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没有你(散文)
◎童小汐
从师半年的时候,我迷上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她因战争南渡,与丈夫赵明诚分别,所搜集的金石古卷在路途中变卖散失,她记叙:“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她说的是物器的丢弃,一件一件的物是牵系她与丈夫北方家中日常里的层层情意。我们所无法预测的战争,国与国的权力斗争,利益与利益的瓜分,在她的童年里张牙舞爪。
我曾经将自己比喻为船,将他以为是海,最终发现,两人世界总是轮流替换位置,最困难的仍是相知。
每一天,就像害怕丢了自己一样跟随你从自家的平房迈出时,我总像悟出什么道理似的,怀着一分温暖。船与海原不仅止于情人之间,你我师徒之情亦如是。海洋宽广无常,其界限却随船的去向而延伸。
你总是让我读永远都读不完的书。我读书,你在一旁望着窗外,我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因为稍有走神你就会转脸盯着我,一双目光犀利如剑芒。每读完一本,你都要写一张便签夹在书中做记号。
可我仍然会忍不住揣测你的内心,而我的内心早已悲酸,年轻的你总是一脸的郁郁寡欢,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们之间,或更似于两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相遇。前途遥遥,但我们皆愿意以肉身跨越域界,走向更宽广的未知。我知道我此生再也不能离你远去,不忍丢下你空落落地独守余生喔!
更重要的是我如何面对我接下来的人生,身边没有你,犹如没有太阳的天气,阴霾的日子里我会凋败,直到死去——我从不相信你说的,有一个更美好的日子在等待着我。也许吧,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感兴趣,再美好的日子也抵不上在你身边。
然后呢?
杜丽娘情之所至,死而复生,皇帝作主,全家团圆,真个赏心乐事柳、杜二家院。
小王子回到六一二星球,玫瑰花还在玻璃罩里,火山也安好,日子会过得和以前一样吗?
三岛由纪夫体悟既然人生有限,只好寻求永生,然后,他率领“楯之会”的几个成员进攻侵入自卫队总部,发表宣言,悲壮的切腹自杀。
才华灿烂,声名斐然,弘一法师曾是中国文人际遇的极至,然后,他在临终写下“悲欣交集”四字,清身,旧色僧衣、破草履,以右侧吉祥卧姿躺在开元寺养老所狭小房间的木板床上,溘然长逝。
我很怕。是哦!我很害怕。
读《红楼》的人都会承认这一段必是《红楼》不朽画面:
骤然下起雪的冷天,清静的水岸,贾政独坐在泊岸的船舱中写家书,写到宝玉的事,便搁下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站着一个人。雪还下着,世界一片白茫茫。
他凝目再看,那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雪地里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急忙走出舱,想问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起身问讯。贾政迎面照见,竟是宝玉。
宝玉,是你吗?贾政追问,宝玉,是你吗?为什么这样打扮?为什么在这里?
突然雪地里走出一僧一道,左右挟着宝玉,转身飘然离去,一句“俗缘已了,还不快走”回音似的飘空。雪仍下着。
急急追上前的贾政雪地里滑了一下,雪花落白了他的发须,脑中快速闪现他与宝玉一生父子的种种,细雪纷纷,天地一片苍茫,宝玉远去的亮红身影变小、消失,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这一趟世间,为的是下凡“历劫”,妩媚风流、惊天动地一场,然后,一揖亲恩,他出家了。
然后。
多奇妙,这两字变成生命的轻巧过渡,盛载前情的丰富迂深,对人世的种种体验,便轻巧衔连到一个简约的总结。
望着窗外的大雪,我的思海中也组织着同样一幅画面,雪还下着,世界一片白茫茫。
你一身黑衣迎风雪而去,先生!先生!我哭喊着寻找你,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的脸色惨白,目光写尽陌生和绝望。你要去哪里?先生,你要去哪里?
你仍然是头也不回,朝着你要去的方向。细雪霏霏,我看到你的身影变小,消失,而我嘶哑的哭喊响彻整个空谷。
然后呢?
你带给我的苏格拉底存在在每个人的身边,等着与准备好的我相遇。那丹.米尔曼呢?你呢?
从此一切都圆满快乐吧?
悟后起修的人,不会再有痛苦烦恼了吧?
电影里的丹摆脱世俗的价值,让自以为是、生活漫不经心、常感到害怕的自己彻底死去,他对爱情懂得等候与真心,他甚至能冥想灵视,对吊环体操,他已经体会到“脑、心灵、身体的和谐运作,做动作的人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动作和流畅的韵律”,哪里还有金牌与掌声的位置?他去做,只因为喜欢,只是因为热爱,就是如此简单。当然,他的拥有不会再让他在夜里做恶梦。
电影都需要让所有的铺陈并转折,蕴蓄成一个概括结局,圆满ending。
但原著写着真实生活里的丹,仍然有气恼、有犯错、有迷失,悟后起修之后,他的人生照样有解不开的难题,但难题不再占据重要的位置,“像倒在山路边的树木,跨越之后就可以嗅空气、深呼吸,发现叶隙洒下闪烁的阳光”,他说,“是你与难题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
付帐单、修剪草皮、洗衣服,他和妻子乔伊的日常生活一如旁人,和别人不同的是价值观、生命重点和感性能力,他们会比邻居们多一分觉悟、轻松、服务的态度,以及比较宽广的生命视野。
这就是丹.米尔曼的然后。也是所有悟后起修的人的然后 。
我深切叩问生死,渴望明白,你令我每隔一个月就要抄录一遍的《心经》就这样来到我的身边。如果人走在终需一死的路程,我想我很需要一种态度安然走完我的余生,你教给我的佛法,让我在生活中多了一种选择。
然后,日子的确有些不同。
我看见自己跑岔的心念常会被拉回正轴,虽然习性的改变,真像是月光下涨潮的潮汐,冲上来一拍,退后两拍,再冲上一拍,但就像丹.米尔曼认为开悟像渐渐调整亮度的旋钮那样,先是调亮,接着调暗,然后又调亮一样,时间一久,会有愈来愈多的亮光注入心灵和心智。
西宁那所偏僻的小酒馆,你是我的苏格拉底,不过你喝酒、抽烟。
不是须守戒律哦?我撇着嘴望向你。你的头埋得很低,幽幽地说:“没有谁比谁更好,也没有谁比谁更差,问题出在习惯。你只要了解自己的抉择,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好。”
了解自己抉择的人,不会在守戒或破戒之间迷惑,没有谁比谁更好,也没有谁比谁更差,问题出在习惯。
走失了一只羊,大夥乱烘烘寻找,一到分歧的路,就得面对两条路的选择,就这样加入的人愈来愈多、分歧的路愈来愈纷乱,羊,就这样永远亡失不复返了。
不迷乱,了解自己要的,做出选择,在其中成为习惯。
这应该是我人生“然后呢”的最佳解答。
三年后的今天,作为大学教授的妈妈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她说我现在的思想和学识已远远超过她,过去总是对我有说不完的话,而现在,她没有想好的话从来不开口,微笑代替她所有要表达的想法。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妈妈说:“不能乱说了哦,就怕在你面前暴露出我的幼稚!”哈哈,我开心大笑:“妈妈,我才十七岁哦!”妈妈说:“才华学识无大小,王勃那么小,比得上他的有几个?”我对妈妈说:“只可惜王勃才长命短喔!”妈妈盯我半晌,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只好笑嘻嘻附和:“可是我女儿可长命百岁呢!”
然后,我沉默,我一直走往宁静单纯的路途,毫不迟疑,真爱阳冥无界,始终注入我生命给我无比壮大的力量,如果没有他,我也会像王勃那样,生命说消失就消失了。
走过三年,你说你已传授给我你平生之所学,剩下的时间需要我自修,而我没有你,就连自修都找不着门路。其实你还有至少一大半的知识未传授给我,比如我渴求的阴阳学和玄学中的禳星术等等,非常非常之多,我至少好奇地见过,但你从来不让我触碰这些知识。
星象学呢?十三岁下半年到青海,深夏的晚上你总是抬头仰望星空,而我就挨着你,嘴巴张得老大,学着你的样子仰望星空,我只看见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你说什么星星行几度,什么星星圜光暗或明,什么星星将坠,客星将星在我眼里都是星星,我无法分辨。我好奇问你:“都一样哦,茫茫一片金豆豆怎么样看?”你被我逗笑,对我说:“将来给你买一架天文望远镜,让你好好看!”我更加好奇:“对哦!那你没用望远镜,你是怎样看的?”你或许不想让我知道,只是敷衍:“古人也没有望远镜呀,他们不照样夜观天象么?不仅如此,他们还绘制了玄空星象图,比如诸星宿的位置,和现代天文学研究的结果分毫不差。”我笑着望向你:“对哦!不用买望远镜,你教我不行嘛?”那天你心情好,你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就你古灵精怪的,现在卫星都飞到火星了,你还学这些干嘛,没什么用。”我心里还是怀疑,既然没用,你每天晚上跑出院子里来看星星,那星星有啥好看的?
我一个躯体负载两个人的灵魂,生命比谁都来得富厚,将来在生命将尽的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能双手握住此生最爱的人,虽有眷恋但毫无遗憾,在生有苦辛亦多欢乐的今生记忆里,悲与欣渗漫交集,安静离去,一如在我眼前的他动辄的离去。
不知多久我没买咖啡了,两年或三年?亲友们知道我喝咖啡,耳挂包就满在我家小格橱里,这事彷若我整体生活的小隐喻,然后,然后还有什么好说呢,将今生每一桩任务的顺接承担,当做对因缘最虔敬的合十。
然后,我习惯于端着茶杯,仰头看星星,心底会微笑。
红尘流转,人生如歌,而爱,从来是最美的音符。
有一次,和你到大自然去寻幽访胜。但见群山默默,有如哲人的沉思。难道是在仔细聆赏天地的密语,苦心孤诣,想要解开其间的奥妙?这时,连阳光也悄然无声,只有蝉鸣喧噪不已。彷佛直把心中的爱意诉尽了,这般坦然真率的表白,连天际飘过的云儿都忍不住好奇地停下了脚步,似乎想要听个明白。唯有爱捣蛋的流水在一旁哗然吵闹,不肯歇止。
我常想:四季的风光再美,如果不见深情的凝眸,必然少了隽永的韵味。纵然诗画的笔触再敏锐,如果少了爱,就像琴弦的瘖哑,多么让人怅触万端。也像林木的寂寂,这是何其沉重的哀伤!
又有谁经受得了呢?即使花儿不凋零,缺了爱,留下的,也只是更深的、难以排遣的寂寞吧。
爱,才是生命的源头活水,多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