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不开灯?”周予淮的语调已是稀松平常。同先前和司然解释时一样,她的语气像乐器发出的声响般轻轻柔柔,足以拭去任何阴影,回答说装修重新走的线,还没通电呢。周予淮朝窗前伸手一把拉开了遮光帘。刺眼阳光倾泻进来,空气里翻卷起无数灰尘微粒。乔卿掩着鼻子咳嗽两声。仿佛先前静谧的对峙只是一场臆想,周予淮不再顾她,大步走上来揽过司然往屋外去,笑骂:“就点撒尿和泥的事儿,你小子躲一个月不见人!”
乔卿领着陶教授和阿夏去看了客卧,再请他们去花园房喝茶。
司然去二楼冲了凉,换上浴袍,在水池前刮胡子时听见短促的敲门声。他放下剃须刀,走去拉开门,下一刻披头散发的阿夏扑到他身上,迎面冲鼻的是一股甜腻的爽身粉味。
卧室门口,一个浴袍敞着胸腹,一个丝裙刚遮臀线。阿夏手掌推他胸口,眼神示意他后退进到房间里。司然一动没动。她误以为暗示得不够明显,右手食指在他下颚撩一撇,望着他的眼睛把沾着乳白剃须膏的手指含进嘴里,再戳上司然的胸口,仿佛浸过人类唾液的手指该是能四两拨千斤。但司然仍是没动。
阿夏脸上升tຊ起宴会中盛装出席却无人敷衍的女宾不可置信的神情,但几步开外一声怒喊打断了阿夏的表演。
楼梯口陶教授喉咙里的抗议刚开始高亢而有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失去初上场时的强硬。像是所有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陶教授不得不休息片刻,两颊像是跳出水缸的金鱼般通红发颤。挣扎着吸取足够氧气后,陶教授终于再一次和阿夏争吵起来。
在你来我往的谩骂里,司然转身关上门,回到浴室继续剃胡子。他听到楼下有卡车开过,透过玻璃窗看见车停在后院铁门外,卸下一筐筐苹果。司然想起那农场该是这礼拜交割给买家,但不晓得周予淮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苹果回来。
他琢磨一会儿,套上针织毛衣和长裤,打算去问问乔卿她的手腕怎么伤的。卧室门外,梨花与海棠坚持着有气无力的尖酸刻薄。司然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绕过,陶教授果真是人们口中的高情商,在这个档口还在老脸上给司然挤出一抹谄媚的微笑。
三层楼走了遍,司然没有找到乔卿,于是去问保姆丽莎。丽莎领他穿过花园和凉棚,走近后院单独一间的袖珍木屋。屋外堆着些建材,里边光线很暗,飘着股桃心木的味道。乔卿脚边亮着盏橙黄的小灯,正坐在角落的梯架上翻一本画册。她缩成一团。余光乍一眼瞥到她,司然还以为是只白猫。
丽莎同乔卿打了句招呼就走了。乔卿瞧见司然,合上书,右手撑着梯子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轻声问是不是房间里缺了什么物事。她说周予淮交代过弟弟的房间不要动,所以她只请人简单打扫,换些被单毛巾。
“怎么不开灯?”司然从外边进来,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手在门框边缘摸索到开关往上掰,头顶还是一片漆黑。
乔卿抱歉地说先前想把这小屋子改成书房,画册都搬进来了,结果发现屋顶漏水,又装修过。“重新走的线,还没通电呢。”她解释,弯腰伸手拨了下。她脚边梯子上的昏黄“咔哒”嘬了口鸡血,但要死不活的依然照不清她的脸。
司然自始至终盯着她看,幽暗模糊里只有她的眼睛掠过些微光亮。直到瞳孔渐渐扩大,能描清她的五官,司然喉结滚了滚,把视线挪开,发现这地方的确重新装过。
大床、沙发和厨房岛台被移走了。眼下屋子三边是占据整面墙的书柜。还有一侧是两扇并排的窗户,被木质百叶窗和遮阳帘两层盖得严实。司然想去拉窗帘,但上边落满木屑灰尘。他记得乔卿过敏——尘螨、李子——她和婚礼策划师说过,他在旁边听到的。
他很久没有说话,乔卿也没催促。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费劲从胶着的思绪中打捞来找她的原因,但他的大脑也在重新走线,过了会儿才通上电。
“手怎么回事?”司然问。
“手怎么回事……”乔卿仔细复述,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低下头瞧见自己手上的护具才反应过来,回答前些天她去邻居那片五英亩的空地看看。雨下得大,淌出条水渠来,她滑了一跤。她说那块虽然不是flood zone,但积水会泥泞不好走,要是搬过去,背后小溪的排水改建可得花些心力。
还是查特菲尔德公园边上那家更好,土地小一些但是利用率高。南面的小池塘很漂亮,如果以后有小朋友或者宠物的话,也可以请人填掉。她说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向日葵挨着谷仓的墙,高得能遮住窗户,应该是养得特别好的缘故吧……”讲到这里乔卿去兜里掏手机,说她拍了些照片给他看,但被司然冷哼一声打断了。
“这与我无关。”司然突兀地向她强调。他拒绝被周予淮夫妇看似无害的亲近绑架。他从没想搬到这块来,也没让她帮忙看房。如果看顾不过来的话,周予淮就不该让他这无能的花瓶离开卧室和厨房。
乔卿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你摔断手与我无关。”司然再次重申:“我不承你的情。我不会搬过来的。不会住到你们附近。这和哪块地淹不淹水、花长得怎样都没关系。”
乔卿有些懵,过了一会儿,总算领会到他的意思,问道:“你讨厌我吗?”
司然想了想,觉得她的疑惑是可以理解的。哪怕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基本的社交礼仪也该规范他不要把这些话扔到她脸上。但司然不顾忌什么礼仪,这是对周予淮在机场那个电话的报复。这报复刚开头已让他获得了酣畅淋漓的快乐。因着这快感,司然愿意为她解惑。
“这件事上,你倒难得正确了一回。”司然慢条斯理地立论:“原因是你总沦为有钱男人的附庸。这本身没有毛病。问题在于你不擅长利用这种关系,也不懂得避开这样的折磨。要是住在边上常常见到,我将很难承受这个剂量的愚蠢。”
乔卿听后,低下头发了会儿呆,像是慢慢消化完这几句话。司然觉得一拳打进空气里。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疏离、清淡,好比她身上那条无关紧要的白裙子,没有反击的力量抑或是自证的欲望。但她再抬起头来看他时,微红的眼圈像是黎明时分拽着长裙踉跄逃离纸醉金迷的美人,目光里有一丝曲终人散的夜的味道。
她眼睛里没有一滴泪落下,但他已经爱上她了。
乔卿没说什么,回身去书架前,试着把手里那本画册放回去。托着书的手指纤细,显得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像个硕大的肿瘤般悬挂在那里。司然琢磨了片刻她为什么把戒指换戴在右手。哦,左手腕骨裂,大约整个手都肿了吧。她够两下没能够上,肿瘤璀璨的光芒也跟着发抖。
直到乔卿去拉梯架,司然才走到她背后,右臂盖过她的把书推进去。她挤在他身体和书架挤压形成的空间中,回头像是和他对视,但视线再绕过他的肩膀望向房间门口,唇角像是被什么毛刺扎到似地颤了颤,轻声唤了句周予淮。
她从书架慌忙收回手,钻戒坚硬的棱角刮过他掌心。司然看着她低头从自己身侧擦过,往门口迎。司然目光随着她过去,看见周予淮站在门框下,上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紧绷的下颚蓄着密密一层粗硬的胡茬,连着坚实的颈背散发出某种不可预知的攻击性。目光在乔卿和司然之间来回一次,周予淮和司然对上视线。
乔卿走了两步后停住,像是隐含畏惧,手指微微颤抖着搓过衣摆,但下一瞬她已经乖顺地上前去牵周予淮的手,仰起脸亲了亲他的颌角。这个动作奏了效,周予淮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和司然无耻的渴望相类似,周予淮痴迷于乔卿对他的信任——虽然他俩都不具备任何值得他人信赖的优秀品质,并且孜孜不倦地摧毁他们身边人展现出的善意——乔卿无条件的轻信总是能让周予淮受宠若惊。
“你们怎么不开灯?”周予淮的语调已是稀松平常。
同先前和司然解释时一样,她的语气像乐器发出的声响般轻轻柔柔,足以拭去任何阴影,回答说装修重新走的线,还没通电呢。周予淮朝窗前伸手一把拉开了遮光帘。刺眼阳光倾泻进来,空气里翻卷起无数灰尘微粒。乔卿掩着鼻子咳嗽两声。
仿佛先前静谧的对峙只是一场臆想,周予淮不再顾她,大步走上来揽过司然往屋外去,笑骂:“就点撒尿和泥的事儿,你小子躲一个月不见人!”
迈进阳光里时,司然回头,看进乔卿的眼睛。她神情中的劫后余生令司然发笑。刚刚那一幕不会到此为止。
周予淮的疑心从不消退,一时的光亮令它匍匐回黑暗里,佝偻窃喜着迎接身边窸窣爬出的惨白同类。周予淮有耐心,它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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