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找马(散文)
◎童小汐
十三岁那年,我的人生中出现了一位“苏格拉底”(指充满智慧的长者)先生。
三年前,我读中学初一,由于数学不好,常被数学老师冷嘲热讽,认为我没有出息,最严重的情况是我得了重度抑郁症,第一次自杀获救,现在看来纯属天意,因为我认为毫无意义的生命突然就遇到了他。
最初爸爸带着我见到他,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眼前的他不胖不瘦也不高,一脸严肃,沉默寡言,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看出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人,而在我的想象中,有学问的人一般都戴着厚厚的眼镜,而且西装革履,笔挺笔挺,肯定是极其擅长言谈的,可我面前的这位——不戴眼镜,穿着随意,非但如此,而且还很少开口说话。
现在犹记得他在和我说的几句话中的其中四个字──“骑马找马”,这对我的影响极为深远。
先生当时说:“我这里不是正规的学校,从我这里出师了,没有学历证书,你若想要找工作,是敌不过正规学校毕业的学生的。因此,既然你下决心要师从我学,就要抱着‘骑马找马’的态度,只要能学到东西,就不应计较教学环境,只有学到了真本事,学历证明也就是摆设了,有没有都一样。”由于对自己欠缺信心,于是我自行将先生的“骑马找马”改了一个字,变成“骑驴找马”。
三年来,我历练了很多,也学习了很多,很快我就找到了我的“骏马”——何止一批,可以说有很多匹,去年只一年我就收到三所私立学校和十几所教育培训机构的邀请,他们愿意破例录用我为国学艺术老师,可见学历证书还真有没用的时候,如果说真要查我的学历,那就是某中学一年级肄业,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
大家的好意被我逐一谢绝,原因很简单,我不想离开先生,不知是想继续在这里学习,重要的是我不想离开这种我向往的生活,不想离开我深爱的人。生命中的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付诸行动的爱,才可能是真爱,一旦错过,不一定能再来……
我不但印证了先生“骑马找马”的理论,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千万不要寄望一步登天,我们虽然无法从最好、最容易的地方起步,但只要有心、用心,一定会战胜一切困境,成就自己。
先生简单的“骑马找马”四个字,不仅让我克服了自己的劣势,顺利收到诸多聘书,同时也让我深刻体认到,真正的成功,是能够克服环境的不利;真正的胜利,不是打败了多少敌人,而是战胜自己。有感于“苏格拉底”先生对我的影响极为深远,以教职和布道为终身志业的我,也随时提醒自己,将来要给学生更多的勉励与启发,帮助他们克服困难,完成人生的理想。
别人家的
先生个性拘谨、节俭,虽然脾气鲁直,偶尔会得罪人,却是邻居、亲朋中忠厚老实的好人。然而,对我而言,先生嘴拙不会交际应酬、不懂风情,是个缺乏生活情趣的人。
我和师姐都认为邻居的卓玛阿姨活泼大方、热心于亲友左邻右舍的事务,对不擅交际的央金大叔是一大助益,然而央金大叔却抱怨卓玛阿姨不够端庄,对他而言,朋友比家人还重要,东家长西家短容易惹是非。
央金大叔很懂得生活,美食、品酒、娱乐样样精通讲究,对卓玛阿姨而言,却是浮夸不实,尽是做些浪费钱的事;而卓玛阿姨勤俭持家,钱都用在刀口上,让家人生活无虑,然而在央金大叔看来,卓玛阿姨抠门,毫无生活品质可言。
从一些家庭状况中可以看到,同样一个人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同样的个性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不一样的感受;至于妻子或丈夫因为零距离、因为朝夕相处,外人眼中所看的优点,久了麻木了,反而变成缺点,而缺点还是缺点。真的就像张爱玲的“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久而久之,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奇怪的是,谈恋爱时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美好,忠厚老实是好丈夫必备的条件之一,木讷的丈夫就是欣赏妻子当年的活泼大方,这些美好优点基本上都没变,变的是立场和角度。但是于我来说,这些几乎都不存在,除了在我面前话少之外,我几乎没发现过先生有什么生活上不可饶恕的缺点,即使有我也认为那比起绝大多数男人来说,他那些就算是优点了。
先生在外人眼中幽默风趣的人,在家却是一颗马铃薯牢牢地种在沙发上;两年前我轻声细语、温柔体贴、窈窕纤细人,如今的我也不知怎么了,在先生面前说话声音则是一倍的响亮,如师姐说我的那样,一旦我戴上围裙做饭,活脱脱一副少妇的模样儿。
晚上睡觉前,师姐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你是不是把先生当成丈夫了?”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我把脸埋在被子里,一万个“不愿”承认:“胡说八道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把他当丈夫了?”
师姐笑说:“我说正经的,除了你,几个弟子在先生面前说话,声音就没有超过10分贝的,你怎么和先生说话可以那么大声音?有时候近乎于喊叫了。还有,你从不在先生面前说谢谢,更惊悚的是,我发现你有好几次,先生刚喝了一口的水,你抓起杯子就喝,吃饭的时候,你一会儿用你自己筷子,一会儿用先生的筷子……你这种情况,若非夫妻,真没人敢如此放肆的。”
哈哈哈,“更惊悚的……”。我把头探出被子问师姐:“你观察好仔细哦, 那我问你,你看见先生有没有什么反应?”
师姐摇头,喃喃道:“看来你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好像也习惯了吧,视而不见。”
我坐起来说:“我十三岁就跟着先生了哦!生活习惯你懂吗?这是生活习惯!”
“这是什么鬼习惯?”师姐白我一眼,身子一滑溜进了被窝里,不想再理我。
卓玛阿姨的女儿小卓玛经常来我家玩,有时候还直嚷着要当我的妹妹,还要当先生的女儿,硬是耍赖要住我家,理由是:“叔叔姐姐不会骂我,也不会管我玩手机。”我从师第一年,多么希望有像先生这样的父亲,不是父亲不好,而是想要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父亲。
我们的确常有“如果有这样的爸妈多好”、“或是我的小孩如果是你多好”,好像大家都生了不对的小孩,长错了家庭。生活中偶尔会闪过:“怎么别人家都是Mr.Right/Miss Right,我家都是糟老头或糟糠妻,别人家的小孩怎么看都是乖巧、聪明伶俐,我们家的小孩就是鲁钝顽劣。”
头条里有人欣赏我会书法会画画,甚至给我发评论:“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女儿!”
哈哈,家庭成员和生活总是不够圆满,有很多地方可以挑剔,但不管怎么挑剔就是没想到要挑剔自己,我们经常认为家里最好、最累、付出最多、最为家人着想的人,就是自己。
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大概很少人会符合自己的想望,我们忘了自己也将来也会改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变老、变胖了,有时的确会变得更好,但有时也可能退步落伍。因为有理想中(或怀念对方婚前的好)伴侣的样子,对于日渐变老、变懒、变颟顸,又不浪漫、温柔的另一半当然不满意。可是这就是生活,生活也绝对是在凡俗,外人看的是表象,家人是自己的好,彼此包容着过,优不优雅都一起成长、老去。
努力圆梦
这个时候时候我应该算是个文艺少女吧!书法参加过几次展出,作文刊登在一些少儿刊物上,每一此新课的开始,我喜欢就着书香大声朗读文章。我喜欢让思绪随着窗外云朵飘移,书空白的扉页总填满文字,是梦想,是希冀,是对爱情的憧憬,对人生的疑惑,与世事人情的一知半解,还有更多的多愁善感。
每晚当先生熄灯休息,我闭着双眼忙着脑子,编织一幕又一幕的美梦,一场一见倾心的爱恋、或自己的作品获得的赞誉,虽然我一直是保守矜持的女孩,鲜少获得殊荣,但每晚睡前的美梦编织,让我稍获阿Q式的安慰,一直有寻梦的勇气。
我的梦里文学占了许多篇幅,先生为我推荐的《罗兰散文》开启我一窥文学殿堂的门窗,我一直难忘年轻的靳佩芬在偏乡学校度过的漫漫长夜,那一屋、一壶、一杯热茶的自在孤寂总让我向往。日后我在乡下教书,真的也品尝了北风穿门呼啸,靠一杯热茶的温暖熬过漫漫长冬的自在孤寂。
而后又在先生的督促下遍读张秀亚、张晓风、琦君的散文,或秀丽或风华或温柔敦厚;白先勇、张爱玲的小说,勾勒了一幅幅今昔对比的流金岁月;三毛的异域,黄春明的乡土,各异其趣:而后阅读的触角攀爬至泰戈尔的诗集、珍.奥斯汀《傲慢与偏见》;又不知不觉地在诗经、论孟、左传的花园里臣服了。文字,蕴藏着无比富丽与瑰美,她引领我看见更宽广的世界,她也牵引我内心澎湃的波涛,藉着书写找到心灵的碧海蓝天。
从师第二年,我想投稿,先生不允,对我说:“不成熟的作品不要轻易发表,也不要保留,不要把那些东西当做宝贝,其实毫无价值。”先生多次批评我爱慕虚荣,喜欢张扬,可我把我这种情况解释为性格使然。当我的文章交给先生,有时候也能在他脸上看到欣慰的表情,接下来鼓励我孜孜矻矻勤于笔耕。
“唉先生,但凡那些作家,出版或发表的作品都很成熟吗?”我不解地问先生。
“不一定吧。你不要管别人怎么做,你做好你自己,我告诉你的是我的经验而已,要求你肯定是希望你少走些弯路,不要为虚名导致膨胀,否则你会一事无成。”先生接着说,“不成熟的文字不要轻易发表,令人质疑的作品,当然有它的瑕疵,或者有其它的原因,你都不要保留。”
我告诉先生我在网上发表书法常常被人质疑不是我写的,理由是我这个年龄不可能写得出来。
先生一听就怒了:“谁叫你发出去丢人现眼的?不质疑你质疑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你的年龄与你所展示的内容不相称,不质疑你才怪!删掉,全部删掉,以后不要再碰网络!”
我撇嘴,翻白眼,脸红得像冬天的冻柿子。
“我为什么要删掉?为什么不能碰网络?这是时代新生物哦,不是你心理的那个年龄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但是你不能让我不去接受吧。”接下来,先生平静了,只说了四个字:“昙花一现”。
是喔!都只是昙花一现,没有天分的我,在先生这种高压下几乎难以再继续下去,我的写作梦日渐遥远,那夜半煎熬书写的热情,已如过眼云烟渐飘渐远渐渐淡去。
然而内心深处却有涟漪圈圈,在夜阑人静,在读名作的时候,在遭逢情感挫折失落时,想要抒发书写抒情啊!这个平静湖泊下暗藏的躁动不安,终于在夜深人静时又开始冒了芽长了叶。
今年起我不断书写,写先生,写父母,写童年,写许多爱恨嗔痴。
交作业成为习惯,习作当然首先要放在先生案头,一直希望先生早上打开稿纸,可以读到我的文章,可是先生最近却已经不太看我的文章了。我每天总在学习空余和先生絮絮叨叨说一些往事,先生的记忆之田却一日日荒芜,又一次我把写他的文章念给他听时,我发现他竟然流泪了,他对我说:“真是多谢你,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千万不要张扬给大家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他像往年那样看到我的文字脸上所流露出的欣慰的笑容。
在做梦与圆梦之间,我真的很努力,历经人生风雨的历练,小女孩已长成大姑娘,毅力韧性也百倍滋长,成为打死不退的圆梦者。感恩有梦可筑的幸福,年龄小更要做梦圆梦,因为我总记得李清照是五十三岁那年,才写就千古传诵的《声声慢》啊,慢等,慢炖,我又急什么?我持续努力着,虽然知道自己只是平凡的织梦者。
三年多的学习,我在这里未曾轻易缺过一堂课,这是长这么大最认真的学习,因为感谢先生的用心,因为珍惜每一堂与大师面对面亲炙的恩典,每天夏天的早上,我踩着朝露;冬天的早上我踩着白雪,走入文学的殿堂,呼吸一堂又一堂心灵与文学交汇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