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故事》为什么越看越有味?厄勒克特拉情结给你答案
文/勤翻篇儿
《婚姻故事》是一部越看越有“味道”的电影。
这味道既来自让观众感同身受的离婚夺子故事,也来自创作者在最初设置人物和结构时的匠心独运。在电影故事中,隐藏着一条古希腊悲剧《厄勒克特拉》的暗线,这种对“戏中戏”套层结构的借用,极大地丰富了故事的内涵,开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影片的男主人公查理是纽约一家小剧团的创始人和导演,女主人公妮可是剧团的台柱子。剧团正在排练的剧目《厄勒克特拉》,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索福克勒斯在两千多年前写下的经典剧作。
查理和妮可二人发生在现实时空的婚姻矛盾,通过《厄勒克特拉》的舞台时空得以外化,非常巧妙地将古希腊悲剧内核与现代婚姻悲剧彼此映衬依托,形成一种内在的互文关系。
本文将从《厄勒克特拉》代表的恋父弑母情结、《婚姻故事》对“戏中戏”结构的象征性借用,以及神话对现代人精神的抚慰与锚定这三个方面,分析古典艺术样式对现代艺术的影响与滋养。
恋父弑母,《厄勒克特拉》是一杯萃取于希腊神话、浸润在现代人心魂深处的烈酒
拗口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 Complex),代表的是恋父弑母的复合心境,其实就是弗洛伊德“恋父情结”的学术名称,来源于希腊神话。
厄勒克特拉是阿伽门农的女儿。在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时,厄勒克特拉的母亲与阿伽门农的堂兄好上了,待阿伽门农凯旋,又与情夫合谋杀死了阿伽门农,还将厄勒克特拉嫁到偏远农村。厄勒克特拉无法原谅母亲,苦等八年,终于找到机会,与弟弟联手,亲手杀死了母亲与她的情夫。
姐弟俩有悖天伦的罪孽遭到复仇女神的追踪,并被送上由智慧女神雅典娜主持的法庭接受审判。控辩双方争执不下,决定性的一票掌握在雅典娜手中。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是从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维护男人的权利”。雅典娜做了最终陈述,并宣布姐弟俩无罪。
显然,这是一个关乎爱恨情仇、关乎最终决定与审判,也关乎男人和女人身份与权利的故事。这故事如酒一般浓烈,又如毒药一样凶险,从两千多年前直到当下,仍在每一个翻滚于红尘中的男女身上发挥着绵绵不绝的酒劲儿与药性。
《婚姻故事》开篇,在简要介绍了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和性格特征之后,便直接将镜头切入剧场,猝不及防地将这出古希腊悲剧与现代婚姻故事融为一体。
《婚姻故事》如何借用“戏中戏”套层结构,通过《厄勒克特拉》这部古典悲剧来隐喻男女主人公现代婚姻中的矛盾内核
丈夫是导演,妻子是演员。
这样的人物设置具有先天的隐喻意味:
在剧场,导演就是神,是全能掌控者,演员的全部意义就是实现导演的想法,排演剧目的选择,当然也由导演的意志决定;
演员也有自己的独立意志,然而在妻子对丈夫的崇拜和爱面前,独立意志早已消弭于无形。
当妮可试图就一场戏的表演方式提出自己的想法,查理不假思索地打断她,要她按照自己的方式来。
在家里,妮可卸下演员身份,尽量全情投入地回归到妻子和母亲身份。说她“尽量”,因为她的潜意识里从未放弃过对自我的追寻。
在家务的间隙,在陪娃玩耍、讲书和理发的同时,她总在试图追寻着什么。而这种微妙的追寻感,又与她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迷茫和痛苦如出一辙。
查理呢,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妮可视为一个功能性的存在,一个演员身份的延伸,妮可是他的理发师,开瓶器,是他孩子的妈妈,却单单少了一个“独立女人”的选项。他在心理上依赖她,却在理智上试图推开她。
原因何在?让我们看看《厄勒克特拉》中对这种情形的隐喻。
阿伽门农自小命运多舛,历经磨难,长大后英勇善战,为了取得特洛伊之战的胜利,不惜听从先知预言,将自己的大女儿献祭。
“她的祈求,她呼唤“父亲”的声音,她的处女时代的生命,都不被那些好战的将领所重视。她父亲做完祷告,叫执事人趁她诚心诚意跪在他袍子前面的时候,把她当一只小羊举起来按在祭坛上,并且管住她的美丽的嘴,不让她诅咒她的家。”
——(引自埃斯库罗斯所著《阿伽门农王》第9页)
可以想见,这在阿伽门农的妻子心中引起多大的愤恨。而阿伽门农不以为意,因为战争胜利了。他甚至还将特洛伊公主作为战利品和情人带回家中。
在《婚姻故事》中,妮可和查理离婚的导火索,就是查理与剧团服装设计师的外遇。特洛伊公主的角色与特洛伊公主对应,阿伽门农的角色,对应的正是查理自己。
面对阿伽门农令人寒心的种种行径,他的妻子吕泰墨斯特拉做出决定:杀死丈夫和他的情妇,为大女儿和自己复仇。她真的这么做了,这对应着妮可在现实空间中主动回到家乡洛杉矶,并在那里违背“协议离婚”的承诺,主动发起离婚诉讼的情节。女性的觉醒和抗争,就这样在相隔两千多年的时间与空间中遥相呼应。
妮可请的女律师,职业,智慧,强势中带着温柔,兼备律师与心理咨询师的特质。这个角色,对应的正是雅典娜,是她,或者说是她们,在最终的审判中,坚决地站在了母亲/女儿的一边。
查理在纽约请的金牌律师是男性,金钱至上、面目可憎的“直男”。因收费昂贵令查理被迫放弃。到了洛杉矶,妮可的母亲为查理介绍了一个离过四次婚、半路出家的老年律师,对,你没看错,是妮可的母亲为查理找的律师。
这个有趣的设置绝非闲笔,它直接将故事引向更深处——妮可和查理原生家庭中隐藏的秘密,直接造成妮可和查理性格成因和矛盾关系的秘密。
妮可父亲的性取向异于常人,妮可与母亲和姐姐很亲密,内心深处却对母亲的养育方式以及母亲对父亲毫无顾忌的非议十分不满。吕泰墨斯特拉爱女儿,但她亲手杀了女儿的父亲,既想爱父亲又想爱母亲的女儿,唯一的选择只有亲手杀死母亲。这样残酷到极致的爱恨,在两千多年之后仍在妮可的DNA中显影,令她在精神世界中苦苦寻觅,在舞台上和婚姻中俯身爬行。
查理的父亲酗酒家暴,从未与他亲近过,造成他对亲密关系的天然渴求与天然疏离。而阿伽门农就是这样一位冷血残酷的父亲,一只手杀死自己的女儿,一只手揽过别人的女儿,赫赫战功与累累白骨的强烈对比,在两千多年之后仍旧在精神的深处,刺激着查理的神经,令他将自己当作上帝,将剧团视作家园,却将妻子与家庭当作可以随心所欲对待的附属之物。
在法庭上,妮可的女律师/雅典娜战胜了查理从纽约请回来的精明男律师。查理、纽约律师、洛杉矶老年律师一起,组成了女性理想中的男性肖像,而妮可、妮可的母亲和姐姐以及女律师一起,组成了让男性不得不重新正视的女性肖像。
最终,离婚案以对双方伤害程度最低的情形为结束,古希腊悲剧的封闭性结局,代代相传的因果报应,在现代创作者手中有了更为开放和相对健康的、良性的变化。虽然精神上的“杀戮”已然存在且很难彻底抹去,但至少,作为人类共同希望的孩子,还能在父亲肩上沉沉睡去。
在剧烈变化的当下社会,现代人仍然需要通过古老神话的回响,锚定自己动荡的内心
《婚姻故事》采用的戏里戏外的套层结构,赋予影片现实空间与舞台空间的双重维度之外,又将心理维度也纳入其中,使这个普通得有些俗套的离婚故事,具有了区别于其他故事的精神内涵。
除此之外,电影大师伯格曼,也曾在他的电影《假面》中,将女主角设置为在演出《厄勒克特拉》时突然失语,之后躲进精神病院,以中止与丈夫的相处。
两年之前,上海国际艺术节话剧艺术中心,邀请希腊著名导演米哈伊·马尔那里诺斯重排《厄勒克特拉》。
“‘你的父亲,在愉悦之时的哼叫,自然不同于生育女儿的我在阵痛之时的哼叫。’这是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台词,反映了两性间的永恒差异与矛盾。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听到这句台词,你都不可能不感到惊讶,这句话怎么写出来的——其中永恒的真理到今天依然掷地有声。”导演米哈伊由衷地说道。
古老的神话其实并不“神奇”,描绘的都是人类基因中共同的爱恨情仇,喜怒哀惧,它们以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存在,于无声无形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代人的精神世界。
在我们对变化多端的世界感到无力时,对人与人之间脆弱的关系感到悲哀时,不妨回到古老的故事中,寻找那份亘古不变的共鸣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