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头毛驴 (六)退出舞台,依依惜别
这头毛驴在我们家的十多年中,我们家先后盖了两座新房,说这毛驴为这两座新房的建造立下了汗驴功劳,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从拉着一车车的土打地基开始,几乎盖新房的每一个步骤和环节都离不了毛驴的奉献。砖石沙料,钢筋木材,都是靠毛驴夜以继日,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地拉回家的。当漂亮气派的五间新房落成时,父母头上的白发增多了,而毛驴身上驾辕处的皮肉不知磨破了多少回,结了多少次的痂。母亲只有在草料中多拌些玉米面或豆饼来慰劳这辛苦能干的毛驴。
在这十多年中,这毛驴不仅是田野里的耕耘健将和路上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为我们家奉献着辛勤的汗水,而且它以青春强健的身体先后给我们家生了七八头小毛驴。子凭母贵,因这些小毛驴都像它们母亲一样健壮挺拔,所以都能卖个好价钱,为我们家创造了一部分可观的经济收入。但父母卖每一头小毛驴时都始终坚守着一个原则:宁可少卖些钱也只卖给把毛驴买回家去饲养的庄稼人,绝不卖给买回去屠宰的牲口贩子。
这十多年,是农村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这毛驴参与并见证了我们家脱贫致富的全过程。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兴起和普及,传统的农田作业方式已逐渐被淘汰,农村中曾被庄稼人最为倚重的牲口也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当我们家率先在村中买了一台崭新的拖拉机及配套农具时,农田里的播种耕耘收割几乎全部机械化了,我家的毛驴便失去了用武之地。父母偶尔会套上驴车坐着去农田,也许只是为了重温一下往日坐着驴车赶路的悠然情怀吧。
可父母并没有因为这毛驴的退役而轻视它怠慢它。母亲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它,喂它吃的草料是必须筛干净的,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拌在它草料里的玉米面和豆饼比以前更多了,饮驴的水是必须温得不冷不热的,垫到驴棚里的土是干燥松软的。虽然这头毛驴若论年纪已进入晚年了,但它依然体态丰腴,毛色润泽,挺拔俊俏,风韵犹存。
每到傍晚,如果父亲手头上没有忙着别的事情,他依然会扛着旧扫帚牵上毛驴走出门,找一块泥土松软的空地,让毛驴自由自在地打打滚。这时常有路过的乡亲和父亲闲聊,你早买了车了,这毛驴又用不着了,怎么还不卖它呀?
父亲默默地吸着烟,望着面前开心地打着滚的毛驴,悠悠地说道,是用不着了,可我实在舍不得卖它啊,这些年这毛驴可给我家里下了力了,养着它吧……等毛驴站起身来,父亲用旧扫帚仔细地给它扫完身上的尘土,把缰绳往驴脖颈上松松地绕上两圈,轻轻一拍驴背,这毛驴就优雅安闲地向灯火温柔的家中走去。如果父亲和别人多唠了几句,等回到家时,这毛驴会通过敞开的大门自个儿走进驴棚里去呢。
原本就想如这样岁月静好,我们家养着这毛驴安享晚年直至终老。可有一天,一个和父亲相熟的牲口经纪人的到访改变了毛驴的晚年生活。
那时乡镇上的集市大都是因有牲口交易才繁华热闹的,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推广,集市上的牲口交易渐渐式微,牲口贩子在集市上慢慢地就收不到牲口了,他们只好跟着当地的经纪人走街串户去收购牲口。
当经纪人领着牲口贩子第一次看到我家的毛驴时,这个牲口贩子一眼就看中了我家毛驴的膘肥体壮,他当即就开出了不低的价格。父亲当然没有同意,他是无法接受这头毛驴被贩卖到宰坊里被活生生宰杀的。这贩子不死心,几次三番上门找父亲谈,并一再加价,当最后一次被父亲拒绝时,他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你家毛驴这么老了,干活也不行了,只有卖给宰坊了,我给你这么高的价格你还舍不得卖,等它老死家中,看它还值几个钱?"
父亲也有些恼了,:“我这毛驴,只卖给喂茬不卖给宰茬,别看它老了,你若买回家里让它干些拉拉拽拽的活,它肯定比没驯过的年青牲口强,可你是买回去送到宰房里的,我宁可养着它让它老在家里,你给多少钱我也决不会卖给你!″
几天后,这位和父亲熟识的经纪人又领着一对面相忠厚的夫妻进了我们家。他看见父亲就笑道:"老弟,我给你那宝贝毛驴找了个好主家,这回你不会舍不得了!"
父亲一看,那对夫妻是邻村的,虽无交往,但田间地头乡村集市上也都常见,看着眼熟面花的,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原来这男人在外务工,家里农活大都由女人操持,他们以前喂养的老黄牛卖了,正寻摸着买头能拉车会耘地干活的毛驴,若买年青牲口,价格既高,买回家还得费心调教,他们和这经纪人是亲戚,听他说了我们家毛驴的情况,觉得这毛驴正适合他们家喂养,是这妇女一人操持农活的理想好帮手。
父亲听他们说完来意后,沉吟不语。这经纪人打趣道:"老弟啊,你这回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呀?你瞧瞧这两口子,都是忠厚老实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他们还会亏待你这宝贝毛驴?人家牵回去给你好生伺候着供养着,哪天你想这毛驴了,就这二三里路,抬腿就到,你不行就隔三差五地看看它去啊!再不行,一到逢年过节,你拉上两袋子豆饼去串这驴亲戚啊!”
一席话说得父母和那对憨厚朴实的夫妻都笑了。
父亲分别给经纪人和那个男人递了支香烟,一一点上,深深吸了几口,终于说道:"兄弟,这毛驴你可以牵走,钱多钱少你看着给吧,我没话说。就是有一点,你们俩口子可得善待它啊!别让它受罪就好!别看这毛驴老了,它拉起车干起活来保叫你们省心满意。"
他们夫妻给的价钱自然要比牲口贩子给的要低一些,但父亲依然从那沓钱中取出二百递与那男人说道:"兄弟,这二百元你拿回去给毛驴买些豆饼吧……"说着,感情一向不外露的父亲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给那个妇女嘱咐这毛驴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性,那妇女感激地笑道:"大哥,嫂子,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它的,你们想它了,就常去俺家里看看。”
他们夫妻牵着毛驴满怀欢喜地走出大门,我们一家人都跟着送到了大门外,目送他们离开。也许这毛驴太有灵性,也许它意识到要离开要永别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园,再也回不到这个熟悉的胡同熟悉的家门熟悉的院落了,它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走到胡同口,它站住了,缓缓地转过头来,凝望着我们。
我们都走上前去,抚摸着它,我最后一次摸着它柔软的白唇,它似在深情地亲吻着我的手心,我没敢看它的大眼晴,我怕那里面盈满晶莹的泪水。父亲轻轻地拍着它的背,说不出话来,我能感觉到母亲在悄悄地拭眼泪。
父亲又轻拍了几下它的背,它仿佛跟我们一一告别完后,才安心地跟着新主人款款离去。我们目送着它渐行渐远,消失在温柔的夜色里。彼时,天边新月弯弯,路旁杨柳依依。多年以后,每每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总莫名地想起那弯新月下毛驴在杨柳依依中远去的背影,总是热泪欲滴…
所幸那夫妻俩个也真是宽厚善良的庄稼人,父母常常从别人处打听得他们待那毛驴不薄,照料也很精心。父母不忍去家中看望,只去那村中远远地看过,那时毛驴正被拴在那人家门前木桩上安静地晒着太阳。父母每每在集市上或田间遇到那家妇人时,他们关于那毛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那个善良能干的妇人总是满含笑意,看得出她对那毛驴很赞赏很喜欢很满意。
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她和父母相遇,不无难过地告诉父母,也许那毛驴太老了,没生任何毛病却几天不吃不喝,也无药可医,寿终正寝了。那一天的晚饭,父母都默默无言,没动碗筷。
但愿所有辛苦勤劳一生的生命终极归宿都是美好的天堂,在天堂里应该也有动物的乐园。那里会有一片青青大草原,我那可爱的老朋友——那头毛驴正在那里尽情地享受着阳光和嫩草,自由自在地撒欢儿打滚儿,恰如当年它刚来我们家时那般青春健壮活泼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