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旱烟袋的女人
我抽的不是烟,是寂寞——蓦然被这样一句近乎调侃的话戳中了泪点。
我想起了曾祖母和她的旱烟袋。在这世上,也许没有人会比她更寂寞。
曾祖母一九一零年出生于贫寒之家,三岁丧母,也许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管教监督,也许是她父亲怜惜她幼小失母而不忍心让她受女子裹脚的痛苦摧残,所以曾祖母没有裹脚。在那个年代,女子以三寸金莲为美,据说不裹脚的女子是很难找到婆家的,除非找个条件不好的男人或者是做男人的继室。当时女子一般十几岁就嫁人了,曾祖母因为有一双正常的大脚而难找婆家,直到十九岁时她才嫁给了妻子故去的曾祖父。
据说曾祖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原配妻子是个美丽的小脚女人,按说应两情相悦琴瑟和谐的,可性格暴躁的曾祖父偏偏和那美丽妻子不对脾气,动辄打骂,婚后不到一年,那位妻子就郁郁而终。没想到曾祖母过门后,曾祖父并没有因她是大脚而嫌弃打骂她,反倒对她极好。婚后第二年,曾祖母二十一岁时,生下了几代单传的祖父,公婆和曾祖父对曾祖母更是青睐有加疼爱看重。可是好景不长,在祖父六个月时,曾祖父因一场恶疾,暴病而亡,这时曾祖母年仅二十二岁,正值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从此一个人孤寂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十一个春秋,直至七十三岁溘然长逝。
没有人知道在这半个世纪中她究竟有多寂寞,因为她从未诉说过。太重的担子需要她一人挑,太多的任务需要她一人完成,也许她没有空去寂寞。
家中没了曾祖父如同失了顶梁柱,她的悲痛可想而知,上要赡养公婆,下要抚育幼子,家境贫寒,生活何其艰难?可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不顾公婆反对,毅然收养了父母双亡嗷嗷待哺的娘家侄女,自己紧衣缩食,处处给人家帮工,缝补浆洗,拼命挣够一家老小的衣食。这段岁月,她应该没有空隙喘息和寂寞吧。
在祖父十二岁时,曾祖母通过两家换亲联姻,用收养的娘家侄女为祖父换来十八岁的祖母成了亲,四年后,她有了长孙女,这时她年仅三十七岁,此后她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繁重任务:看孙女和孙子。她的两个孙女和四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这段岁月,她应该也没空寂寞吧。
在一九六零年前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受灾严重的贫穷乡村,饿死人的现象很常见。据说当时的榆树皮已被剥光充饥,野菜草根更是被挖尽吃光。为了一家老小能有点食物续命,祖父下尽苦力给条件较好的人家帮工干活,祖母或舍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或怀着沉重身孕帮别人家织布,任凭怎样辛苦,挣来的那点粮食还是填不饱一家老小的肚子。万般无奈之下,一向自尊自爱要强要脸面的曾祖母走上了乞讨之路。她时常背负着幼小的孙子,手领着大些的孙子孙女,一路走一路讨点干粮,让这几个孩子吃点充饥后,再把剩下的背回家。有幸走到受灾轻些的地方遇到好心人家,讨得多些时,就背着干粮不分昼夜地赶回家,把干粮切成片晒干,以备最饥饿时用来续命。靠着这些可怜的储备救急,一家老小十多口人在那个年代没有一人被饿死,这几乎是个奇迹。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充满了无边无尽的饥饿和苦难的岁月,我不忍心去想象曾祖母当年究竟走过多少路,遭过多少罪。我只能无限感恩地向苍天深深一拜,感谢上天冥冥之中没有让曾祖母的双脚受到被裹成三寸金莲的摧残,帮曾祖母在四处乞讨的路上减了几分身体上的苦难。这段为一家老小负重前行乞讨谋生的日子,她应该也没空寂寞吧。
寂寞从什么时候开始缠上曾祖母,她开始抽起了旱烟袋呢?
母亲是曾祖母最喜爱的长孙媳妇,有一次她们闲聊时,她曾问过曾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旱烟袋的,曾祖母也记不清了。肯定不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更不会是在四处逃荒要饭养活一家人的艰难岁月,那么应该是在全家人都能吃上饱饭了以后,或是把最小的孙子也带大以后吧,那时她应六十岁左右,孙子孙女都长大了,苦活累活再也舍不得让她干了。她说忽然有一天她感到有些累了,乏了,想歇歇了,她就抽起了旱烟袋,从此这旱烟袋陪她终老。
曾祖母不识字,她说不出寂寞这么高雅奢侈的词汇,也许多年以来,寂寞早已如影随行地陪伴她,只是拼命忙于一家生计的她没有空闲与寂寞静静相对。
孙辈们都对曾祖母极为恭敬孝顺,难得她有这么一个爱好,他们长大成人或成家后,每逢在集市上遇到上好的旱烟叶,都宁可少买别的东西也会买些好烟叶来送给他们的祖母。
曾祖母的旱烟袋在我的记忆中是温暖的,可亲可爱的,甚至是我童年中幸福时光回忆的一部分。我是曾祖母的第一个重孙女,在重孙辈中我得到她的疼爱最多,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是她抱大的,又因和妹妹挨得近,母亲照顾不过来,我便自小跟着曾祖母睡。那时的曾祖母虽不再干苦活累活,但因祖父母去田里干活,曾祖母在家里也闲不住,总有忙不完的琐碎家务,我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她总是在忙完一阵子活计后才会坐下来抽袋烟,这对我而言是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了。因为这时她手上没有任何活计了,我可以幸福地依偎在她怀里任她变着花样给我扎小辫子,或者搂着她的脖子亲昵撒娇,等她给我唱那听不够的歌谣或说那永远说不尽的故事。这时幼小的我只幸福地享受着她满满的慈爱,哪能体会到那袅袅烟味中所蕴含的沧桑寂寞呢。
长大以后细细想来,她独自一人支撑着守护着这个家,这个家门前,没有任何是非纠葛,没有任何流言蜚语,她半个世纪的寂寞应该比繁星还多比月光还长比细雨还密比黑夜还厚……因为幼时的我常看到她在星空下在月光里在阴雨天在长夜里,静静地抽着旱烟袋,若有所思,又静如雕塑……可惜那时的我虽伴在她身边,却太小,不谙世事,无法懂她的伤悲,无法和她有任何心灵深处的交流。她的子孙们虽对她恭敬孝顺,却因各自忙于生计,只能让她晚年衣食无忧而想不起抚慰她心灵和感情深处的忧伤和寂寞……
长大以后,虽然我不吸烟也不赞成吸烟,但我对烟味一点儿也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和依恋,也许这是我自小跟着曾祖母睡的缘故吧。幼年的夜深人静时,我常在曾祖母的温柔拍抚和旱烟袋的氤氲烟味中安然入梦。多少次梦中醒来或夜里小解时,我看见曾祖母孤独地坐在炕头上,旱烟袋的一端依然在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若干年后,我泪眼朦胧地追忆曾祖母那一个个吸着旱烟袋的不眠长夜,心疼地猜想她当时在思想什么呢?那时她已四世同堂,子孙绕膝,衣食无忧,她不必再为子孙的生活操心了。她更不会去回忆那不堪回首四处乞讨的苦难岁月,也许她在追忆此生和曾祖父共度的仅仅三年的幸福时光吧。我多么希望并愿意相信那三年她和曾祖父是举案齐眉恩爱甜蜜的神仙眷侣,相信曾祖父对她是无比怜惜宠爱的,那短短三年的爱恋和深情是刻骨铭心的,值得她耗尽一生心血和劳苦去回报去坚守,用子孙满堂硕果累累去告慰他,用无数个漫漫长夜去追忆他……
也许上天也垂怜历尽苦难孤独一生辛苦一生的曾祖母,在她七十三岁那年,上天恩赐她先知先觉似的无疾而终,走得那样安祥而平静,没受丝毫病痛的折磨,没受任何痛苦。她没让她含辛茹苦养育大的子孙们服侍伺候她哪怕半个时辰。
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上午,她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去每个孙子家都走了一趟,在每家都温和平静地嘱咐了几句话,又去要好的邻居家一一告别似的走了一趟,回到家里,静静地抽了一袋烟,躺在了炕上。待祖父请她去吃午饭时,旱烟袋余温还在,而曾祖母已驾鹤西去了。
她的子孙们尽管性情各异,但对她的骤然离世无不真心痛惜,悲痛欲绝。在泪流成河之时,都想到了把她心爱的旱烟袋仔仔细细地放在了她的身边永远陪伴着她。
几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每年她的忌日和清明节,她的孙子孙女们依然会在祭品中给她准备香烟烧在她的坟前。今年清明节,我曾幻想在祭品店中能找到旱烟袋送给曾祖母,未果,深为遗憾。当我深情地抚摸着曾祖母坟头的黄土仰望天堂祝福她时,忽然灵光一现,心中自我安慰:曾祖母在天堂里早已和曾祖父幸福地重逢了!她在天堂里再也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