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道仁矶
道仁矶
李辉
雨在下。屋顶,马路上,溅起一层灰蒙蒙的雨雾。猛烈而密集的雨点拍击着地面,即刻汇聚成一股股涓流,争先恐后地排向四处的低洼处。
眼前这条马路是后修的,马路对面凹凸有致的山包、沟壑、房屋和田地,被推成了一片平地,屹立在那千年不倒的樟树居然被移走了。以前樟树这头的主路下面是我的旧居,樟树那头原来有一家合作社,过去就是长江。江边有一块稍稍突出的石滩,便是道仁矶的由来。这里一直是陆城的属地,也是当地最早去湖北的渡口。
道仁矶距离云溪,处陆城上游刚好都在十来公里。没有柴油机以前都是划船,据说渡口边原有座庙,被拆于文革。渡口有多久历史,这些恐怕连当地老人也说不清楚了。在儿时的印象中,船是人货混装,掌舵的舱和柴油机都在后面。伴随轰鸣的马达声,一条白色的浪花在船尾翻起,驱动船冲向远方。
离开道仁矶二十多年了,直到近几年才每过春节都来叙旧,给叔牙、姑嗲拜个年。这天正月初八,仍是新春,我冒雨赶在建平去上海前,来到道仁矶。
我又见到了几年前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的叔牙,他体态发胖,眼里无神,瘩着个头,已完全不认识什么人了。跟他反复说话,才似乎有一点意识,眼里有点湿润的光。由于当时建平电话不断,便跟细叔牙打了个招呼,出去拜访老姑嗲。老姑嗲八十多了,两鬓花白,头脑仍十分清楚,和她聊起些往事,竟然老泪纵横。
我是三岁多时来的道仁矶。当时父亲在水厂上班,厂里就把自来水接到了家,这在当时都让人感觉到的工人阶级的优越。其实离水厂最近的地方是彭家湾,父亲舍近求远落户道仁矶,我想这也是他与叔牙结的缘。叔牙那时三十多岁,身材笔直,偏瘦,说话语速偏快,一双灵光的眼睛总不停地眨动。叔牙是村里自学成才的电工,方圆十里没人不认识他。刚开始我们还在叔牙家住过一段时光,后来就开始平地基做屋。叔牙挥舞着锄头,后脚蹬地,前脚用力一踩,锄头扎入泥土中,双臂再一使劲,泥土随锄头翻起,顺势甩到旁边的洼地里。在叔牙和父亲老乡同事的帮忙下,一座几十平米的泥砖石棉瓦房在老樟树下落成,总算拥有了自己的家。
叔牙精明、能干,处理事情灵活应变。刚住下,隔壁邻居仗着兄弟多,经常与我家起争执。一次父亲上班去了,邻居家的老三气势汹汹地跑到我家。母亲有些惊状,叔牙带着丑牙及时赶来,大落牙也在后面,丑牙年轻气盛,说不能欺负我们李家屋里人。叔牙则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耐心规劝,尽量化干戈为玉帛。丑牙、大落牙都是姑嗲的儿子,叔牙从小就是孤儿,这也造就了他一生处事有余地、自立自强和不认输的性格。
姑嗲大女儿碧牙结婚,叔牙张罗前张罗后,父母也跟着张罗。碧牙出嫁,是我们几家人的大事。当时我们上小学,都还请了假。姑嗲拉着碧牙的手,很舍不得,哭得很伤心。母亲和细叔牙就在旁边不停地劝,说碧牙出嫁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婆家不远,随时都还可以回来。叔牙是闲不住的,即便在这时的酒席上,要哪家电出了问题,接到叫唤,都二话不说,起身就走。我想像那些日子,叔牙常背着旧的黄跨包,穿田过畈,为村民查表装线。白天还好,遇到夜雨天,他就穿着套鞋,打手电,穿行在黑夜中。
记得在生产队的操坪上,母亲用脱粒机打豆梗时,一没留神,在向内推送豆梗可能是过深,手指被高速旋转的齿钉打断,顿时母亲眼前一黑,一头栽在了地上。在场的人不知所措,叔牙跑来,赶紧让把母亲那鲜血直流的伤口扎紧,然后与队里人去喊大队的赤脚医生和拖拉机,赶紧把面色苍白的母亲送往到医院。姑嗲后来看了母亲的疼痛难忍的惨状,也都泪流不止。因母亲有些文化,叔牙等人推荐她去道仁矶小学当老师,这样就不用去干活了,在学校每月还可以挣到几块钱。
那时候条件较苦,穿着单调,几天都难吃上一顿肉,但我们儿时的生活充满童趣。叔牙的儿子建平与我是同年,大陆牙虽在辈分上比我俩高,但年龄长不了两岁,我们都以兄弟处。家住破屋里的鸡牙滑稽、会讲段子、能出点子,大家都听他的,他与大路牙是我们这帮发小的头,经常带着我们与隔壁队上的人干仗。有一次邻队的小伙伴冲到了我家门口,我们就用门前自来水扫射。由于他们人多又有大的帮忙,就不顾这些依旧往里冲,我们招架不住,慌忙之中就与建平拉起手,一起退到家里,反手栓上门。这时父亲刚好从外面回来,喝退了邻队的那帮小子。叔牙则又把鸡牙和大陆牙叫到跟前,反复叮嘱他们带好头,走正道,莫把我和建平带坏了。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人心思变。叔牙是有头脑的,为让家里过得丰裕些,便与我家开了榨油厂。叔牙为人实诚,既保证油好,价钱也合理,不少人不远数里而来。叔牙还安排他们到家里吃饭,而且都是用香喷喷的菜油炒出来的菜。那时姑嗲的饭菜油水少,叔牙就提着一壶热腾腾的菜籽油放在姑嗲老屋,姑嗲说你们也不容易,不肯收,叔牙便执意放下。望着叔牙的背影,姑嗲和大伙念叨的一样,叔牙是个“好人呐”。由于家务重,我和建平插秧打谷无所不做。细叔牙也是把好手,一到夏天就在菜园里种了好多香瓜,过年的时候又做炮米糕、熬红薯糖,让我们大饱口福,这些对都定格成了那个年代非常奢侈的事情。
那时陆地交通不便利,经常挂在大落牙与鸡牙口里关于“出省”的话题,便成了我们当时最向往最时髦的事。而这在道仁矶坐船,去对岸的湖北,就能实现。细叔牙的娘家也在江北的白锣镇,那里有一条破旧的街,我们自然有一些机会去了。
长江烟波荡漾,像一条巨蟒,翻滚着,奔流不息。堤上小草密密匝匝,时不时有牛在那低头啃草。岸边柳树棵棵排成行,有的枝条垂到了水面。江上过往的巨轮发出轰轰声,从我们眼前驶过,一波一波的浪花翻涌到江边,为辽阔的江面增添不少生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随风缓缓浮游着。叔牙和父母带我们去白螺,大家高兴坏了。我们从道仁矶渡口上船,开船的人把固定船的锚拉上船,用竹杆把船从岸边撑开,船身摇摇晃晃的进入水中,我能感觉到江浪拍打着船的声音。马达启动后,大人有的还站在甲板上,但我们小孩早被叔牙赶下到船舱。浪花在江水中不断往后漂移,抬头再向前看,江水和天空好像连接一体了,乘风破浪的感觉似乎油然而生。听说湖北比我们这边穷,当船沿着江面上的航标,行驶到十多分钟,果然有一些简陋、破烂的茅草屋若隐若现。快到岸时,大落牙、建平就在旁边欢心跃雀。直到船停稳,船夫又把锚一头扎进了堤岸。那时不知有多兴奋了,脚步终于跨上了湖北省。叔牙却不失时宜地勉励我们发奋读书,今后才会有出息,路才会走得更远。当每个人都有人生中的第一次,可能都为第一次感到喜悦与激动。我也不例外,这次出门的感觉也让我终身难忘。
后来彭家湾修建了汽渡,但取名道仁矶汽渡,道仁矶的地名延伸到了彭家湾(不知这么理解对不对)。那时候就想回去与建平他们一起坐坐汽轮再过一次江,可惜我却因离开最终未能如愿。道仁矶从陆城划出建镇后,道仁矶的区域又覆盖了邻近的几个村。前几年荆岳大桥通车,道仁矶镇随之撤销,重新隶属于陆城,但道仁矶的范围也扩大了。
这时建平打电话来,说饭菜上桌了,我辞别老姑嗲。回到叔牙家时,建平把鸡牙、大落牙、丑牙都叫来了。江湖遇故人,我们寒喧不已、欢聚一堂,觥筹交错,我们还一起敬了桌上几位前来探望叔牙的长辈们。
酒过三巡,我走出门透透气,雨水天的空气就是清新,沁人心脾。道仁矶近几年的建设,把很多地方都夷成了平地,渡口也废置了。我不由感慨万千,第一次坐船过江时叔牙的话又仿佛回荡耳旁。船有航标不会迷失方向,人何尝不是有对生活的努力追求才会走得更远?后来我家从解决农村户口到举家迁进工厂。建平没有辜负叔牙期望,考上湖北一家重点大学,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如今事业做得风声水起。甚至前些年,叔牙每次见到我还总不忘要我再生个孩子。可惜这一切在叔牙电工退休不久,就渐渐犯上了老年痴呆,对这往后的事情,他也就慢慢地不清楚了。
人生一世,或许都是因缘际会的短暂一瞬。道仁矶无论怎么开发建设依然还是道仁矶,只是曾经的叔牙,老樟树和旧居就像一只只纸飞机,飞远了,就回不来了。道仁矶贯穿了我成长的初萌岁月,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这种情怀不会变。道仁矶的岁月像满载着记忆的航船,义无反顾地驶过那无边的大江,却永留心底。
愿时光能缓,愿故人不散。
授权作者: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