬她。青妍偷偷转头瞄了一眼师傅,师傅正低头检查她种进盆里的花,她觉得师傅真是一个过于专注工作的鬼,还硬是要逼着来打下手的她也一样专注,为此不惜编个谎话吓她,明知道她没有经验,他们说人间是什么样的她都会信……
干完活,青妍一抬头正好看见张医生从咨询室出来,张医生也瞧见她了,见她旁边没站着那位有点凶的种花师傅,便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办公室来。
青妍会意,到花园边上的水龙头洗了手才进去找张医生。
青妍刚结束一次让她云里雾里但又不太舒服的谈话,面带恐惧地同张医生讲了她从种花师傅那里获得的讯息。
张医生听完似乎很困惑,皱眉想了一下,同青妍说道:“他可能不是在编故事吓你,他在人间的时候大概是加入了什么宗教团体,他刚才说的也是那个团体里的规定。”
青妍眨巴眨巴眼,问道:“那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一堆人聚在一起,以一个他们以外的人们不知道的、独特的方式和逻辑处理各种事情吧,算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如果祁乐鬼君那边有相关的书籍,你可以去看一下,别被我误导了,我对于大的宗教都没有研究,何况那种地下的小的团体。”
青妍为难地挠挠耳后,“好复杂呀,人间很多这些什么宗教团体吗?”
“嗯,很多,尤其是那种打着替人消灾解厄的,还有替人祈福的,数量特别多,而且信的人也不少。”
青妍有些楞楞地听着,神情似有几分落寞。
张医生瞧着她这模样,连忙说道:“抱歉,我说这些是不是会影响了你对于人间的印象,青妍,这些只是人间很小的一个面,你不用太太在意。”
青妍摇摇头,随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张医生,你不用跟我道歉,这些不会影响了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真正的人间,我恋慕的其实只是祁乐鬼君眼中的人间,一个曾经拥有祁乐鬼君二十几年的苦乐的地方。哪怕是祁乐鬼君自己不爱那里,我也会爱。”
张医生诧异地看着突然对他吐露心声的青妍,旋即明白过来,淡淡地笑着,柔声道:“青妍,你已经想清楚这些了吗?”
青妍叹了叹气,反倒疑惑了起来,说道:“是呀,好像一下子就想清楚了。”
三十八、躲起来的冤魂
澄县又出了一件大案,不,应该说是几十年前的一件大案终于有了结果。
近三十年未见踪影的犯罪嫌疑人图像突然被澄县的天网监控系统捕捉到,经过自动比对后,提示对话框弹出到值班警员眼前,警员连忙放下手中的保温杯,瞪大无神发呆的双眼,调出拍到的犯罪嫌疑人的全部影像进行人工比对,发现虽然过了三十年,嫌疑人早已年迈,长相和身体特征却仍能很大程度地指认出他的身份,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秃头。
警员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就向上级报告,十来分钟后一队人冲进监控室里来确认,又是让值班警员将所有影像资料打包上传,又是让值班警员帮他们查嫌疑人接下来的动向,忙得警员在冷飕飕的空调房里满头大汗。
从那天起到成功抓捕到嫌疑人,监控室都十分热闹。
在监控室值班的警员也不轮班了,通通回来工作,大家被使唤得晕头转向,幸好只有三天,还算是在能够正常负荷的范围里。
根据嫌疑人在不同时间出现在不同地点的顺序,可复原其行动轨迹,画出一条嫌疑人进入澄县之后的行进路线,再与三十年前的调查资料一比照,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嫌疑人的目的地是他曾经的家。
在回到澄县的第一天,嫌疑人就回到了他早已被封起来的家,撕下封条,砸开门锁,颇有些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而后有过一次外出,只购买了一瓶水。
大队警员越过铁门,无声无息地涌向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别墅门口,站好在待命的位置上,等待队长的手势一落下,他们便如猛兽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别墅的内部。
抓捕行动很快结束,警方进入到现场时,嫌疑人已经不是嫌疑人了。
他们举在胸前用以狙击的枪支失去了它们的目标,纷纷错愕,并缓缓往下降,逐渐收回了它们对于罪犯的威慑力。
曾经是嫌疑人的人,正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躺在落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瓷砖地板上,他死了。
队长戴上手套和脚套,走到他身边蹲下,摸摸他的颈边,又用双指撑开他闭得并不紧的一只眼查看瞳孔,而后对斜后方的一位警员吩咐道:“叫法医来。”
这是警方最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一个案件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当初查了好几年,之后又吊着好几十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终于发现了嫌疑人并即将要将他抓捕归案,他们在这个案子中的责任即将可尽,即将可以把他移交到司法机关进行审判,即将可以为当年的一切画下句号时,这个人死了。
这个人用死亡成功地逃避掉人世对他的罪恶行为的惩戒。
为此案付出过精力的警员们,以及关注过此案的人们,都觉得此种不算结果的结果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与大家所认为的那样不同,那位可恨的嫌疑人虽的确利用了自己的死亡来逃避责任,但他不是自杀的,他是病死的。
尸检结果发现,死者是死于心脏的恶性肿瘤破裂,这个肿瘤的位置是右心室与肺动脉的连接处,体积很大,几乎有右心室那般大小。
法医们初步验完尸去吃午饭时,坐在食堂的一角小声讨论着那个很少见的心脏肿瘤,以及一个利用了许多人的信仰的邪教头子竟然心上长了个瘤,这不得不让人觉得是一种报应,他们这群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信一下怪力乱神,说着大约是因为受害的人们对那邪教头子的诅咒,才使得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关于这位嫌疑人的死亡,在人间的工作正有序地进行并已经接近尾声,但在地府的工作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死后魂魄离体,仍执念深重,怨气缠身,化作一个冤魂。顶着一张恢复了年轻容貌的脸,站在自己的遗体旁,冷冷地注视着地上曾经属于他的苍老又发紫的脸。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等到一大队警员冲进来,等到自己的遗体被装进袋子里,带回解剖室进行尸检。他也跟着去了,就坐在运送他遗体的那个担架上。
他在解剖床上看到了自己瘦削的身体,他第一次用第三方的角度去看毫无遮掩的自己的肉体,他的目光依旧是冰冷而严厉,松垮垮的白肉像一堆抹布一样挂在骨架上,一具哪怕是仍活着也毫无生气的身体,他想着,自己也是时候死掉了。
直到法医将那具遗体开膛破肚,直到他在开胸器之间的巨大空洞里,在被切开的胸骨下,看到了他那颗折磨了他许久的已经破裂了的心脏,他才稍微有些动容,似对它有所记挂,带着惋惜看着它。他伸出手,去触摸了那颗心脏。
他已感受不到人间的温度,只能感受到一种不算柔软的略为恶心黏腻的触感。
他很快将手收回,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当一个称职的观众,无声地观看着法医继续将他的遗体解剖、察看、分析、判断。
一般的鬼魂没有什ⓈⓌⓏⓁ么足以抗衡自然的力量,离体后就自动地被地府吸去,在地府门口排着队当新鬼,等着被自己所在的县团接走去喝孟婆汤。
可冤魂则会因怨气过重滞留在人间,自然之力吸不动他们,只能让地府有法力的官员们去捕捉他们,将他们带回地府。
怨气对冤魂造成的影响不同,绝大多数会令冤魂失去理智,疯狂无度地攻击一切,无度地向外扩张,这一类就是常见的需要牛头马面扛着囚车去强制带回地府的,还有极少数是能够保持理智的,如吕镇,成为冤魂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怨气,令怨气成为自己行动的驱动力,让自己目的明确条理清晰地去完成想做的事,吕镇若不是被另有所图的潘天范带着去到地府入口佯装是新鬼的话,牛头马面不一定找得到他,亦即是说他不一定会那么顺利地进入地府。
而那位嫌疑人的冤魂,和吕镇的冤魂是同一个类型的有理智的冤魂,他以冤魂之身在人间行动了三四天,才被牛头马面发现。
可牛头马面发现的只是他遗留下的一团怨气,只是发现了他的存在,并没有碰上他,更没有抓住他。
他虽不清楚地府诸事,但在角落里一瞥见在半空中巡逻的牛头马面,就知道了要避开。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猎人,因此他比最优秀的猎物更知道如何避开被狩猎的危险。
他躲在那些人的家里,那些他曾经利用过后来丢掉了的人的家里。一开始他不懂得怎么使用他的力量,那如烟霞又如波涛的、包裹着他周身的汹涌黑色气体,他用一边手放在自己胸前,想着让它们过来,它们便乖乖地飘到了他的手上,他让它们停下,它们便乖乖地停下,他的手上留下了一团黑气,而周身的黑气如故,似乎没有减少一点,他露出了死后第一个笑,嘴角微微地往上,瞅着手上的黑气,知晓它们是全然属于他的。
他将那团黑色的怨气扔向一个人,怨气便黏在了那人身上,像一个黑色的大蜘蛛,有黑漆漆的圆身子和细长的腿,那数条分出去的腿有一部分扎进了那人体内,缓缓地注入着怨气。
被怨气入体的人类,轻则病痛缠身,重则魂魄之力逐渐枯竭,即是病重至死。
他还不知道这些,他要惩戒一些人,还想要试验一下那些黑气的作用,所以他一个一个找过去,找到那些他生前不要了的人,分给他们每一个人一团黑气。
可令他不太高兴的是他没办法观察那些人太久,牛头马面总是很快就找过来,他不得不赶紧撤离,去到一下个人家里。他猜牛头马面是根据那些黑气寻找魂魄的,可惜他不能命令那些人别满大街乱跑,最好像他一样躲起来。死了就这一点不太好,他无法与人类交流。
牛头马面在澄县发现越来越多的怨气,并且是最厉害的黑色怨气。
而最让他们头疼的是,只见怨气,不见冤魂。
地府官员们的法力只能用来除怨,没办法用来搜寻,连阎罗王都不能。因而牛头马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找冤魂的方式,一般都是冤魂自己发疯被他们碰上的,若面对的是懂得躲起来的冤魂的话,他们只能打持久战,在澄县半空飘来飘去地找,早晚有一天能找到。
此次的冤魂似乎意在尽可能多地去伤害人类,且怨气又重,牛头马面法力有限,不能给那么多的人除掉黏在身上的怨气,所以他们去找了阎罗王帮忙,每天揣着阎罗王给他们的十个除怨咒在澄县搜寻冤魂的下落,从早到晚地找,冤魂没找到,被冤魂残害的人类倒是找到不少,他们手里的除怨咒每天都能用得差不多。
找了十来天,把牛头马面都找成死鱼眼了。
牛头马面觉得撑不住了,向阎罗王说明情况申请援兵,于是阎罗王就让祁乐也一起去找。
祁乐手头也有许多工作,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广撒网的搜寻中,便只是每天下午去帮着牛头马面找两个小时。
如此这般合三个鬼之力,硬是找了一个来月,才终于找到那个冤魂。
那天是观音诞,澄县里有间寺庙搞活动,请了人去扮观音,请了队伍去舞龙舞狮,还开了流水席,寺庙内外人山人海的,那冤魂也去了,祁乐看到他时,他正抱臂杵在观音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观音脸上的妆容。
祁乐:“……”
但看那冤魂周身的黑色怨气,祁乐又不敢放松,偷摸着躲在人群里,悄悄接近他,待走到了他身后,立即拔刀用力一砍,将他的头砍下,旋即法力结成网,将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别罩住,也将他周身乱窜尖叫的怨气罩住。
祁乐朝天吼了一声:“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闻声迅速飘过来,打开囚车的门,将身首异处的冤魂吸入车内。
祁乐盯着冤魂的头颅,那张脸上没有被捕的不忿,反而是轻松的,甚至是愉悦的。
祁乐看他的表情只觉十分刺眼,祁乐意识到今天不是他被捕了,而是人间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他想要到地府里去了。
三十九、信仰的价值
牛头马面扛着囚车时不停地骂骂咧咧,且骂得很大声,以便让囚车里的冤魂能听清楚他们骂他的每一个字。
祁乐在一旁不言语,神情严肃地同他们一起去到了阎王殿。
囚车在阎罗王的面前打开,祁乐的法力已消失,里头的冤魂也恢复了原样,正抱膝坐在囚车窄小的空间里。
阎罗王左手正准备着扔出佛珠去镇压冤魂,可见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便放下左手,同冤魂说道:“你出来吧。”
冤魂闻言,出了囚车,站在办公桌前。一切都不敢有动静,唯有冤魂周身的怨气在无意识地涌动着,仿佛是某种生灵的呼吸,以及那个无甚表情但姿态自然的冤魂。
阎罗王瞧那些嚣张的怨气不顺眼,抬起执笔的右手写了一长串密密麻麻的除怨咒,一边写,那些咒文一边向冤魂飘去,很快爬满他的全身,待压制住了他周身显形的怨气,阎罗王才肯停笔,看着一个崭新的闪着除怨咒金光的冤魂,心里舒服了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姚月福。”
姚月福低头看了一下没了那层黑气的自己,没感觉到痛苦,但也不太适应,他比较喜欢充满生命力的黑气,不喜欢端庄的金光。他抬头问办公桌后那位艳丽且有强大力量的鬼:“你是谁?”
阎罗王冷淡地说道:“我是阎罗王,天命之下最大的神。”
姚月福皱了皱眉,反驳道:“你是鬼,不是神。”
“世上无神,最大的鬼就是最大的神,你有意见吗?”
被阎罗王挑衅了的姚月福却无怒容也无敬意,反倒有些怪异的呆愣,怔怔地问阎罗王:“地府里的鬼都要信仰你吗?”
“地府里的鬼魂不需要有信仰。”
姚月福又愣住了。
阎罗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不继续躲着?”
姚月福沉默了半晌,才换上一种怅惘的神情说道:“我是鬼,和人类无法交流,所以那个人间待着待着就不想待了,我和你们能够交流,我愿意来这里。”
“愿意?”阎罗王看了一眼旁边的祁乐。
祁乐点头道:“他没有反抗。”
阎罗王狐疑地又打量了一下姚月福,抿抿嘴,提笔写了一个巨大的除怨咒交给祁乐,让祁乐带他去澄县团的监狱里除怨。
姚月福是澄县人,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母亲非常信佛,甚至可以说是对佛学世界有着非比寻常的迷恋,于是姚月福在四岁多的时候就被母亲送到寺庙里跟着和尚们修行。
姚月福是在青灯古佛中长大的,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不外乎上早课,搞卫生,做杂活,接待香客,诵经,睡觉。
内容摊开了来说似乎是和住持告诉他母亲的是差不多的,但寺庙里的生活与他母亲一厢情愿认为的那种超脱红尘宁静致远一点关系都没有,寺庙里和寺庙外,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活而动脑筋罢了。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也好,初出茅庐的小师傅也好,在一层镀了佛光的皮囊之下,也不过是普通人,姚月福听不懂佛祖的话,那些人也同样听不懂,他们一群在佛祖面前失聪与明的所谓和尚,一群靠着一块几毛的香油钱活下来的穷秃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被相信的。
就是因为他们会背几句佛偈吗?
就是因为他们以佛祖之名行事吗?
姚月福在寺庙里冷眼旁观十数年,越来越不明白,人们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交付出自己的信任。
在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冰冷的对所处世界的疑问中,姚月福接待了他的第一位信徒曾凯。
彼时姚月福已是庙里年轻僧人中的佼佼者,负责寺庙门厅里的接待工作,他修炼出来的技能之一是笑容,他能够将一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微笑挂在脸上一整天,那种笑是他长时间揣摩庙里的佛像的表情而悟出来的,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招数。有了这招,他在香客中逐渐被记住,在庙里的地位也逐渐上升,有两个和他差不多时候进入庙里修行的和尚嫉妒他,说他肚里空空虚有其表装模作样,他却困惑地问道:“这不就够了吗?”
姚月福一看到曾凯就突然有了一种灵感——他可以成为这个人的佛祖。
姚月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后来思考多年也思考不出原因,只能将其归功于真正的佛祖,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在这么多年里足够接近佛祖,所以佛祖给了他一点回报,既然是佛祖给他的,那他必定是要收下的。
曾凯是个一副倒霉相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姚月福一看到他的黑眼圈就脱口而出道:“这位先生,近来似乎遇到了点难题。”
曾凯目光呆滞地看了姚月福两秒,紧接着面露感动,点头点了很多下,往姚月福面前凑了凑,用近似哀求的声音问道:“师父,我快活不下去,你救救我。”
姚月福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些,按照规定他要将曾凯带到佛前跪拜,再跟他说想解什么厄运就要捐相应数目的香油钱,如此才可以得佛祖保佑。但姚月福改变主意了,他悄悄塞给了曾凯一个联系方式,悄悄同他说:“你身边应该还有厄运难解的人吧,不要慌,叫上大家一起,我来为你们作法消灾。”
曾凯仿佛已经度过了难关,双眼通红,握着姚月福的手连声道:“谢谢你啊师父。”
姚月福摇摇头,抽出自己的手,笑着同曾凯说:“但你还是要进去谢过佛祖的,来,跟我进去。”
姚月福趁着外出购买个人物品的机会,安排了和曾凯的见面,地点在曾凯家的客厅里,包括曾凯一共有五个人,姚月福去到后,一眼看过去,基本上都是些不太有精神的面孔。
曾凯问他:“师父,请教一下我们如何逃过厄运。”
曾凯和在座的人都言明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厄运,那些话姚月福从小听到大,左不过是什么生意失败、生孩子失败、教孩子失败、自己生病了、家里的谁生病了、家里的谁不长进连累了他们等等的这些事情,硬要说是厄运也能称得上,但说是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大概率会碰上的事情也没有不对。
姚月福点头道:“好的,我已经了解你们的诉求了,我借佛祖之力,定会尽力为你们排忧解难,可你们愿意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呢?你们要想清楚了,这是一种慈悲,也是一种交换,唯有得有失,方是世间真理,我等侍奉于佛祖座下的人,是维护真理之人,不可坏了理。”
曾凯认同道:“是是是,我们都愿意付出的代价的,破财挡灾嘛。”
“不仅仅是这个。”
“还要什么?”
姚月福没想好,便说道:“视厄运的情况而定,不可一而论之。”
姚月福向他们透露了一部分排解厄运的方法,都是一些从算命的道士那里学来的小伎俩,让他们照着去做,他们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回去后会乖乖照做。
第一次见面,姚月福并没有想着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只想看一下具体情况,谋而后动。但他离开时,曾凯给他塞了一个红包,说是大家的心意,请他一定要收下,姚月福也不和他们客气,坦然地收下了。
也是在那一次,姚月福发现自己如有神助,他的双眼是能够洞察人心的利器,他一下子就能够从一群人之中辨认出谁是会听话的人。
他从五个人里挑了三个听话的,拟好名单后,认命曾凯为总联络,负责联络那些“有佛缘的人”。只有这些被他选中的人,是能够得到佛祖的保佑度过劫难的,而其他的,便是在劫难逃的人,要被他踢出局。
那三个人又是对他千恩万谢,又是告诉他有了他传授的妙招,果然是顺利了一些。姚月福听了便想笑,果然人的大多数认知都是心里作怪,他本来想着可能受了一封一千块的红包之后,就没办法糊弄他们了,谁知佛祖仍在助他,他便抓紧机会,在庙里随意拿了三个平安符,又约了那三个人见面。
三个人在姚月福面前跪成一排,双手伸到额头前面作掬水状,姚月福倒真的带了一瓶水过来,右手中指沾水,在他们掌心中点了一下,而后姚月福像交舍利子一样慎重地将将平安符交给他们,并交代他们:“随身携带,不可离身,一离身便没有功效了。”
这次姚月福正儿八经地收到了他们的“付出”,每人都毕恭毕敬地交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他,姚月福仍是不客气地收下了,又红又金的锦布做的红包封,他捏一捏那厚度,就知道里头塞了一万块现金。
姚月福不要他们相送,自己回寺庙,与平常的步行不同,他站在路边招了一辆的士。
寺庙规定和尚们在外要保持贫苦的状态,打车这种行为是绝对禁止的。因此,姚月福从决定要打车的那一刻就想着要离开他待了十几年的寺庙了,从坐上计程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庙里的和尚了,他是月神教的教主。
一个以解厄运为名头活动的人,在一些运气的加持下,开启了命运的新篇章,姚月福每每思及此都觉很是有趣。
在寺庙中眼看着信仰这个词语被无度地歌颂的时候,姚月福就想明白了,信仰只是一个愚蠢的没有价值的动作,真正有价值的是被信仰的东西,换言之,人的虔诚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能够去利用人们投注在虔诚的行为里的大量精力。
姚月福一开始只想挣一笔快钱,待他的教徒发现他只不过是个神棍之后,他就转移地点,到另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再行骗。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运气一直没有消失,教徒信仰他,跪拜他,给他奉上一定量的钱财,他便会赐给教徒一个平安符,而那个平安符竟常常是有用的,得到了它的教徒几乎都能扭转生活中的困境。
一段时间后,连姚月福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成神了,拥有了人类所没有的能力,可以用轻飘飘的几句言语就将他们的厄运解除。
自此,姚月福就活在了别人信仰的海洋里,他是海中唯一一座纯金的神像。
可是姚月福并不觉得满意,相反的,越多人相信他,他就越憎恨他们的愚昧。
他觉得他是被那些人的相信残害了,他一个正正经经的寺庙里修炼出来的和尚,本来是有正大光明且为人称道的前途的,如果他们不相信他,他手里就不会拥有支配他们的权力,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乱七八糟的杂念成形,他就不会离他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远到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姚月福越恨,定下的教规就越严厉苛刻。
对姚月福言听计从并视姚月福为世上最重要的人,为姚月福生为姚月福死,平时活着要以一种姚月福认同的生活方式去活,这些都是基本的教规,更有甚者,他不允许他们只信他一个神,他要他的教里面都是神,让教徒们也去信仰他们,让他们的一生也被信仰所摧毁。
姚月福规定教内资历高的,进贡多的人都要丢掉工作和寻常的生活,一天 24 小时待在他身边努力地修行,要诵经,要苦修,过几年他在寺庙里过的日子之后,姚月福就会传授功力给他们,让他们也成神,接受等级低的普通教徒的跪拜。
对此他还觉得不够满意,潜心钻研出许多实验,并美其名曰:探索人性。
他陆陆续续将那些实验付诸行动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一些令他觉得有趣的结果,他本来还想一直进行下去的,可惜遇到了好大一只拦路虎。
他太成功了,成功的人总是会引来大量关注的,很快,澄县的警察盯上了他,警察甚至还派了卧底过来探查,他觉得很好笑,信他的人和不信他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那个卧底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举着“我是卧底”的牌子的傻子。
但警察傻归傻,却拥有着他没办法反抗的暴力,他没有能耐可以和警察硬碰硬,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他在那个世界里不是神,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选择了出逃。
他只将消息告诉了身边最忠心跟了他最久的几个人,他们听了之后都痛哭流涕,跪在他脚边哭着说感谢他信任他们。他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免不了要带上这几个人了,他们不会出卖他,他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们没了他绝对会精神崩溃生不如死,他有一颗神心,他怎么会忍心看到自己最忠诚的教徒变成那种模样。
除了这几个人,他的教里还有几位成了神的教徒,他便将整个教的继续运行交给了他们,他们对此已经十分清楚了。
出逃那晚,姚月福去看了他的母亲,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他的母亲。
母亲的作息如寺中的和尚,吃过晚饭后她要诵经做晚课。姚月福打开门看到的就是数十年如一日地跪在金身佛像面前的母亲,那座金身佛像是他母亲拥有的最贵重的物品。
姚月福同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安静地看了几分钟,听母亲小声背诵他亦能倒背如流的经文,他突然问了一句:“妈,佛祖真的存在吗?”
母亲没理他。
这个问题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常问,问到后来母亲烦了,不愿搭理他了。但他知道母亲的回答是什么,“你信他,他就在你身边。”
那是一种很无赖的回答,还是小孩的姚月福就已经不信的了,何况他现在被那么多人信仰着的教主。
他们都在相信一种他根本不信的东西,他总认为这是奇妙的事,奇妙到在他和他们之间分出了楚河汉界,他能够成为他们的神,他们只能够当他的信徒。
母亲不喜欢姚月福从寺庙里跑出来,从姚月福告诉她这个决定的那一天开始,母亲就不怎么乐意同他说话了。姚月福也不强求,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于自己放弃继续在寺庙中奋斗的看法和他母亲对此的看法是一样的。
“妈,我要出一趟远门了,以后你照顾好自己。”
母亲不答,诵经的声音顿了一下,在佛像面前虔诚低下的头轻轻地点了一下,而后母亲又继续诵经。
姚月福笑了一下,不是那种训练出来的如神佛爱世人的笑,而是冷淡的刻薄的嘲讽的笑,他想说这并不是一种正常的生活,但最终作罢,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在逃出澄县的日子里,姚月福依葫芦画瓢,在所到之处都建立了一个宗教,去的城市多起来以后,他自己都记不清那些教了,月神教,福神教,天运教,幸福教……他的好运气尚未用完,因而建立起来的每个宗教都能吸引到大量信仰他的教徒。有所求有所苦是世间众人活着的常态,姚月福有能力解决这些欲求和苦难,无论他的能力来自于何处,是否正义,教众们都不在乎,他们心安理得地付出信仰,换回想要的东西。
姚月福比谁都知道,绝大多数的烦恼都是自找的,虽时常有些骇人听闻的事发生,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可他们对自己的生存之处总是不满意,总是心生怀疑,最终,是他们自己将那生存之处越划越小了。他们就跪在了那狭小的地方,双手合十地请求他来帮助他们,他们又急切又可怜,有时姚月福看着他们,便觉得幸好他们遇到了他,否则在这世间能有谁帮得了他们呢。
后来姚月福的运气终于用尽了,他得了无法医治的重病,心脏里长了个大瘤子。
姚月福一度视这样的下场为一种报应,他是神,他的那颗能够救助苍生的神心,坏了。他这辈子挣了很多钱,他能过上比谁都好的生活,可是挣的钱换不回来他的命,他像是一个拼尽一生的努力去换回一处神迹的人,谁知神的东西在人间根本看不到,他阴差阳错地白白耗费了他的生命,那个懊恼呀,他所拥有的比大多数人多得多,可仍然不够,仍然会在遇上生死大限的时候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在一种常见的落叶归根的思想控制之下,姚月福决定回到澄县。
他一个人回去。和从澄县出逃那次不同,他没有和身边任何一个人说他的决定,对于他建立的众多宗教和跪拜他的众多教徒,他都没有留下一句话,他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在一抽屉的假身份证里随便拿了一张,又带上钱包手机就出门了,踏上了他的回乡之路。
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姚月福丝毫没有想着要伪装自己,大咧咧地走在路上,等着警察来抓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希望被抓起来,或许是常年躲藏导致了某种奇怪的逆反心理,又或许是他常年当高高在上的神当腻了,想要回到人世做个寻常的被法律压制的人。
姚月福就这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在这里,他不知拯救了多少信徒,不知受过多少跪拜和赞美,他成长于此,成功于此,他站在这里,一瞬间就能找回那种当神的感觉。
可在一阵难耐的憋闷感和剧烈的撕裂感之后,他站不住了,摔倒在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死后成为冤魂的姚月福继续在澄县里转悠,他去找寻澄县里的从前的教徒是一时兴起,他想去看看他们在被他丢弃之后,过得如何。
姚月福自小就在寺庙里锻炼出来的能力还有一项,就是快速记住每个人的长相和姓名,以及他们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一直记到现在,他只要认真回忆一下,就能调取出储存在脑子里的澄县全部教徒的资料。
姚月福一个一个找了过去,有几个死了,有几个搬家了,但大多数教徒仍留在澄县,过着重复的枯燥的生活,他们看上去都谈不上是太好,年迈了,遭受到的来自于人生的打击更多了,人也更虚弱更疲倦了。
但令姚月福想不到的是,月神教居然保留了下来。由那几个被他赋予了肉身成神身份的教众,仍在认真地履行他当年留给他们的任务,规模自然不如他在时那样大,很多教众退了教,但也算是有负责人有教徒的一个宗教团体,这些人时不时的聚在一起,倾诉自己的烦恼,向大家寻求解决之道,姚月福瞧了之后很是不满意,他创立的月神教怎么可以这般无用地存在着,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贼,令人望之生厌。
于是姚月福给了他们所有人一团黑气,在当年,做错事是要受到惩罚的,鞭刑、杖刑、水刑、火刑、饥刑等等的刑罚,哪一样都比这一团黑气强,但没办法,他已经死了,只能用死后世界的方式来惩罚这些人。
待仍在澄县生活的过去和现在的月神教教徒都被姚月福赋予了一团黑气之后,姚月福觉得人间对一个鬼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便不再躲藏,走到了澄县最热闹的地方,像前些时候等警察来抓他那样,等待着鬼的世界中的执法者来抓他。
姚月福在被祁乐带去监狱的路上,扭头看了祁乐好几下,心道要是在人世遇到这种外形条件的人,他一定绑也将他绑回教里,让教众们亲眼见证高大华贵的神祇的存在。祁乐不理他,姚月福还脸皮很厚地向这位长相俊美态度冰冷的鬼提问道:“地府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地方吗?”
祁乐瞥了姚月福一眼,纠正道:“是一个不需要信仰的地方,但你可以有你的信仰,没有谁会要求你改变。”
“也没有神吗?”
“没有,地府里没有偶像。”
四十、观音菩萨
七天过去了,姚月福在日夜不断的除怨咒下待了七天,可他的怨气仍是除不尽,祁乐每天都去大牢里看他,问他问题,每次都冷着一张脸走出牢房,并交代看守的鬼卒们不要松懈。鬼卒们哪里见过待这么长时间的冤魂,纷纷都爽快地答应了,姚月福现在就是监狱里最受关注的冤魂,鬼卒们恨不得眼睛黏在姚月福身上,想看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好怨恨的。但他们观察了这么些天,除了发现姚月福是个挺爱说话的鬼魂,时常要和他们聊几句、跟他们说做鬼要有信仰等等的奇怪话之外,一切正常,没有看见其凶残之处,也没有听其说过怨恨着什么。
祁乐向阎罗王报告了姚月福的情况之后,阎罗王左手把玩了一下挂在其上的佛珠,同祁乐说道:“那就请佛界那边的人过来吧,你去和牛头马面说,谁有空就请谁来。”
佛祖、菩萨、罗汉等等的佛家中人平时都住在人间,只有接到阎罗王让牛头马面带给他们的通知之后,才会到地府里来帮着除怨。
他们把这称为去地府出差。
可他们在人间的寻常工作是什么,地府里上至官员下至普通鬼魂都一直搞不清楚。曾有谣言说他们是在人间施法保护三魂七魄不飘散而能在母体内顺利相聚融合的,也有说他们在人间是替人类念经祈福的和寺庙里的和尚差不多,还有说他们常年在有自己塑像的庙里转悠,看谁诚心就给谁一些佛家的庇佑。众说纷纭,不知道哪个答案是正确的,也有鬼魂见到他们时尝试着上前去问了,他们却都像约好了似的,嘴闭得紧,不肯说。
因佛界众人对地府而言是客,每次他们来之前,地府负责接待的官员都会给他们准备好休息室,在休息室内摆上鲜花、净水、蒲团坐垫,还有他们的塑像。
其中鲜花一般是地府的种花师傅准备的,他们来地府解决哪个团的麻烦事就由哪个团的种花师傅负责,因此长期为种花师傅打下手的青妍有幸见过几回观音菩萨。
菩萨挺喜欢鲜花的,每回菩萨过来青妍都会提醒种花师傅尽可能多地挑选鲜花送去,而负责运送的鬼一般都是青妍。
菩萨来的时间不定,牛头马面给他发了通知,他什么时候想来地府就什么时候来,有几次青妍还在休息室里给花找个好角度时,菩萨就进到房里了。
菩萨与人间的塑像很不一样,他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半长的头发扎起了一半,后脑勺有个小辫子,穿白色衣服,左手挂着一串白玉佛珠,非常高大,他站在青妍面前,青妍觉得他是一座山。
青妍正在接新鬼,回去的路上碰上来找她的牛头马面,听他们说这次来的也是观音菩萨,这位菩萨好像特别闲,别人都没空过来,就他有空。菩萨的意思是大概下午会过来,青妍安置好新鬼之后就去找种花师傅,请他准备鲜花。
和以往一样,青妍负责搬运鲜花,来来回回飘了十多次才搬完的,都放在房间里之后,青妍正给它们挪位置找角度时,观音菩萨推门进来了。
青妍回过头打招呼:“菩萨好,我很快就能摆好这些花了,你稍等一下。”
菩萨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干干净净的,听了很容易就能想到澄澈见底的小河流,“青妍好,不赶时间,你慢慢来就行。辛苦你了,又给我搬了这么多花过来,真漂亮。”菩萨说着便蹲在一盆开得正好的淡粉色芍药前,曲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层层叠叠的花瓣。
“不辛苦的,这些都是种花的师傅挑的,他把开得最好的花都让我搬过来了,说是能让菩萨看了开心,他也算是积功德了。”
菩萨很清浅地笑了一下,注意力还是在花上面,青妍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芍药,他点点头道:“芍药是清纯又娇柔妩媚的花,很难得有花能够将两种特质中和得这么好。”
“噢,是的呀……”青妍顺着菩萨的话应道,但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几朵芍药,只觉菩萨的眼睛就是和一般鬼魂的眼睛不一样,她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的东西,菩萨一眼就看到了。
青妍摆弄花盆时菩萨一直蹲在她旁边同她聊天,等她弄好了,菩萨起身,还没完全站起来,双腿还微微屈着就一手捂上前额嚷道:“哎呀,起得太急了,头晕。”
青妍看着山一样的菩萨缩着肩膀柔弱又颓唐地挨在墙上哼哼,觉得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慢了好几拍才想起要上前去扶他。
青妍的身高才刚刚到菩萨的胸口,由她去扶,她难免会沦落为菩萨的拐棍,承受着即将要把她压ⓈⓌⓏⓁ垮的重量,艰难地挪到坐垫前。
菩萨悠悠地松了一口气,在蒲团盘腿坐下,嘴里念叨着:“我长得太高了,血液循坏可能没那么好,平时打坐诵经几个小时,起来的那一刹那也是要了我的命。”
从青妍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后面的小柜子上摆着的菩萨的塑像,人们为心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塑像多是塑女相,容貌端丽,大方庄严,面前这位菩萨的真人和塑像一比较,多少会有一点逊色,青妍觉得人们大概会有点失望。虽然他长得也挺好看的,但似乎缺少一点能满足人们幻想的神圣。
菩萨见过青妍几次,同她也算认识了,笑着问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青妍直接坐在菩萨前面的地上,不知怎的压低了声音,像在同菩萨说秘密一样说道:“菩萨,我听别的鬼说你的外貌可以有几十种变化,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只有来地府时是长这样?你在人间的话是不是会换成另一种样子?就像人们帮你塑像的那种样子?”
青妍期待地看着菩萨,等着他的回答。
菩萨愣了一下,因青妍的眼神太过期待而有种不想告诉她实话的犹豫,他好像一个破坏小女孩梦想的告诉她世界根本没有芭比娃娃的罪恶怪叔叔。菩萨迟疑了半晌才尽可能地以友善的语气说道:“青妍,我除了能够修炼出法力帮着除怨、还有就是地府不收我的魂所以我能够一直活下去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和一般人类差不多,我不会变身,也不会凭空变出什么东西来。”
“其他的佛祖菩萨也是这样吗?”
“是呀,佛家中人都是一样的。”
“那他们为什么都说你们能够变来变去?”
“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我们,于是就将心里最强大的能力都安在我们身上,帮我们塑造出天下无敌的形象,从而他们求神拜佛有所求的时候,就能更加心安理得,反正我们是那样厉害的角色,动动手指头帮一下他们应该是十分简单的事,我们应该会十分乐意。”
青妍歪头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问道:“是这样的吗?”
菩萨唯恐自己的话太过现实伤了小女孩的心,连忙补充道:“也不全是这样的,有些人是因为心里喜欢我们,所以才将他们认为的所有美好品质贴在我们身上,将我们塑造成完美的存在,将我们放在天上,遥遥地注视着人间,不断地为人间播撒各种希望,例如有些人觉得今生太苦,将希望放在来世,他们就会在今生潜心礼佛,希望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来世。”
菩萨的话似乎起到了反作用,青妍脸上的难过越来越明显了,菩萨错愕道:“怎么了?我是说了什么残忍的话吗?”
青妍蹙着眉摇摇头,依旧小声地同菩萨说道:“所以他们的愿望一定会落空对不对?他们相信的是一种假设的东西。”
“也不全是,有些人的愿望会落空,但有些人只是相信某些贴在我们身上的美好品质,并不能说是信我们,所以无论我们是否存在,他们的愿望都不会落空。”
“这样的人多吗?”
“不多。”
“哦……”
正说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未等菩萨言语门就打开了。
是祁乐过来了。
看到青妍也在,祁乐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和菩萨打了招呼之后就问她:“你怎么在这?”
“我搬花过来,顺便和菩萨聊聊天。”
菩萨也道:“是呀,青妍搬来的花很漂亮,一起坐着聊天也很有意思。”
祁乐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随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他需要给菩萨还原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将他所知道的信息全部说出,帮助菩萨了解事件并做出一定的判断。
佛界所修炼的法力和地府众官员修炼的法力是有轻微的不一样的,虽都能够除怨,但可以除掉的怨气的类型是有轻微区别的。
阎罗王左手的那串黑佛珠中有佛祖的法力和他自己的法力,一般而言能够对付绝大多数的怨气了,但偶尔有些例外的,需要更多的佛界的法力,便只能请佛界中人亲自到地府里来。
青妍也坐在一旁听着,在祁乐准备带菩萨动身时,问祁乐:“我也可以去看一下吗?”
这只是一个很寻常的问题,青妍问过无数遍,能去的地方祁乐都很爽快地答应让她去,不能去的地方祁乐也没什么负担地直接拒绝。
可今天的祁乐面对这个问题时,却忽地眉头紧锁,垂眸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答。
刚想说没问题的菩萨张了张嘴,瞥见了一旁祁乐的脸色,识趣地选择不说话。他亦没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沉思的地方,但既然祁乐认为它需要仔细考虑,那肯定有祁乐的用意。
一室静默,一人一鬼都在等待祁乐思考的结果。
祁乐抬眼看着青妍,缓缓说道:“那个冤魂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十分痛苦,你也要去吗?我觉得这个热闹你最好不要凑。”
青妍不懂得一个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冤魂的话为什么会让她十分痛苦,但从祁乐严肃的表情上来看,此事非同寻常,青妍心里紧张起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青妍在祁乐的劝阻之下暂时停下脚步,可她满脑子都在呐喊:面对未知的困难应当勇敢,喊的次数多了,青妍便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坚定地同祁乐说道:“没事,我不怕!”
祁乐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叹,“你最好是。”
四十一、实验
菩萨在地府也能飘,于是两鬼一人便一同飘到了监狱。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祁乐有心事,青妍被祁乐唬了一下正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菩萨倒是想聊几句的,可没有陪他闲聊的对象,只能闭嘴。
祁乐将牢房的大门打开,房内除怨咒的金光就往外冲,将菩萨照出金身来,菩萨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说道:“先将阎罗王的除怨咒收了吧,有点晃眼睛。”
祁乐闻言,先走进去,将缠绕在姚月福身上的除怨咒以及床前一堵墙一样的除怨咒收了,只留下姚月福头顶的那个圆盘状的小除怨咒留下照明。
菩萨见牢房内金光大减,便走了进去,剩青妍在门外,她朝里探头看了几眼,看见了房内唯一一抹金光之下的那位秃头冤魂,他盘腿坐在床上,姿势和方才菩萨坐在蒲团上的姿势是一样的,且他脸上带着一种慈悲的笑,让青妍觉得他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怨气。
青妍这才敢大着胆子走进几步,缩在离冤魂有点距离的墙边静静看着。她其实还挺想看看菩萨是怎么除怨的,认识菩萨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做正经事的模样。
姚月福扫视着从未见过的两位不知是人是鬼,笑道:“今天要认识新朋友吗,这位先生也太高大了吧,看上去有两米。”
菩萨连忙摆手否认道:“没有那么高,一米九八而已。”
姚月福不想理会菩萨的炫耀,偏了偏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青妍,“那位小妹妹怎么站得这么远?不用怕,我又不会伤害你。”
青妍无缘由地打了个冷颤,心道:那可不一定。
祁乐懒得听姚月福啰嗦,直接伸掌横在菩萨胸前同姚月福说道:“这位是观音菩萨,受阎罗王之邀过来帮你除怨的。”
而后祁乐扭头对菩萨说道:“开始吧,麻烦你了。”
菩萨点点头。
祁乐回过头再去看姚月福时,发现姚月福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不见了,祁乐还有点不适应,朝忽然变得陌生的姚月福问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姚月福对祁乐的话置若罔闻,用手指着菩萨,声音里有一种巨大的忍耐,“你就是观音菩萨?”
菩萨似乎见过了这种场景,轻松地朝姚月福笑笑,同样轻松地说道:“是呀,我是观音菩萨,你别惊讶,人间的观音菩萨的形象是经过数千年的创造和演变的,与真相不符的程度有点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姚月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菩萨,菩萨对这种眼神似乎也是见惯了,全不当一回事,笑着问姚月福:“你剃了光头是因为头皮的疾病,还是因为出了家?”
姚月福不答,菩萨便自己答道:“应该还是因为出了家吧,你方才露出的笑挺上道的,在寺庙里修行了很长时间吧?”
姚月福有了点动静,转动眼球上下打量了几回站在床边的菩萨,还未张嘴说话,一股黑色的怨气就从他背后升起,祁乐立即退后几步挡在青妍面前,菩萨反应也快,扬手将佛珠抛出,他的那串佛珠在工作时是分开的,一个一个圆滚滚的白玉珠子排着队飞向姚月福,而后散开来,以一种看似凌乱实则有序的运行的方式围绕着姚月福周身飘着,散发着不刺眼的柔和白光,将姚月福那股张牙舞爪的怨气压制住,并使其逐渐消散。
菩萨脸上的表情不变,语气也不变,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呀?我猜对了?”
姚月福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用称得上狰狞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会真的存在?既然你存在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多不来惩治我?为什么从来不看那些虔诚跪拜你的人们一眼?”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每天都会去看他们。可是姚月福,有一件事你搞错了,人们的苦难只能靠他们自己去化解,神也好佛也好,都帮不了他们。”
“你以为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摆脱你的罪过了吗?”
菩萨无辜道:“大概是不能的吧,我的罪过太多了,罄竹难书。不知道你说的是我的哪一个罪过呢?”
“你最大的罪过就是任由我在人间为所欲为,我毁了无数人的人生甚至是他们的生命,没有神的世界里,我就是神,可你现在才来告诉我你是存在的,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做尽坏事,你纵容我,纵容就是最大的罪过。”
“是吗?我都纵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你都说出来,让我反省反省。刚才你说毁掉了别人的性命,你在人间的时候杀过人吗?”
姚月福哼了一声,轻蔑地瞥了一眼菩萨,“我才不会杀人,我那是在做实验,他们是我的实验材料,不幸死掉了也没办法。”
菩萨露了个冷冷的笑,只道:“这话好耳熟,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还不止一次。真是让我感到遗憾,像你这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从我生命中缺席。那你快将你都做过什么实验说出来吓死我吧。”
姚月福对油嘴滑舌的菩萨又投去轻蔑的一瞥,微仰起头说道:“我所做的实验都是为了探究人性的实验,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死,如果你这位菩萨在的话,就可以救下那些人了,那他们就不用死了,那些人里,最小的大概是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吧。我曾经为了验证一个人的信仰是否可以彻底地骗过他的大脑,而向几对有了孩子的夫妻传授一个秘技,让他们的孩子可以短时间内肉身成神,变成小神祇,以神的身份长大。我跟他们说,他们的孩子是被神选中的孩子,神已经围绕在孩子的身边了,这些孩子是不可以吃人间食物的,人间的东西会妨碍孩子成神,养育这些孩子只需要每天为孩子诵经八个小时,就能补充神圣的力量,让孩子尽快成神。我大概同十来对父母说了这些话,而真的百分之一百信任我、按照我的话去做的父母,只有五对。可那是我编出来的,你又当了缩头乌龟,不肯现身将那些小孩子变成神祇,那有什么办法呢,听我话的父母的孩子只能都饿死了。父母们都是爱孩子的,他们捧着小孩的尸体到我面前哭,我作为他们的教主,不能看着他们那样伤心还无动于衷,我便告诉他们,性命的逝去是短暂的,我有方法可令他们的灵魂成神,到时候他们一样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姚月福正说着,猛地察觉到牢房里的气氛不太对,他停下讲述,向牢房四周看去,只见那个躲在角落里又被祁乐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已经跑上前来了,正抓着祁乐的一边手神情困惑又紧张地盯着他。
姚月福想着是自己讲的故事好听,吸引了小女孩,哼了一声又继续说道:“那些话同样是我瞎说的,父母们满怀希望地将孩子的尸体交给我,本来我想着要那些玩意儿也没用,正打算随便找块地将尸体都埋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些尸体里一个只比我一个巴掌大一点的婴儿挺有趣的,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小的婴儿,她应该是刚出生就被饿死了吧。我转念一想,这是我第一次实验成功的纪念品,别的大一些的孩子可以埋了,那个婴儿我却是要留下的,于是我用福尔马林泡着她,放在家里的地下室收藏着。后来我就养成习惯了,每一次实验都得留下一点纪念品。警察搜我家的时候没搜仔细,没有发现打开地下室的门的机关,我回家时去看过了,我的所有收藏品都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改变。”
“你觉得他们的死都是我的过错吗?”
“就是你的过错,你是存在的,就应该去救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步?他们中的有些人是不用死的,我曾想看看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屈辱,就每周随机挑选一个教徒,每天把他扒光了扔在客厅里,而后让别的教众轮流去咒骂他,殴打他,戏弄他,后来我观察了几周发现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他们撑一下就能撑过去,我就把时间延长到一个月,这下效果出来了,被羞辱的那些教徒纷纷自杀,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去羞辱别人的教徒竟然也有几个自杀了,那是不太应该的,别人心灵受伤了要去死,关他们那些凶手什么事,他们死什么呢,所以我说我的教徒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他们总是承受不了太多事情,将什么都看得过于重要,不够洒脱。虽然结果比我预设的更多了几出悲剧,但我觉得这个实验还算是成功的,被羞辱的人都死光了,说明人类的精神上能够承受的打击是有限,精神一旦被打击崩溃,他们就不会再有活着的勇气,于是我让人把其中一具尸体的心挖了出来,做成了标本。我还挺喜欢收集别人的心的,我的收藏品里大概有七八颗心了吧。可惜我离开澄县的那几十年太过奔波,没办法拥有长时间的安定环境来让我继续做实验,不然我大概还能再收集几颗。干嘛?”姚月福奇怪地看着边发抖边挪到他床边的小女孩。
菩萨见青妍走过来了,便双手合十加强了除怨的法力,姚月福顿感周身上下被施加了强大的压迫力,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不禁微微弯下身子。菩萨落井下石道:“你不是说你比那些教众更能承受吗,那你就受着吧。”
青妍站在姚月福床边,害怕又警惕地歪头瞅着姚月福,姚月福正不舒服,被青妍瞅得似乎更难受了,恶声恶气地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青妍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很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似乎正在面对关于她自己的一个巨大的残忍的秘密,她没有过去地在地府活了几十年,她不知道如果背负着过去的话,那过去是否会将她碾压粉碎。
青妍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捏着左手僵在肚子前,奇怪地做出了一个稍带着点恭敬的姿势,抖着声音回答道:“我,我是,青妍。”青妍刚说完自己的名字就憋不住开始哭了,哭得还挺厉害,控制不住的呜咽声总是从她的口中溢出,她也顾不上,边抽气边继续说道:“我是,饿死鬼,我是活活饿死的,我才活了三天,三天。”
青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祁乐走到她身边给她顺顺背,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别着急,慢慢说。”
青妍又沉浸在哭泣中一会儿,才泪眼朦胧地看向皱着眉严肃盯着她的姚月福,问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婴儿,是不是我?”
这问题姚月福没办法回答,“我哪知道是不是你呀,你现在又不是婴儿的模样。”
祁乐横了姚月福一眼,“婴儿的尸体还在你家的地下室是吧?”
“是呀。”
祁乐扭头瞧着青妍说道:“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看一下,我记得你婴儿时的模样。可是你真的要知道吗?”
青妍抬起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用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求救般看向祁乐,声音哑哑地说道:“我要知道,我一定要。”
祁乐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答应道:“行,那我去确认一下。”
青妍仍在哭,眼泪越擦越多,祁乐只好同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不然就先回去吧,不要妨碍菩萨的工作。”
菩萨也连忙应道:“嗯嗯嗯,是,我要认真工作了,该问的问题我都问完了,我已经了解了他身上的怨气是什么类型的了。”菩萨现在也挺尴尬,他没料到姚月福竟然和青妍的死有关,怪不得祁乐犹豫了那么久才肯让青妍过来,幸好他刚才没有先祁乐一步开口答应让青妍过来,不然他会更尴尬。
青妍吸着鼻子模糊地找到自己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鼻音问姚月福:“那我的父母呢?”
祁乐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僵了僵,回过头盯着姚月福,他亦很想知道答案。
姚月福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躲开了他们的视线,微微低着头,在他不说话的时间里,牢房里出奇的安静,除了那个小女孩时不时抽气的声音,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姚月福被小女孩的哭声搅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对他来说是新奇的,多少人曾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过,他早就习惯了,再惨烈的哭声也可视作等闲了,没想到现在却会因为一个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泣而有奇怪的感受。
姚月福自己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在听到她说她只活了三天并且是被饿死的时候,姚月福想起了当初从几具小孩尸体中将那个婴儿的尸体拿起来只用了一边手,他的一个手掌,就能将那具小尸体的身体全部握住。现在,那具小尸体似乎同他说话了,她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她只能活三天,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她为什么不能再活久一点。他不懂得回答这些问题,而在自己难找寻到言语的情况中,他模模糊糊地接触到了一种更加陌生的感觉,一种他无法用一个词语来概括的感觉,硬要说明一下的话,那就是他现在正想着如果那婴儿活下来了,需要怎样细心的喂养才能长到眼前这个女孩这样。
关于那婴儿的父母,姚月福同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但他们却很相信姚月福,大约是被教里的一些骨干成员说服了,他们对姚月福言听计从,姚月福说他们的孩子能够成神,他们就信了,刚刚出生的婴儿,一直狠着心没有喂奶,任由她哭闹,直至耗尽所有力气,进入半昏迷状态,乖乖地待在襁褓中,如熟睡一般。
他们亦是爱那婴儿的,姚月福让他们将婴儿的尸体交给他时,他们产生了入教以来的第一次犹豫,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可以让我们带回家去安葬吗?”
姚月福严厉地同他们说道:“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们安葬了她,将她埋在地里头,她要怎么成神?她失去了她的肉身,成了神的灵魂要去哪里?你们想让她一直在世间飘荡吗?”
他们连忙摆手说不是,哭哭啼啼地将手中的小尸体交给了姚月福的手下,不舍地注视那人将尸体抱进房间里。
那次之后,姚月福就没见过那对年轻父母了,但听手下说过他们的消息,他们不知什么原因退了教,在退教的当天,两人从二十三楼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姚月福低声说道:“你的父母在你死后没几天就一起自杀了,都死了,你也不用牵挂他们了。”
青妍听了全身狠狠地颤了一下,祁乐伸手拥着她的肩,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让她倚着自己。祁乐回想了一下当年接回青妍之后几天的情况,他那时没有接到过一男一女的冤魂,这般去世的鬼魂竟然没有化成冤魂,看来青妍在某些方面上是遗传了她父母的性格。祁乐继续回想当时的普通鬼魂,可他一直不怎么留意普通鬼魂,实在想不起来是否有一对眉眼或许和青妍挺像的夫妻来过。
青妍不敢相信一般问了句:“我的父母都死了?”
姚月福答道:“对,他们都死了。”
青妍扁着嘴落了两滴泪,又问道:“他们都是因为把我饿死了才要去自杀的吗?”
姚月福无甚情绪地应道:“应该是吧。”
青妍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她是天底下最委屈的鬼,她忍不住仰着头咧着嘴开始嚎啕大哭,以宣泄她满腹的委屈。
那是小孩子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哭法,她仿佛要用这样的方式替无辜被杀害的自己好好哭一场。
四十二、道别
青妍哭成那样,菩萨听着不忍心,连忙同祁乐说道:“快带她出去吧,别哭坏了。”
祁乐将哭得不能自已的青妍拥在怀里,让她埋在他的肩上哭,微微低下身用另一边手捞起青妍的腿,将她横抱着,丢下一句“辛苦菩萨了,除完怨之后去我办公室找我吧”,就抱着青妍走出了牢房,还用脚把门勾上了。
祁乐是飘回办公室的,青妍本就觉得自己哭着哭着身子变轻了,好像还越哭越轻了,紧着嚎了几嗓之后,吸吸鼻子,从祁乐肩上抬起头,发现自己被祁乐整个抱起来了,且飘在空中,青妍的脑子被她嚎得很是迟钝了,反应不过来,用哭成了鸭子嗓的声音问祁乐:“祁乐鬼君,你怎么这样抱着我呀?”
祁乐又将她抱紧了点,让青妍不太灵光的脑袋枕在他的颈窝上,反问道:“这样抱你不好吗?”
青妍的上半身都紧紧挨着祁乐,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祁乐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从这种亲密的接触中,青妍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挺好的,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哭过之后舒服了些吗?”
“嗯,也有这个原因吧。”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除了接受它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不要再为了过去哭成那样了,你的父母已经入轮回很久了,至于你,你又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就和以前一样,别让自己去想。”
“嗯。”
祁乐想到了什么,问青妍:“现在觉得浑身轻飘飘吗?”
青妍点头。
“有觉得浑身暖呼呼的吗?”
青妍又点头。
祁乐笑道:“这就是泡温泉的感觉,你去人间时享受不到,在这里享受到了。”
青妍轻轻地笑了,伸手搂着祁乐的脖子,整张脸埋在祁乐颈窝里,闭着眼睛想她的确没什么必要去扒着过去不放,她现在的生活就很好。
但回到祁乐办公室,青妍被祁乐放下,双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突然做了个决定。
“祁乐鬼君,我和你一起去人间好不好?”青妍一双兔子眼,眼神却异常坚定地说着。
祁乐微皱着眉,眉眼有一种疼惜,“你真的要去?”
“我要去,如果你认出来了,那,那就是我呀,我想去看看我自己,就当做是这件事的终结吧。”
祁乐考虑片刻后说道:“行,我会带你去的,但现在先要等菩萨除完怨过来,进去坐着吧。”
青妍乖乖地进到她最熟悉的办公室,但因方才情绪波动太剧烈了,她看眼前所有皆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青妍走到她常坐的那张椅子前,摸了摸它的椅背,交流了一下感情才坐上去,并且坐得端端正正的,拿一旁的报纸也动作轻柔,她不看报纸,只将它折好拿在手里。
祁乐看了两眼青妍奇怪的行为,而后低下头开始写今天菩萨过来给姚月福除怨的报告,边写便问青妍:“不看报纸吗?”
“不看,我要捋清楚在牢房里发生的事。”青妍的声音又哑又软,听上去像仍是十分委屈。
“捋到哪里了?”
“还在姚月福说菩萨有罪过那里。”
“想不明白吗?”
“嗯,他为什么要说菩萨不惩治他就是有罪?他很希望菩萨惩治他吗?”
“那是他找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不过是想将自己的罪过推到别人身上。青妍,无论是多么凶狠残忍的人,都很难直面自己所有的丑恶。”
“那他们做那些凶狠残忍的事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丑恶吗?”
“大概是不会的,那时他们没有闲功夫反省自己,等事情做完了,安静下来了,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了,他们就会给自己找一只替罪羊。”
青妍还想说什么,但敲门声响起了,菩萨除完怨过来了。
祁乐有点惊讶,“这么快?我的报告才写了几个字。”
“我留了佛珠在那里,我先出来喘口气。那个冤魂挺棘手的,没有三五天除不完他的怨气,我也不可能在牢里盯着他那么久。”
祁乐点头道:“那你先回人间吧,差不多了我再通知你过来。”
“嗯,我也正有此打算。”
菩萨察觉到一旁青妍的眼神,她正带着疑惑定定地看着他,菩萨问她:“怎么了?心里还觉得很难过吗?还是哭得太厉害了头疼?”
青妍说都不是,反问道:“你要回去人间了吗?你住在人间多长时间了?”
菩萨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有几千年了,具体的我已经忘了。”
青妍惊得瞪大了红肿的双眼,她这时才觉得眼睛有点酸痛,但也顾不上了,叹道:“菩萨,你竟然在人间呆了这么久!”
这似乎是一件颇让菩萨有成就感的事,他笑眯眯地应道:“是呀,说出来也挺不可思议的。”
“不会觉得厌烦吗?”
“当然会烦,而且经常觉得烦,但没办法,人间就是那副鬼样子,谁也改不了,只能接受并好好适应。”
青妍抿了抿嘴,向菩萨提议道:“菩萨,如果你不想住在人间,可以向阎罗王申请到地府来住,这里的环境虽然没有人间丰富多彩,但住着很舒服的,你一定不会觉得烦。”
菩萨笑着伸手摸了摸青妍的脑袋,“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能离开人间哦,我在人间也是有任务的。”
“什么任务?”青妍问出了全地府的鬼魂都十分好奇的问题。
菩萨朝青妍眨了眨左眼,笑道:“这是个秘密哦,不能告诉你。”
青妍呆呆地应了声。
菩萨看着青妍人畜无害的模样觉得可爱,又去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青妍,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只要是存在的,总会遇到无法排解的伤心事,坦然勇敢也好,悲伤痛苦也好,都是面对的一种方式而已,你不需要勉强自己选择哪一种方式,顺其自然就行。”
青妍呆呆地点头,红眼睛红鼻尖使她看上去似哭非哭的,菩萨又安慰了一句:“但今天要忍一忍,别再哭了,眼睛受不了的。”青妍又点点头。
菩萨离开办公室后,青妍问祁乐:“你知道菩萨在人间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祁乐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又不是百晓生,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你和菩萨一起工作过这么多次,他也不肯告诉你吗?”
祁乐停笔想了片刻,说道:“我只知道地府不收佛界众人的魂魄,虽然经过了千百年,但他们一直都是同样的面貌,活在同一段人生里。而地府不收他们魂魄的原因,是他们对人间的某个人或某件事执念深重,脱离出了正常的轮回之道。人们长期将一种关于放下的生活哲学与佛界联系在一起,其实刚好相反,待在佛界里的才是最不肯放下的人。”
青妍疑惑得脸都皱起来了,“你说的怎么和别的鬼说的完全不一样。”又琢磨了半晌,青妍问道:“执念深重,不是不好的吗?”
“不伤害他人的执念,无所谓好不好,自己的选择而已。伤害他人憎恶世界的执念会使魂魄变成冤魂,而对自己以外的人和事都没有破坏意愿的执念,就是在给魂魄添加人间的重量,使得他们的魂魄不再轻灵。佛祖是第一个用这种方式留在人间的人类,并像草木精怪那样修炼出法力,创建了佛界,进而开始了佛界与地府一起除怨的合作。后来佛界里的人多了起来,够用了,佛祖就几乎不怎么来地府了,我至今没见过他。”
本文内容由 @明溦 发布部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如有侵权请联系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