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
九月杏黄,桂析缕香,天水的一片秋景却被三千肃穆而立的顺和兵士打破。戟刀上的红缨至天水前门延两翼后围,成圈状团团围住了这古朴神秘的族群。
风穿荡在天地间,又干又急。
天水堂内,气氛凝重,高台烛火惨淡摇曳。
“道婆,你可备好?”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神色忧急的询问着下堂左首的耄耋老人。
众人目光皆转向那位拢袖的白发道婆,不解、担忧、希望和面对生死道不明的情绪混杂显露在一张张平素的脸上。
半柱香前,原本的死局被打破,因着那白马背上玉冠少年的一番话。
他说:“丽妃之死,万不可赦,上平万心,命将率千人去蜮。天水臣从鬼道,惑民生,弑太皇,吾奉诏命,酉时止水。"
外院的传声小厮跪在堂内,颤声复述。
“呸!毛都没齐的小畜生,若不是天水的卜术,顺和的冤魂还不知凡几!现今却打着这幌!”堂右居二位的壮猛男子怒手捶桌痛斥。
“大哥,左右都是一死,何不拼了影队为术师逃生争些时间?”一书生模样的清秀男子轻拍壮猛男的手以示安抚,对坐在堂右首的精壮黑衣男皱眉询问。
他知道,今日是天水一族的末日。天水自老祖宗起续延了百年,凭着特殊血脉而兴的占卜术立于江湖,从不参与朝政,活得谨小慎微,虽不为当政者所喜,却也寻不出由头针对,但千算万算,算漏了丽妃这一变故。朝廷自古不问江湖事,如今兵围族外,将帅是当朝神将之子齐䜣和太上皇最宠爱的小儿南昭王,一个代表兵权,一个代表王室,这样的安排是摆明告诉江湖其他门派,胆敢援助天水,就是和整个朝廷为敌!
黑衣男闻言垂眸,他很痛苦,痛苦于他没法跟信任他的二弟和三弟说,其实,留在族内的影士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内力在消散,没法跟他们说是他给的散功丸,没法去面对堂下那些年轻的术师。
自他成为影士起,他的人生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用自己的命保护并完成血契所签术师的命和指令,然而自他成为影士的队长起,另一件事便成了他人生的全部,保证天水的延续。这是不计一切,用生命的所有去承担的责任,包括命,情,和信念。
道婆说:“天水必有劫,如凤涅槃,先死后生”
这是他的选择,无悔的选择。
他抬头,起身,跪拜堂中,直视堂上,“族长,影队已无力应战”,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大哥,你胡说什么!”壮猛男粗声站起,左手握拳顶桌,微微发颤。
被唤作大哥的黑衣男置若罔闻,继续用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现在,我的功力只剩一半,岳逸有伤在身,雄才两手开始乏力,余下的影士也多半丧失了功力,这样的影队是无法对抗顺和三千兵士的”
雄才跨步到黑衣男旁,抓着他的臂袖和他对视,“不可能!大哥你胡说,我有的是力气!兄弟们昨天都还在练功,如何会丧失功力!”,他激动地一手指着堂外站立的人群,“当初是你教我用命去保护他们,你说影士是为了术师而生,可现在,天水面临灭顶之灾,你作为影队的队长不尽力保全术师,却在说些什么胡话!”
抓着黑衣男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雄才吼红了脸,怎么会?大哥说的话教他如何相信,可是双手又确实变得无力。他看着他,看见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热血,看见他的眼神里没了坦率。大哥都不会站起来怒骂自己无礼,不会提刀带兄弟们冲出去收拾门口的小畜生,他,好像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类人。
那方雄才的质问还未结束,这方清瘦的岳逸忽然回忆起了什么,呼吸一紧,满脸不置信的死盯着曾经把自己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人,“今早的酒水……”他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孱弱和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惊恐与悲痛。青筋显露的手死命抓着桌角,但大伤未愈的身体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大哥!”他大喝,脖颈青筋凸显。
他不信,自己重情重义的大哥会做出这样的事,会把全族的生命当儿戏!
多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多希望大哥起身笑说游戏一场,多希望。
雄才的呼吸加促,黄糙的指节泛白,二哥的话他如入火窑,彻底烧碎了他心里的大哥,“你说话!”他奋力摇晃这让他作呕的孬种。
还是,不够无情啊。黑衣男闭紧眼,忍受着千崩离析的心痛,“这是天水的命,是我们所有人的命。”他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靠在椅背上岳逸,宽慰的笑,“岳二,你反应还是那么快,那酒水里我确实放了,散功丸”最后那三字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范弘记不得,因为他的头很晕,面上好像还有血在流,可这些都不及心的痛楚,他的岳二和才三,还有堂外的弟兄们是真的对他这个队长失望了吧,是真的恨他了吧。
雄才抹掉额头流入眼角的血。从前三颗脑袋顶在一起,是谈天说地,现今却是头破血流。
二哥从前总说大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也信。只不过让那么多兄弟眼睁睁被敌人杀死,却连反击都做不到,这样的事,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道理!
堂外站立的术师和她们血契相签的影士看着依旧跪在堂中身影,陷入无言。
不悔,不能悔。
被雄才撞破的额头不停淌着血,顺着脸滴落到黑色的衣摆上。
一起喝着结拜酒,说着此生不相欺,不相害,可到头来先违背的却是我这当大哥的。逸二,才三,原谅大哥做的决定,情,下辈子定还。
雄才被扶着坐回,岳逸唤声旁的丫鬟送来张干净帕子与他,让他揩拭。
“他在帮天水”一直没做声的道婆挥退端纸笔的丫鬟,拄着放靠在椅边的黄木拐,走到黑衣男旁,递给他一张素帕,枯老干瘦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虽不知缘何,但门口的小王爷确给了天水生路”道婆的声音和她身形一样苍老干哑,她说完,满堂又是一惊。
“啐!外人都会给生路,我的好大哥,你连一个不沾干系的小畜生都不如呢!”支靠在椅背的雄才越想越气,当初怎么就认了这样的孬种为大哥!岳逸大伤未愈,此刻伤痛攻心,一时也不想再多话,只是心里愈发凄凉,愈发憎恶那个跪在堂中的男人。
道婆让刚刚端笔墨的丫鬟呈上一张用蓍草汁浸染卜纸给堂首二位。
族长和族母相对一眼,“道婆,这可是用四音解出的字?”,上首右座着素底红梅,桃钗束髻的妇女柔声问道,忽而蹙眉,“但恕凌筠不精,不知其意,烦请道婆明解。”
老嬬人拄着拐缓步到堂左,秀在外服上的蓍草图在惨淡的烛火中晦暗不明,“是四音”
道婆坐回位上,“这小王爷那番话用的是我天水的四音,老婆子我,根据他说的‘上’‘去’二声演算了一番,话中话是‘道生水’”
老人的声音不大不快,却字字充满了希望。她是天水家的道婆,只要她算出天水可生,那就一定不是末日。
“无极生太极,无道生有道,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起用于柔,生于柔,柔之至圣,水也,天水之圣在后芷”
“后芷潭?”堂首衣墨青常服的天水族长易长乐眉色喜忧参半,三千红戟刀在外,即便后芷潭有生路,也绝不容易,再者就是那奉皇命灭天水的南昭王为何会用四音救天水?他又有什么图谋?
凌筠双眉蹙得更深,已过年岁的白皙面上细纹微褶,疑问丛生,“后芷虽是难得的活水潭,有一地下渠可通外界,但足有四里远,常人不可能屏气如此久”。
道婆舔舔干瘪的嘴唇,看了眼天色,“无中生有,死中藏生,只这生,代价甚昂”
她未理凌筠的惊诧,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摘下三枚,依次掷于台面,“那位小王爷给的生只有三人,‘道生水’,道婆我是开这生门的钥匙,余下的二人皆看天意”
三枚圆形方孔钱倒在梨花木的桌面上,生死已定。
无人喧哗,从道婆说出那句话,从三枚铜钱被取出,他们就懂了。
皇命不可违,天水在今天必须消失。一盘死棋,因为多了门外小王爷这一不确定因素,又偏偏走出了条生路。这生来之不易,用余下所有族人的生命来掩藏。
天水信奉天命,信奉血脉。只要道婆在,只要血脉不断,天水就不会亡。
每个人都想活下来,每个人都本能的惧怕死亡,但是如果天意选择了自己而没有选择小姐,他们愿意违背天意,将生的机会让给那个总是犯错但善良的小姐,因为英雄总是舍身而取义的。
堂内堂外的每个人都这么想,想着想着好像自己就成了英雄,生死好像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忘了是谁说的人固有一死,哦,貌似是那个小姐身边古灵精怪的丫鬟从话本子里学来的。啧,那个丫鬟无父无母,也怪可怜的,自己平日里好像还责骂过她,唉,真不该……
道婆睁开凹陷的双眼。她虽年迈,可这双观星眼从不减清明。她分开拢在一起的手,收回铜钱。
“艮方丙戌离水,巽方辛卯大略”苍老干哑的声音响起。不大不小,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威严。
凌筠左手紧握,焦急到声音失控,“道婆!”她望进那双清明的眼。那她呢?她怎么办,她才是真的!她才是!易长乐覆手到凌筠紧到发颤的手上,轻轻一握,“听道婆的”
道婆瞥了一眼失态的族母,对着身侧的丫鬟吩咐道,“天意如此,去把小姐喊来”。福祸相倚,要多久才能明白,又要多久才能接受。
“爹爹”握着小木剑,散着头短软卷毛的胖小孩,从侍女怀里挣扎落地,两条小腿蹬蹬蹬的从堂侧跑到雄才怀里,滴溜着双黑眼珠子,不解的看向脑袋流血的爹爹,一转身注意到同样脑袋流血的大伯,偏偏小脑袋,以示自己很迷茫。
雄才轻柔胖小孩的脑袋将他转身,温言温语,低声细说:“大略,等下你跟着离水姐姐和那位奶奶去一个地方,爹爹不会陪着你,但是你要听话,好不好?”
再壮猛凶悍的人,都有一颗滴的出水的心,轻轻柔柔的包裹着他的心头宝。
被叫做大略的胖小孩不满的嘟起嘴,“爹爹你又不让我跟着你,自己去打坏蛋”,他举着做工粗糙的小木剑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雄才,奶声奶气说着自己的不乐意。
“万大略”雄才双掌板着胖小孩肉呼呼的双肩,“你可以怪爹爹,但是这一次一定一定要跟着姐姐和奶奶,过了这次,你才有机会拿着剑去打坏蛋,知道吗?”
雄才又偏偏脑袋,从鼻子里挤出个“嗯”字,虽然他不懂为什么要过这次才能打坏蛋,但是爹爹说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离水和她的贴身丫鬟从侧门入堂,一路上已经听说了整件事。
入堂跪拜父母,没有意料中的哭哭啼啼,只是眼眶泛红,强压着情绪,“无能女儿,拜见爹娘”
凌筠下堂扶起自己的女儿,顺带也虚扶了左后旁的丫鬟,一时竟落了泪。她慌忙擦拭,又坐回堂首,再不看一眼。
道婆支起黄拐,朝大略招招手,又看向离水“酉时将至,离水,你是识大体的,莫再浪费来之不易的生”说完,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垂手站在离水旁侧的丫鬟,也轻声道:“无念,这些年辛苦了”
一直低头不语的小丫鬟受宠若惊,抬头忙道:“道婆言重了,照顾小姐是奴婢分内之事”,被叫做无念的小丫鬟生得双极亮的眉眼,肤色白里透粉,细瞧也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
离水转身抱住了无念,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在无念耳畔细细唤,“念姐姐”
无念不准她在有旁人的场合那么唤她,说尊卑有别,可是从她能记事起,就是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贴身丫鬟一直陪着自己。她一边告诉她大家闺秀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边带她上房揭瓦,一边督促她四书五经本本通熟一边陪她看怪志异谈,一边哀叹她占卜无能一边挠秃头发帮她过关。在旁人眼里,念姐姐就是一个带歪自己的低贱丫头,但就是这样不称职的贴身丫鬟让她学会了大事大体,让她一点都不孤单,让她知道了她是天水的希望,她忍住不哭,因为念姐姐说的,她是天水的希望,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