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4
“无念坚持住,还有一日,还有一日咱们就到京都了,坚持住,坚持住……”,秋日高阳无温,笼着躺在板车干草上奄奄一息的麻衣女子。
那女子双眸紧闭,细远眉黛下黑长眼睫凝滞在苍白无血的面颊上,散乱发丝混着干黄枯草铺散一身,被重量微压的草垫红黄交杂,为临时救济而外敷在伤口的糜烂药草在一次次颠簸中经受不住从破裂伤口外淌的鲜血而掉落,刺眼的红被干草吸进,愈发称得那破布麻衣女子面色死白。
板车前方同样是一个蓝青麻衣的消瘦女子,眼神固执而坚定的望着远方,口中念念有词,豆大的的汗水滴落,滑进领口,将衣色染出深蓝。她双臂向后把着板车手,皮绳紧紧勒在身前,看似瘦瘦弱弱的身板拉着如此重物也不见停歇,只不断的轻喃“无念坚持住,坚持住”。
此地已出奚山县,距离顺和皇城京都还有一日的脚程。
拉板车的阿月不敢停歇,即便累到双手像要虚脱也不敢,因为她记得那个黑衣男对她说的话,他说“京都季府云衍公子,或可救她。”
她,就是无念。
那个傍晚是个噩梦,是不可启齿的屈辱和无助,曾经的她死了,抱着她的娘亲死了,护着她的无念也命悬一线了,人生就在猝不及防的刹那间天翻地覆,她想过去死,可黑衣男说无念或许还有救,她就不敢死。
若有若无的气息和那句“或可救她”给了阿月无法放弃的理由,她的命是无念救的,现在无念还有活着的希望,她又岂能弃她不顾!来不及感伤,来不及思考,她只能和时间相赛,无念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沁着血,多耽误一刻,她就多危险一分。
只要到京都,只要到京都……
京都地处顺和东北部,上控北域,下达诸郡,都城内王侯富甲比比皆是,有诗云“京浮汉白云洁瓦,府出罗金翠玉堂”,这其中又以吴季二府最为抢眼。吴府总垄沿海丝织,家贮数金,府人云霞比肩,以奢丽大度成名,与之齐名的季府,则因季家白公得名在外。
“白公”是百姓口中相传的称呼,指代的是季家公子季云衍。季家是医药世家,现任家主季文志为顺和太医令,供职皇室,其子季云衍承父教,早年远出江湖学医问药,习得一身还枯为青的本事,为人却极为良善,常在每月初五于府门开诊,专为患病无医治的百姓免费诊疗,兼之长相清俊,长穿白衣,世人便以“白公”代称,季府也因此名声在外。
这日,十月初五,季府门外早已门庭若市。
各色破衣人形从府门排至道中,老弱有之,病青有之,孱妇有之,都无一不按规排队,无人争抢喧闹,皆因白公有三令,即三不医。
无理插队者不医,打斗致伤者不医,乔伪说谎者不医。
而今日出现了自开诊以来的头一回插队,头一回从尾直接到头的插队。
插队的是一个拖着板车蓝青麻衣的姑娘,满面尘土,在众人拉扯啐骂中,执拗的拖着板车往季府大门走去。
“姑娘,白公不医插队之人。”看门小厮看着躺在板车上生死不知的无念略感为难向阿月说理。
“就是,你再如何着急,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啊。”等候在门阶外的一老妇人乘势拉劝,谁想阿月抖身挣脱。无念等不了,细弱的呼吸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她只剩无念了,就让她自私一次,就一次。
阿月褪下板车布带,转身回望已经围在一起的队伍,“对不起各位,我家无念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求求你们,让她先治吧。”
“我家孩子也高烧不止,凭什么让你!滚开!”一个带着布头的男人猛拽下阿月,指着无念同样冲着人群粗声大吼,“这姑娘失血那么多,原就活不了!你却还想让我们让你,让白公浪费时间救一个必死之人!那我们这些一早就来看病的怎么办!我家孩子怎么办!”,一语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语纷飞。
阿月拉着看门小厮的衣袖,强忍住眼泪,“不是这样的小哥,无念还活着!她还有希望,求求你先救她吧,求求你!求求你!”
原有些尴尬的小厮,听了布头男的一番话,再细瞧了瞧半死不活的无念,也觉甚有道理,加上公子的规矩里头确说不医无理插队者,思量了一阵,变脸无情道:“公子有公子的规矩,你若还想为你那朋友医治就给我好好地去后头排队,不然惊扰到公子看病,莫说救她,即便是你自己也讨不着好处!”,众人一听,连称道好,小厮颇为享受这被百人簇拥的感觉,神气的甩开阿月扯着的衣袖,打算推开挡在府门前的板车。
眼看小厮的手快碰到板车,阿月突然上前抱住把手,“不要!求求你们了,我赶了两日才到京都,这两日不敢停歇半刻,现如今好不易到了季府,无念快有救了,我求求大家,给我一条活路吧!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干哑嘶吼,无助的绝望。
“你们看!”有人趁着阿月抱住把手的当隙一把掀起盖在无念身上的旧毯,“她这身上是利刃所伤!是打斗致伤的!”,失去了遮盖物的无念让众人唏嘘,身上原来的麻衣豁口无数,密密麻麻间被刀刃划伤的开口呈现,有些略显化脓状,血水染湿了身下干燥的黄草,把麻衣也染得辨不出原色。
受了惊吓的阿月慌乱冲起,推倒了掀开薄毯的人,人群瞬间失控。
叫骂迭起,撕扯抓打,不分男女,阿月紧紧的护在无念旁,发了疯似的反抗。小厮看场面激化到如此境地,也瞬间慌了神,想也没想的奔回府。
不一会儿,府里出了家丁分散挤打在一起的人群,但依旧无法平息迭起的叫骂怒吼声,直到白公出现。
坊间有谣语,“白公一笑,百花俏;白公携香,百花消。”,大抵能让百花失色的男子就是如此了,白锦纱袍一尘不染,光流其上似有云絮浮动,腰间暖白带钩下坠翠玉玲片,清浅的眉眼像天上谪仙不沾俗世,只温温润润的看向众人,唇瓣微抿,雕琢天成,黑发半披散于身后,被银线白绸轻轻相束。
“白公。”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然后瞬间平静。
他们的白公是那般谪仙人物,可不能让俗世腌臜脏了他的眼。
“众位辛苦等候了,云衍会尽全力看治。”温温雅雅的声音正像他这人,干净儒雅到不似人间语。
说完,走向趴伏在板车上的阿月,“姑娘,季某看病有三不医,你可知?”
阿月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公子,心里苦喜交织的狂喊“他就是季云衍!无念有救了!有救了!”
并未理会白衣公子的问话,阿月直接跪倒在地,泪眼哭求:“季公子,我们从奚山县来,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无念伤口失血过多,挺不了多久了,求求你救救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求求你看看他好不好?”
季云衍粗略扫了眼无念,弯下腰欲扶起阿月,“姑娘,并非我不愿救,只是他人也是从别处赶来特寻医治,为了能有效的医治更多人,季某才定了三不医的规矩,今日若打破,则是对他人的不公。”,季云衍不急不缓的轻声解释,也不嫌阿月衣脏,素手托着她的肘,示意让她起身。
“我知道,我知道,季公子,插队是我的不对,可是也是无路可选了,无念受了太重的伤,头一天血流不止还浑身发烫,可现在却……却没了温度,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无念是唯一一个,有人说只有你或许还能救她,我没有办法了,求求你,看看无念吧,她不能死,我不能没有她,求求你了!救救她吧!”,阿月黑黄脏渍的手紧握住季云衍伸来的白袖素手,嘶声摇头,倔强的脸上水痕淌流。
白净的宽袖被抓出些黑迹,小厮刚准备上前架走这蛮不讲理的女子,就被季云衍制止,“姑娘,在场有人也急需医治,然你无理插队,是一不医,再者依季某粗观,你口中这位无念姑娘身上的伤皆是与人交战所受,是二不医,你……”
“不,不是的!”阿月打断季云衍,慌乱辩解,“无念不是跟人打斗,她是为了保护我,被山贼所伤的,真的,你看她那么瘦弱如何去与他人交战呢,季公子,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就看看她吧,我愿牛做马,求求你,看看她,她快不行了……”声音哽咽到断断续续,但手还是紧抓不放,好像只有这样希望才不会跑掉。
季云衍无奈摇头,薄唇轻启,“季某早年远行江湖,对人的武力体格略知一二,这位姑娘虽看似清瘦,但却武底不薄,而从所受伤口来看,必是同高手交战,且不止一人,在这样的对斗中还能留有余气,只能说明,她杀了他们。”语毕,惊呼一片,“姑娘,乔伪说谎,是为三不医,你还是请起吧。”
白袖衣袍悄然抽出,季云衍嘱咐小厮取些水和食物送与阿月,重新安稳众人,开始接诊。
“季公子!”就在季云衍准备转身的当口,传来一声包含太多情绪的大喊,阿月颓然跌坐在地,盯着纤尘白衣,兀自凉言,“我没有说谎,无念确是为护我而受伤自此,她也确实杀了那些山贼,可那是他们该死!奚山周近山贼猖獗,官府也不曾尽力清杀!他们辱我!侵我!还杀我娘亲!我能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死尸一样看着无念挡在我身前,她被狠摔向石滩!被刀刃刺穿!被击打得浑身是血!可她还是站在我身前,她能怎么办!不杀死那群畜生,死的只会是我们!她这一路会有多疼,你不知道!她用命护了我活,可我却帮不了她,季公子,你是大夫,生死在你眼中自是常事,可对肮脏的我来说,无念的生死比一切都重,为医者不治极善将死之人,何其凉薄!”
“住嘴!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说白公!”
“就是,臭不要脸的破娘们儿,自己的破事还敢拿出来叫嚣,也是不知羞耻!”
“天哪,她竟然被,被……”
难听的话语肆野而出,阿月低下头,她是很脏,像她这种没了完身的女子本就不该还强活在世,她也不该用这样的话来评说一个谪仙般的公子,可是,万人都觉她误,她却只因无念而对!
季云衍停顿住,看着成为众矢之的蓝青麻衣女子,半晌重新跟候在一旁的小厮交付,“将这位姑娘同车上那位安送至后院,然后跟小姐说声让她去我房里把续命丸拿来给那位无念姑娘服下。”,阿月听闻抬头,日光下季云衍淡淡柔柔的眼光清浅望来,嘴角微起,“姑娘,医者医人是医众人,你的那位无念姑娘在下会尽力医治,但却也不能误了他人看病,续命丸是药老所赠,能延将死之人的气,你且安心在后院等待,我看完众人,必会赶至。”
他没有因为她的肮脏而退避,反是回以浅笑安抚,阿月喜极而泣,但她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怜悯,在这一日他耗费了比往日多多少的精力来看治病人,毕竟续命丸虽为药老而制,但也有时效限制,且三年才制一颗,本是药老赠他救己命,现今却用在了无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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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拿续命丸?”,正在拾捡白石的藕绿绸纱少女高声讶异反问,她是季府的小姐,季云衍的妹妹季思悠。
“那东西可是药老头送给哥哥的,怎么能拿去给旁人用呢?”季思悠不在意的继续俯身在草丛里找石头,随口问道“哥哥要救的是什么人?”,这天下除了喜欢乱杀人的皇帝要,自己不得不给,否则会连累哥哥外,其余的谁也别想那宝贝。
小厮躬身结巴回道:“看起来像是一个……一个农家女。”季府这位小姐可是出了名的任性,整个府里只有公子管得住她,万一惹她个不高兴,苦头有得是。
季思悠一听,竟笑出声,还没及笄的小身板在一堆绿草里笑得左摇右晃,清亮的声音咯咯不停。
农家女?怎么可能嘛,那么重要的东西会随意给这样一个人?真是的,这几天没好好管管这群小厮,瞎话越编越离谱,好歹也要像点样,别那么一听就漏洞嘛。
小厮看着以为他在逗着乐的小姐,又想起公子的嘱托,有些无奈,只好将先前正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小姐。
“所以哥哥不仅要把续命丸给她,还要在六个时辰内看完门口所有的病人是吗?”季思悠听完小厮正色的诉述,难得安静,只一会儿,便愤怒的把手上辛辛苦苦找来的莹润白石投掷而出,“凭什么!就没人替哥哥着想吗?她们要治病那是她们的事,凭什么得要哥哥如此辛劳!”
季思悠瞪着畏缩的小厮,一字一顿道:“我、不、拿!”
完了完了,这小姐的脾气又来了,那边还等着自己拿药过去续命呢。
小厮梗着脖子,斟酌嗫嚅,“可是,这,这是公子吩咐的,公子说若小姐不肯,那,那,那……”
“那什么!”季思悠踢了一脚半天憋不出句完整话的小厮。
“那,那今年的上元灯会就不准小姐入宫!”,公子可真会掐小姐的弱点,去年上元灯会因为一些原因公子没带小姐入宫,好不容易等到今年,盼了一年的小姐若因此不得进宫,她必定也是及不乐意的。
“啪”又是一脚踢在腿上,但好在季思悠年幼,力道不大,小厮委屈巴巴的垂头,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姐若还是执意不拿,那就是那姑娘命不好,活该逃不过此劫。
季思悠从草地里蹦出,拍拍裙角,眼角带弯,笑得可爱天真,“既然是哥哥说的话,那我当然得听呀。”,小手搭着小厮的肩膀,轻轻拍抚,“等我去拿药丸,同你一道过去哈。”
走了几步季思悠嫣然转身,对着候在原地的小厮展颜,脆声笑道:“刚刚的事不准告诉哥哥哦。”,语气乖巧,全然不同于之前的模样,当然,如果没有转身后突变的眼神。
呵,救她?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