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杀死吾爱是什么小说》小说顾景颜展明同全章节阅读
顾景颜潜意识中想要避开沈端,因为她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承诺。什么时候,她和沈端的关系也变得这样复杂了?
看她又在发着呆,展明同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奈。今天天气很差,雾霭沉沉,像极了他们这几天的情况。他们站在雾里,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顾景颜的笑容里都藏着阴影,雾气太大,他看不清楚。而展明同的爱意却散在雾里,裹挟着她,又被隔绝在外。
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一个答案,还是害怕一个答案。
即使相爱的人之间,也永远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展明同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
我绝对会挖出你的两个灰眼睛,
放进泥土做的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会属于我,
我绝对会无情地挖出你的心脏,
放入一个石头制的心。
他突然拥抱了一下顾景颜。
“阿展?”她疑惑地叫他。
“嗯,想你。”展明同依恋地蹭着她的脸颊,之后又放开了她,“沈端过来是想告诉你,林馆长找你。”
林馆长?顾景颜蹙起眉,难道是因为最近自己请假太频繁了?
其实她也想找林馆长聊一聊。还是因为那个问题,她迫切地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沈端和展明同给了她截然相反的答案。而她的心,也总是在反复摇摆。她觉得不是记起她是谁,而是在选择,顾景颜还是苏异。
生活是一条线,而他们只是其中一个一个的斑点。顾景颜的点有多大呢?可以容得下多少事,多少人呢?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她的点很小,小得容不下世界,只有她自己。或许连这都不完全,所以,她总是分裂的。
她似乎是顾景颜,似乎是苏异,又似乎谁都不是。
林馆长,林言。这个故事之外的人。可是顾景颜又总是有种感觉,林馆长应该会告诉她一些什么。
然而顾景颜去找林言的时候,他刚好在忙。因为没有提前约好时间,她去的倒是不凑巧了。林言示意她在旁边等待一会儿。
林言的办公室里有株很漂亮的花,像是六芒星一般的白色小花。她第一次见,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景颜,”看她被那株花吸引似乎要越凑越近的时候,林言出声叫住了她,“洛丽安的手稿,是我的。”
顾景颜猛地一惊,愕然地回头看着他,思绪翻滚。难道,林馆长才是那一直隐在背后的第四个人吗?
林言摘下眼镜,手指捏了捏眉心,“事情似乎发展得很糟糕。”
顾景颜与林馆长的交往其实不多,他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长辈,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又足够宽容。
因为有这样的长辈滤镜,顾景颜看林馆长总是带着一丝敬仰与距离。而往常的他也总是平和儒雅,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疲惫与无力。
顾景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端应该一直在劝你,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林言抬起头看着她,顾景颜的眼神里有困惑有探寻,同时也有着被掌控的不爽。
“这事儿跟沈端有什么关系?”她平静地问着,声线发冷。
林言笑了笑,“沈端他一直在帮你。”
顾景颜蹙起眉。
“他应该告诉你了,你们很久之前就认识。在关于你的事情上,也是他一直在拜托我照顾你。”
“至于你为何想不起来,或者,”林言话锋一转,“你想知道的,你到底是谁的问题。景颜,”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会因此改变自己。如果你陷入了困惑,那就放开他。”
“保有自己已经很困难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还重要。孩子,”林言起身走近她身边,顾景颜第一次看着这样的他。他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选择过了,那就不要再继续犯同样的错误。”
顾景颜眨眨眼睛,林言的话信息量有些大,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林馆长似乎知道自己的许多事,这很奇怪。
“阿展是个好孩子,正是因为他太好了,你们才不能在一起。”林言坐回到桌子后面,“你说他是你。所以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是你,那你又是谁呢?”
那你又是谁呢?林言的问题像一把利刃,刺开了她的心脏。顾景颜觉得有种难以为继的痛楚弥散。
“周四下午两点,你再来找我吧。到时候,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林言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展明同。”
顾景颜魂不守舍地回了家,林馆长告诉她的事情让她手足无措。
吃饭的时候,展明同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怎么了?林馆长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难受。”
“啊?没有。”顾景颜回了神,“只是最近工作耽误得太多了。阿展,”她柔柔地叫他,“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进展得太快了?我们也……不太正常。”她苦笑了一下。
他们相爱,如同世界末日马上就要到来一般。不提过去,没有未来,仅在此时此刻,疯狂相拥。
“对不起,”展明同垂着头道歉,顾景颜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我先回去,等你做好准备。我只是……”他无奈又自嘲地扯着唇角,“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爱你。”
顾景颜没有回答。他们之间的沉默更重了。默默吃完饭,展明同收拾好厨房,坐到顾景颜旁边拥抱她。
她依旧在发呆。感受到展明同的气息之后,她把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似是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阿展,你说你是我。那我呢,我又是谁呢?”顾景颜开口问道。
“是林馆长问你的?”
顾景颜坐起身,“没有,我只是随便想想。”
展明同从背后抱住她,手臂收得紧紧的,“你相信沈端,相信林言,却独独从来都不相信我。”他垂着眼眸,压下泛起的酸涩。
阿展。顾景颜在心里默念着。
却无言以对。
45/哀歌·冰火
展明同离开了。
一如消散的雾气,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在十一月的阴霾里,顾景颜长久地发着呆。
又一次想到未来的事情时,她十分平静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规划里只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
她想要到马德里、巴塞罗那、伦敦、巴黎……循着洛丽安的足迹。
也许在每个地方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因为她喜欢自己一直是漂泊的,那么也就注定了不需要有另一个人与她同在。与她同在的是那些城市之光。
所以她的未来注定只是一个人的未来,她很高兴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小女生对爱情的憧憬与依赖。
也许顾景颜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无论是重新回归的夏辰的美,还是注定流离无定的未来。与她同在的是梦想。是美。是影子。不是展明同的,而是她自己的。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像洛丽安那样子留下一份手稿。只可惜自己的故事太过苍白,而且没有人会懂,包括她自己。
故事的开端总是有雨,但无法确定它能否有一个明丽的结局。顾景颜希望它是,可是纯净美好无法存在于现世。
于是,故事中出现了第一具尸体。尸体是永远无法具有诗意的。
那是三天之前。被害者死于又名夏季雪花的伯利恒之星,毒性 6 级,发作时间立刻。
顾景颜之所以判断他是死于这种有着浪漫名字的植物,是因为遗落在他脚边的那支伯利恒之星。凶手的意图很明显,他想要一场诗意的谋杀,他告诉他们,被害者死于伯利恒之星。
被害者。顾景颜想,其实她不应该这么无动于衷地说出这样三个字,不应该近乎冷漠地叙述这么一个悲剧。
她如此说,是因为害怕会无法抑制地模糊双眼。她如此说,是因为害怕失去理性的判断。
被害者。这三个字应该替换为林言。林言,亲爱的林馆长。虽然,顾景颜并不真的与他多么熟识。
但是他又知道那么多她的心事。
她是谁呢?这问题也许永远也没了答案。
顾景颜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那天。林言背对着门靠在扶手椅上,脚边优美地安放着伯利恒之星。他僵硬的唇角有诡异的微笑,他紧闭的眼睛似乎含着哀伤的阴影。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斜进大大的窗子,将他阻隔在阴暗的一方。只是有死亡的气息,和淡淡的慢慢弥散的哀伤。如果这只是一出戏的话,它将会有着最夺目的光彩。
可惜不是。
可惜……么?
关于林言,顾景颜知道的并不多。她只能描述一种感觉,他所给予的感觉。
在面对着他死去的身体的时候,慢慢地回忆,一点一点地想象。
他是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保有年少时英朗的姿态,笑容温暖。讽刺的是,叫做“言”而喜欢沉默。有着属于他那个年代的隽永气韵,安静,沉稳,严肃但温和。举手投足间有着典雅的贵族气质,良好的修养,矜持而彬彬有礼。
凶手似乎知道顾景颜那天和林言有约。他是希望她成为第一目击者么?
林言的死,给顾景颜的不是恐惧,甚至也不是悲痛,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愁。
她静静地看着他,心内满溢的是诗意的哀愁——他的死像是一种艺术。她冷酷至极,而心却柔软地像是要化掉。
顾景颜似乎想要感谢凶手。此时,林言的死还不掺杂一丝一毫丑恶的东西,而是充满着悲剧的诗意——像是一首短促而歇的哀歌。杜伊诺哀歌。她无端想到这个。只是那两个字,哀歌。赖伦铎尔哀歌。同样,也只是因为那两个字,哀歌。
林的哀歌。言的哀歌。
柔软,甜蜜,像是浸了蜜汁的毒药,充斥着快要满溢的悲剧韵味的美感。顾景颜不再惊讶于自己的冷酷。无法,无法。
然而死亡毕竟是死亡,尸体不应该有诗意可言。他冰冷,僵硬,带着不复温暖的笑意,而只延续着一贯的沉默——这是死亡的气息在弥漫。阳光冷得像冰。这不像是真实,而似乎是古旧的大幅油画。
顾景颜沉迷其间,忘记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
她俯下身,将冰冷的右手覆在林言更为冰冷到似乎不再有温度的手上。死亡。死亡。她的心顿时空无一物,如同这死亡本身。
阳光冷得像冰,而顾景颜,在阴影的这端。光与影的界限,生与死的间隔。
她跪到膝盖发麻。日光倾斜得更厉害了,冰冷从骨缝渗入,和着无法言明的柔软的哀伤一同弥散。
顾景颜终于颤抖地奔出门外,死亡被她锁死在身后的房间。接下来会有警察带着谋杀的丑恶和犯罪的肮脏来驱走这静寂的诗意的美好。
她不愿意恨那个凶手,他至少让她和林言有了最后也是最美的见面。
顾景颜无法恨他。因为他是展明同。
…………
“展明同。”沈端如是对顾景颜说。
她知道。
“他没有动机。”她却是这样回答。
“《血之花》。”沈端只说了这么三个字,简短,有力,冷酷。
果然么?
“林言他作为图书馆馆长,有理由不知道《血之花》和洛丽安的事吗?”沈端表情严肃地问她,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顾景颜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她当然知道。她又一次违背了誓言,她将林言的话告诉给了展明同。
所以她受到了惩罚。她将永远不会知晓,林言将要告诉给她的答案。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是展明同干的。”最后,沈端这么总结到。
不,个人的意愿无法改变现实,顾景颜会让理性的判断统御一切。但,她控制不住作为一个人的情感。
作为一个人的情感?何等讽刺。作为一个正常人,如何会不因为一场谋杀而恐惧,不因为一次死亡而悲痛呢?
欣赏死亡之美。何等变态的想法。何等残酷。……何等,诱人。
他始终是她爱的展明同,即使是谋杀也充满了诗意。
不,不。这样危险的想法不该存在。或许换个人还可以。但他是林言,顾景颜的图书馆馆长,让她能够将理想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保证。——她唯一敬重的人。
死亡即是幻灭么?突然意识到他们已永无再见之可能。不再有林言。是否会有些不习惯?
不,除了没有自己,什么都可以习惯。世界是荒诞的。
顾景颜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沈端似乎将这归结为她难以接受林言的死和展明同即为凶手这一事实。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而她又无法解释。
“证据。”顾景颜突然抬眼,有些严酷地说出这么两个字。
“伯利恒之星。”今天沈端说话总是很简洁,给人一种确定无疑,难以驳倒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她又喜欢这样。
顾景颜缓慢地摇头,突然不想说话,只是突然不想说而已。
“林言被害前展明同刚从伯利恒回来。你知道,我们这里根本无法找到这种花。而且,”沈端停顿了一下,“我问他的时候他本人并不否认这场谋杀。”
果然。我的展明同。
“你打算怎么办?”顾景颜问沈端。
“相较于死去之人,我更看重活着的。”沈端近乎冷酷地微微一笑道,“我已经设法让警方相信这只是一次悲剧性的意外。——我们已故的图书馆馆长错将伯利恒之星作为百合的一种误食而导致的食物中毒,因为发现得不够及时而没有来得及挽救他的生命。”
顾景颜轻蔑地摇了摇头,“还是那一点,伯利恒之星的来源。”
沈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
“林言自己培育的就有一株伯利恒之星。”他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忽然之间,顾景颜很想笑,“所以你之前说的什么‘我们这里根本无法找到这种花’其实只是胡说而已?”
“不。”沈端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苛,“林言的伯利恒之星和要他命的那些不是同一株。”
“这样说来那些警察如何能接受林言是死于意外?”顾景颜怀疑地问道。
沈端轻哼了一声,“你难道不觉得就这样结案要比继续追查下去好的多么?林言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嗣,没有特别相熟的朋友,如此孤家寡人,怎么会有人真的在乎他是否真的是如结案报告所说的那样死于意外?这个世界上值得关心的事情太多了,那些聪明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的。”
“没有意义?”顾景颜觉得自己似乎很生气。
“也不全然。”沈端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将那支遗落的伯利恒之星换成了从林言那里取到的。所以,警方自然会很容易接受意外的这个说法。事实上,”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发现那些散落的伯利恒之星是来自于林言的正是负责此案的刑警,验尸结果也证实了他的死因确实是大量误食伯利恒之星从而导致的急性中毒。在没有嫌疑人,没有任何杀人动机的情况下得出这样的结论也不能全然算作是不负责吧?”
顾景颜其实没理由生气。沈端说得很对。而且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林言他既然能够在这里培育出伯利恒之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它是有毒的。”
“你这是过度推测。”沈端笑了,“但不管怎么样,你的展明同暂时安全了。”
你的展明同。顾景颜觉得仿佛一道利剑穿胸而过,爆发出猛烈而持久的痛感。
“还有什么问题?”他问她。
一切都是问题。而顾景颜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我成功地说服了你。似乎。”沈端最后补上了那个词。
“其实你知道是展明同干的,不是吗?”他轻哼了一下,“诗意的谋杀。”
顾景颜震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答。
46/夜魂·雨水
“你那天在那里待得过久了。”沈端看着顾景颜问道,“不害怕?”
害怕,她当然害怕。但不是出于对林言的尸体的恐惧。
“我很累。”顾景颜只好这么说。
沈端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太残酷了。”
“谢谢,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你再来提醒。”她的声音竟然也能够如此平静,如此冷酷。
“他对你来说真的已经重要到可以忽略掉罪恶?”沈端如此问着,话语里却没有怀疑,只是有着浓重的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顾景颜就是如此的无可救药。
没有罪恶,只有美。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沈端恨恨地说着。
顾景颜进一步激怒着他,“但不是现在。”
沈端似乎很气恼,他握紧拳头重重地打在桌子上,低沉地说道:“但我不确定我自己是不是会。”
“什么?”
“我不该帮展明同。”沈端直直地看着顾景颜,“可是,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你。”
“我的嫌疑最大么?”顾景颜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干燥的天气里似乎开始出现裂纹的手,微微地咧了咧嘴。
沈端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想亲自问问他么?”许久之后,他才再度开口,抛出这么一个问题给她。
顾景颜回答得又快又坚定:“不想。”
“好吧。”沈端叹了口气,“随你。你只要开心就好。”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并没有看她。
“谢谢。”在他走后很久,对着一室虚无,顾景颜终于如是说道。
她脱力般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她看不懂自己的心。展明同杀了林言,因为林言知道他的秘密。
可是林言自己也没有拒绝这样一场死亡。
顾景颜的心里居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是因为他死时的样子么?像是一场献祭。
可是展明同呢?他在哪儿?
自从那日他离开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然后就是林言的死。
沈端问顾景颜是否想亲自问一问展明同,她说了不想。
可她不是不想。她是害怕。
明天是林言的葬礼。他会去么?顾景颜只是在想着这个问题。
…………
晴了许久的天终于阴了下来,这样才符合顾景颜对于葬礼的设想。林言死在阳光的阴影里,那么,就该由灰色的阴霾来送他。
11 月。想到阴天,想到死亡,想到诗意的哀愁。
而今天正是这样。阴天,死亡,诗意的哀愁。顾景颜执意在衣领下的纽扣孔里插上了一支小小的伯利恒之星。
多么讽刺。
她终于知道了,那天她看到的像六芒星一样的白色小花,就是这场献祭的引子。
而它是那么像林言。
三月十九日的生日花,花语是敏感。——连这种细节都如此臻至完美的谋杀。
顾景颜屈膝跪在林言的墓碑前,手指抚过那行数字:1964 年 3 月 19 日——2013 年 11 月 7 日。
上面是林言二十三岁时的照片。1987 年。他的笑容明净温暖,如同三月的阳,毫无阴影,展示着最纯粹的美。
顾景颜靠着林言的墓碑斜坐下来,突然之间觉出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幻灭感。
二十三岁时的林言,和顾景颜认识的林馆长一点都不像。她说的当然不是外貌,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二十三岁时的林言,笑容里不是温和,而是爽朗与纯净。也没有现在那种旧式欧洲贵族般的严肃、矜持和彬彬有礼,相反,更多的是活泼、乐观、激情和浪漫。
顾景颜第一次觉得林言是如此神秘。空白的过去,和不再有的将来。
浓重的阴霾在冰凉的石质墓碑上凝出冷雾,林言的脸渐渐模糊。不,模糊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顾景颜的眼睛。
而他没有来。
这个他,说的是展明同。当然,他没有来的理由,因为他和林言的生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他不可能会来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我为什么要执著地认为这是他犯下的罪案?顾景颜问自己。不,当然不是因为沈端的判断。那只是她自己的判断。从内心深处,她不希望是他。然而,她坚持要是他。
动机呢?因为洛丽安么?为了一份根本不知所谓的手稿杀人?而且对象是他,林言,安静,与世无尤的林言。
林言到底知道多少,涉及多少,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谜题了。他不会是那“第四个人”,绝不。在任何情况下,顾景颜都无法相信林馆长会在自己的窗外留下那么一行字。
该如何收拾自己此时的心情呢?这终于完全冲开了她的掌控,彻底与一场恶作剧或者游戏划清了界线。——他们在此间赌上的是命。多残酷的认知。
若我死去,会不会有人伤心?
若我死去,会不会有人开心?顾景颜真正该问的,其实应该是这句才对吧。
“天晚了,他们都走了。”沉静如夜色的男声。
“下雨了么?”顾景颜轻轻地问着。
“嗯。”他回答道。
原来那上面落下的,都是雨水而已。
“颜颜。”
“言?”顾景颜的手指猛地收缩了一下。
“11 月 7 日。”沈端俯下身,凝视着那个日期,“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顾景颜从来都不知道。
“1988 年 11 月 7 日。”
1988 年。二十四岁的林言。那个时候的他,是像这张照片,还是像顾景颜的记忆?
2013 年 11 月 7 日。林言死的那天,展明同刚好二十五岁。她忘记的和错过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在惩罚我么?顾景颜绝望又无奈地想着。
“他不会来的。”
“可是洛丽安会来。”她轻轻靠在墓碑上,那些潮湿冰冷的气息紧贴着她的脸,“D 会来。”
“你知道么,沈端?D 他姓段呢。”顾景颜低声喃喃着。
也许沈端的身形不稳了一下,因为她感觉遮雨的伞有一瞬的偏移。但到处都是冰冷,她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判断。
天在下雨。沈端在站着陪她。
顾景颜突然爱上了这里沉沉夜色中的宁静。身边有人反倒让她觉得恐惧。会在这里游荡的都是些哀伤的灵魂,却只有那些仍旧活着的人会带来伤害。
靠着冰冷的石碑,反倒更加让顾景颜安心。她不是最冷的,在这里,她显得多么温暖。不用和美好作对比。相较于死亡的阴暗冷酷,她是多么的光明温暖。
沉睡,沉睡。
夜之魂在这里安眠。
明日阳光初绽的恐惧将不会再侵扰你,
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星光与黑夜温柔的召唤。
沉睡,沉睡。
这里的冰冷反而比人世温暖。
罪恶是光明的产物,
在夜的怀抱中只剩下美好的安然。
沉睡,沉睡。
夜魂侵入顾景颜的衣衫,将寒意尽染。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连同黑夜一起留下,等待将来的某一天再回来找寻。
那个时候,她仍旧是她,而他仍旧是他。
…………
十一月,是最有末世情怀的一个月。昏沉,雾霭弥漫,这一切似乎都是冬日的前兆。顾景颜想起洛丽安所说的那个冬天,1895 年。
她们之间相隔得太久,又有无法泅渡的死亡之河横亘其中。顾景颜没有觉得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是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而已。
她再次出神地看着左手心里的伤痕,极为浅淡,似乎已经成为了她掌纹的一部分。甚至都记不真切它的由来,只是每一次看着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底的某一处,在割裂般地疼痛。
展明同没有来。虽然是已经预想到的结果,却还是觉得不舒服,像是缺了一块儿。也许顾景颜是想亲口问问他,关于林言,关于……伯利恒。
沈端也没有告诉她更多,他只是说完成了对她的承诺。中间的一切顾景颜都不得而知,所以,如何会不觉得这结果太过突兀了呢?真的,她无法理解,这所有的一切。
展明同如梦境般踏着雾霭而来,他们相拥热恋,在雾散尽时分开,消失无踪。
林言未出口的秘密和他一同死在阳光之下,而被十一月的雨水永久埋葬。
故事没有终结,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向了岔路。
林言去世之后,又有一个新的图书馆馆长过来,但只是挂名而已。顾景颜突然发现这个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她自己。
虽然是市立图书馆,但现在来的人已经很少了。它的依旧存在,似乎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它有着先进的智能化操控系统,似乎也不再需要更多的员工。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来。
图书馆馆长的死像是一种诅咒。不,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有图书馆情结了,除了顾景颜之外。
现在,它是顾景颜一个人的了。保洁人员每天都会过来打扫,但大多数时候,这里的工作人员只有她一个。
顾景颜辞去了之前在 Z 大教授欧洲文艺的那份她以为的兼职。从此,她将只是一个图书管理员而已。
如此纯粹的生活,真的很好。她已经成功地将这个华美的市立图书馆变成了自己的,因为没有人再在意它。出于这样的原因,再加上天渐渐冷了下来,终于,就连闭馆时间也提前了一个小时。
闭馆之后,是静寂的傍晚。顾景颜一个人穿梭在各个楼层之间,平底靴发出有规律的响动。上面的金属饰扣不断地敲击着,硬质的声响。仿佛游荡的夜之魂。她对自己阴冷地一笑。
落日余晖将阴影铺洒进来,高大的蜂蜜色书架上满是古旧的淡淡的纸页香气,难以形容却易于记忆。顾景颜像是游荡在中世纪被遗弃的古堡里,书中的灵魂沉默地喧嚣着。
哦,恐惧。她怕是再也无法摆脱了。这样也好。
时间不动声色地滑过去,转眼就要到十二月了。
这是顾景颜最喜欢的一个月。结束,也是开始。
沈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我得好好想份礼物给他。
她如是想着。
47/分隔·维欧尼
于是,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再次看到沈端的时候,顾景颜问出了那个问题:“沈同学,鉴于我最近心情不错,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在顾景颜说完这句话后,沈端看她的表情好像她在抽风。
“那个……那……”
“Go ahead,想说就说。”
“那我说了,你……抽风了吧……”
顾景颜终于噗哧一下笑了出来,果然,很不正常呢。
“哎,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我才是正常呢?”
沈端的脸抽搐了一下,“呃,颜颜,咱们要不要上医院去?”
“好啊,你付钱就行。”顾景颜一脸欣然地说着。
沈同学成功被她吓翻了。
“唔,你说的啊,你的生日快到了。像咱这么一点就透的当然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不是?”顾景颜摇头晃脑地说着。
沈端感觉今天的自己像是在梦游。不过这是顾景颜啊,不正常才是对的。
他配合地摇着头,故作遗憾地说着:“唉,果然原来是我们不熟么?”
“唉,也许吧。”顾景颜装模作样地回了他一句,“一般这像是决裂的前兆吧?”鬼使神差地,又补了这么个问题。
沈端这次倒笑了,“上次和展明同……有多久?”
“忘了。”
顾景颜的反应甚至过于平淡了。沈端的笑容僵硬了一秒,转而继续道:“礼物的话我要好好想想,至少在那之前不要反悔。”
“当然,我说出的话从不反悔。而且,”顾景颜顿了一下,“我不喜欢欠别人。”
“你觉得你欠了我?”沈端的嘴角浮起讽刺的微笑,“一份生日礼物?”
顾景颜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了。”他没让这沉默持续太久,“不管怎么说都先谢谢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是吗?顾景颜想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极少和别人说话,极少,就连和沈端也一样。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洛丽安、手稿、《血之花》、林言、展明同、夏辰的话题,只有公事公办的交谈。
所以,开始的时候沈端才会觉得顾景颜在抽风。
他是对的,我是在抽风。顾景颜漠然地想着,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失去展明同让她的人生彻底错乱了。
林言的死,解不开的谜团,无人可诉的孤独。顾景颜的心理状况已经岌岌可危了,她放任自己沉浸在十一月的死寂之中。巨大空旷的图书馆像是一座坟墓,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守墓人,还是这墓穴中的幽灵了。
林言的死像是帮顾景颜做了决定,她必须斩断和割裂与展明同有关的一切,即使那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她甚至无法像洛丽安一样,保有着对 D 的回忆而度过终身。展明同被杀死在她的记忆之中,成为永恒的,无法言说的,却也永远无法遗忘的伤疤。
她真的错了。
唯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唯有。
而遗忘,可能比死亡还多一点点。可是谁又能做到真正的遗忘呢?
…………
12 月。1 日。2 日。3 日。4 日。5 日。6 日。7 日。8 日。
又已经有一周多没有见过沈端了,不知道他要的礼物想好了没有。
可是即使他现在告诉顾景颜,她也没有时间准备了。
12 月 8 日的晚上,天气突然变得很冷,听说明天要下雪了。顾景颜已经习惯了这一年的温暖,倒是茫然失措起来。
离开图书馆之后,她去取给沈端预定的礼物。其实早就自作主张地决定好了,那等他的回答不过是一个多此一举的过程,是吧?
顾景颜选中的是北隆河歌夜堡出产的维欧尼。
Viognier,关于这个名字,有一种说法是说它是取自古罗马语中的 Via Gehennae 的发音,意即“通向地狱的道路”,大概指的就是这种骄纵的维欧尼葡萄难以种植吧。因为骄纵而具备的贵族气质,诗意的典型,蕴含着紫罗兰的香气,金合欢的香气,以及后味中的麝香和杏仁香。
这是不是很像沈端呢?
“礼物想好了么?”拿着包装得极为精致的维欧尼,顾景颜站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给沈端。
十二月的晚上,玻璃门外面温柔的灯光,像是下过雪般亮闪闪的地面,以及想象中的微微润湿的风。
“嗯。”他说。顾景颜可以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沈端,该是淡淡的笑,以及执著的眼。
“是什么呢?”她问道。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当然。”
“嗯,好。”
“就这样?你的生日礼物呢?”沈端好像还是没有告诉她。
“嗯,就这样。”这好像是沈端第二次先挂掉她的电话。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顾景颜怔愣着出神,是那一天,她告诉了沈端那个关于展明同的梦境。
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忙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一点点放大。顾景颜茫然地挂了电话,抬手推门。
他在那里。
他,展明同。隔着薄薄的玻璃,再加上十二月在玻璃门上冻结起来的冰。
顾景颜愣着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他开始在外面不耐烦地敲门,她搭在门把手上的右手虽然带了手套却仍旧有一种被冻伤的感觉。
顾景颜迟迟不去拧开那扇门。
展明同深巧克力色的眼眸中浸着夜晚的寒气,天是真的开始落雪了还是仅仅是她的错觉?
终于,顾景颜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十二月寒冷刺骨的夜风倏地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但是又带着展明同身上的香气与温暖。
“好久不见。”错身而过时他淡淡地说着。
顾景颜抱紧怀中的维欧尼快步走开。
到了街的另一面,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顾景颜迟疑着回头看展明同。他一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
该是忘带手机了吧?总不会是和我一样不再需要那东西。顾景颜出神地想着。
展明同没有关电话亭的门,涌进去的风扬起大衣下摆,有着遗世独立般的美感,而他的表情却专注得引人入胜。
不知怎么的,顾景颜定定地站了好久,不舍得转过身去离开。
也许她是在 2013 年,而展明同是在 2008 年,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窄街,而是五年的时光。他仍旧停在那里,提醒着顾景颜的过去。她舍不得离开的不是他,而是上一个十年的末尾。
记忆总是太会开玩笑。顾景颜越是想记得什么,就越是记不得什么。也许这五年间她选择的是快进,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来得及记下。
也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凭借她的想象力无法填补起这其中的空白。
顾景颜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展明同挂了电话离开之后她还站在那里。
我不是在想他,我是在想我自己。顾景颜想,怀中的不是一件温暖的礼物呢。
明天是星期一,闭馆日,没有人,可是沈端应该会去的吧。
12 月 9 日,早上八点半,顾景颜给自己的鸢尾花浇过水后,开始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的靠背椅上看书。
今天果真下雪了呢。生日快乐,沈端。
如果我也能,望着窗外,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男子。他将着深色长衣,伫立在刚下过雪的花园。瞳仁像融化的巧克力糖,唇形美好。他不要看我,他应当看向天国。
而当顾景颜抬起头时,她看见了沈端。沈端的眼睛是深琥珀色,有着奇异的光彩。
顾景颜隔着落地窗看着他的唇形,判断出他想要说的话。
“我-听-见-了-呢。”沈端笑得如同顽皮的孩子。
听见了呢。顾景颜低头微微笑了一下,是生日快乐么。
“嗯,早啊。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招呼沈端。
“唔,好久不见了嘛。”
“最近在忙?”又是一句寻常寒暄。
“是啊,”沈端一脸疲惫地拉开椅子坐下,“因为一直在想该向你要什么礼物,很是困扰呢。”
“呃?这样?”顾景颜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那这么多天不还是没有结果。”她有些轻哂道。
沈端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有时候,顾景颜甚至觉得他的分裂一点也不亚于自己。
“什么啊,我昨天就已经说了。”沈端不满地对顾景颜说道,语气里甚至有一些……撒娇?
“说什么了?”她确定他没说过任何一句关于生日礼物的事。
沈端无奈地蹙起眉,“你还真是健忘啊,”他的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带着些微玩笑的意味,“之前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什么?”
“唉,算了算了。”沈端耸耸肩,一脸“我就知道你总是这样我干嘛还在意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的表情。
顾景颜果断地目露凶光,“你是在暗示我反应迟钝么。”
“就算是吧。”沈端总是这么的……诚实。
顾景颜双手环抱,挑着眉,“喂,那谁谁,礼物还想不想要了。”
“谁说过不喜欢欠别人,敢用这个威胁我?”沈端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
“数三秒消失。不,现在,立刻,马上!”
“那我的礼物?”他对这个还挺上心的。
“破费都破费过了,”顾景颜想起那一大笔钱的时候还真是心疼,“晚上吃饭的时候带给你。”
“哦?倒是有额外的惊喜?”沈端的眉梢里挑着一抹喜色。
“想都别想,只一份而已。”顾景颜郑重地泼了他一盆冷水。
“可是我之前的要求,”沈端说话的声音是过分的温柔,“不过是你今天可以陪我一下而已。”
48/迫近·柚子茶
顾景颜正准备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听到这句不禁愣住了,“你说什么?”
看着沈端张口欲言的样子,她又赶紧继续说道:“不……不用再说了,我之前问的那句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
“有这么吃惊么,你果然是迟钝得可以啊。”沈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什么啊,我是在心疼,”顾景颜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早知道你的要求这么简单,我又何必费尽心思地破费一番呢。啊,”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赶紧说着,“那个我已经买过礼物了,晚上的饭就……”
“我请。”沈端无可奈何地接到。
“你是好人。”顾景颜厚颜无耻地笑着。
“不过,我的要求一向都很少吧……”他又说道。
“可是我从来都不答应别人的要求呢。”
沈端似笑非笑地蹙了下眉,“就算是吧。”看见顾景颜并不愉快的表情,他赶紧更正道,“啊,不是就算,是真的就是这样,对吧?”
“也许吧。”顾景颜有些冷淡地接到。
“唉,好歹今天也是我生日哎,你怎么说偶尔让着我一下也是可以的吧?”沈端这么说……难道是在示弱么?
这个认知让顾景颜的心情很好,嗯,那也许她是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了呢。
但怎么总觉得沈端最近以来一直怪怪的。顾景颜一边把书收回书架,一边思索着。又或许他从来都是这样而只是她一直比较迟钝没有发掘出其本质而已吧。
我美的原型?顾景颜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果然只可远观什么的,距离产生美什么的真是真理啊。
真是失落呢。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再回头了吧?如果当作好朋友的话,沈端这样的性格应该算是很好吧?顾景颜有这么多的不确定,她需要有人来教自己。
这半年来的改变真的比过去二十四年来都要大么?不停地否定否定再否定,却也不能再提出一个新我。
顾景颜这会儿倒是羡慕起洛丽安来。洛丽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要,简单到极端化。可顾景颜呢?她的矛盾不是源自现实的困惑,而是源自先天的缺陷吧。
那么,也就没有办法了。她没心没肺地笑着,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沈端在和她说话,她又一次心不在焉。
其实顾景颜都知道。她都知道,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她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待着。
在没有遇见沈端之前,她是会无聊,但也只是无聊而已。一个人的无聊总要好过两个人的尴尬。
所以,我最终才会放弃展明同是么?顾景颜平静无波地想着,虽然我爱他,但这爱毕竟无法长久。我真的是个太过冷情的人吧。所以你看,我怎么会像洛丽安呢?
她的爱总是无法持久,就连好奇心都是。似乎已经很久没再想到过洛丽安了,虽然偶尔想起时,会想要探知答案,但又什么也没有真的去做。
林言死了,夏辰和她互相都不愿意见面,展明同和她也无话可说。连那个来自“第四个人”的威胁也彻底消失了,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仅是自己在神经错乱时出现的被害妄想症。
顾景颜最喜欢的故事里有这么一段话:
凡者世间行走
千里万里
遥不可及
因为他们没有飞升的翅膀
和划破未知的剑
而顾景颜是自以为是天才的凡者。
遥不可及啊,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顾景颜被困在了这里,折掉了翅膀,未知像是迷雾,紧紧地包围着她。而可以拯救她的骑士,却死在了出生之前。
“在想什么?”恍然间,额头上传来凉凉的触感。
是沈端。
“没什么。”顾景颜拉回再次散漫无章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过于沉浸于自己的情绪,甚至严重到常常与这个世界脱节的地步。而且这个现象正在变得越来越严重与频繁。
沈端的手还放在她的额头上,硬质又轻柔。
顾景颜微微抬眼看他,他抿着唇,似乎在斟酌,表情有些严肃郑重。
彼此默了一会儿之后,沈端突然似是并不经意般地拿开了手,开口问道:“晚上去‘遗忘之境’好么?还有展明同和夏辰……”
“好啊。”虽然奇怪于他的话,但顾景颜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都不用想一下?”为什么沈端反倒是一脸不满的样子,这难道是某种试探?
“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嘛。”这毕竟是顾景颜许给沈端的生日礼物。
可是,她似乎也曾经答应过他,要远离展明同。所以你看,经常处于矛盾中的,可并不只有顾景颜一个人。
“唔,那我去看书了。”
总是有着奇怪想法的沈端让顾景颜突然间觉得很好笑,“用看书来过生日,你还真是好学呢。”
“我还没有忘记洛丽安。”他走向书架的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又略有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景颜微怔了一下,“多谢你的提醒。”
在书架前徘徊了半天,沈端折回来问她:“哎,那如果我邀请你出去呢?”
“虽然很高兴接受这样的邀请,但很可惜我在上班。”
“今天不是闭馆日么?”沈端一副受伤的表情。
“唔……虽然不对外开放,但并不是不用工作了。”顾景颜貌似真诚地耸了耸肩,“最近人手不够,我只能等闭馆日才能进行整理。”
“那么我不是只能看书了么。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还不准备放弃掉我的生日礼物。”沈端认真的语调让顾景颜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下午我争取提前忙完工作,然后我们去……”去干什么呢?“看电影?” 这好像是顾景颜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
说完之后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不急着去‘遗忘之境’的话。”
起先,沈端一脸惊疑地看着顾景颜,然后嘴角开始泛起笑意,如此舒展明净。然而在听到她提起“遗忘之境”之后,沈端的表情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那种事怎么可能着急呢。况且那家伙也在,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顿幸福的晚餐。”
“还不是你要求的?”沈端反复得让顾景颜觉得有点儿好笑。
“怎么可能?”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昨晚你挂电话之后不久他就打来给我,说什么今天要一起吃饭帮我庆祝生日。抽风呐。但回绝什么的貌似也不太好,就只能这样将就了。而且,”沈端停顿了一下,语气有点涩涩的,“他打来的电话号和你用的一样。你们应该见过了。”他低头看着顾景颜,“我以为这也是你的意思……”
“我……是见过他了。”心猛地一紧,顾景颜想起昨天晚上遇见的展明同,眸色温暖而眼神淡漠。
“哦。”没什么情绪的回答。
“他和五年前一样么?”忽然间,顾景颜莫名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
“他,还是五年前的他么?”她追问着沈端,鬼使神差得连自己都觉得讶然。
“那你呢?你还是五年前的你么?”沈端没有回答,反而这样问道。
“那你呢?”顾景颜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抛回了问题。
“我仍旧是。”沈端答得坚定。
“那夏辰呢?”顾景颜继续问。
“也许仍旧是。”沈端给了她这个有些不确定的答案。
“那我呢?”沉默了一下,顾景颜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有些鬼使神差,有些冲动,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沈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静默了很久,他的表情近乎哀伤,眼神里的阴影更为浓郁起来。最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涩然开口:“我希望不是,但你仍旧是。”
一瞬间,顾景颜忽然很高兴。但是沈端的阴悒影响着她,她的心在莫名地抽紧。
“他也仍旧是。”沈端继续说。
可是顾景颜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又一次,她感到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这不安又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直觉地,沈端要告诉她什么事,是她一直在找,可是又不敢知道的,最后的真相。
顾景颜紧张地看着沈端,表现得太过明显,连处在情绪瞬时低落的沈端都看出了她的不安。
忽地,沈端笑了起来,笑容很美,却依旧带着抹不开的阴影。他微凉苍白的手再次覆上顾景颜的额头,她似乎有着隐隐的战栗。
“不要害怕,颜颜。你是真实的。”沈端这么说着,而顾景颜的不安却愈加浓重,她觉得像是要达到顶峰,叫喧着侵占自己全部的意识。
片刻之后,沈端收回了手,他在顾景颜对面坐下,与她的视线保持平行。
“这三年多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最终我们都没能得到我们想要的,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许是我太过自信了。对不起呢。”
沈端说了这样的开场白。
“实验”,又一次提到的词。
“唔,都没有关系了。虽然我现在不是很懂,但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是吗?”顾景颜还在回避着这个话题。忽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一天,她在逼迫沈端,让他告诉自己真相,最后,那次尝试被展明同失踪的消息所打断。
那么这一次呢?还会有什么,有谁,来阻止么?隐隐地,顾景颜竟似有些期待,期待着……阻断。
“也许吧。虽然我希望能够给你一个否定的答案。”沈端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已经知道了吧?是吧?知道了吧?”
“什么?”顾景颜淡淡地摇了摇头,有些嘲讽的笑意,“你说过的,我一向很迟钝。”
“我那是对你的恭维。”沈端虽然笑了,但笑得毫无笑意。
“生物电学。”
看她又在发着呆,展明同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奈。今天天气很差,雾霭沉沉,像极了他们这几天的情况。他们站在雾里,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顾景颜的笑容里都藏着阴影,雾气太大,他看不清楚。而展明同的爱意却散在雾里,裹挟着她,又被隔绝在外。
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一个答案,还是害怕一个答案。
即使相爱的人之间,也永远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展明同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
我绝对会挖出你的两个灰眼睛,
放进泥土做的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会属于我,
我绝对会无情地挖出你的心脏,
放入一个石头制的心。
他突然拥抱了一下顾景颜。
“阿展?”她疑惑地叫他。
“嗯,想你。”展明同依恋地蹭着她的脸颊,之后又放开了她,“沈端过来是想告诉你,林馆长找你。”
林馆长?顾景颜蹙起眉,难道是因为最近自己请假太频繁了?
其实她也想找林馆长聊一聊。还是因为那个问题,她迫切地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沈端和展明同给了她截然相反的答案。而她的心,也总是在反复摇摆。她觉得不是记起她是谁,而是在选择,顾景颜还是苏异。
生活是一条线,而他们只是其中一个一个的斑点。顾景颜的点有多大呢?可以容得下多少事,多少人呢?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她的点很小,小得容不下世界,只有她自己。或许连这都不完全,所以,她总是分裂的。
她似乎是顾景颜,似乎是苏异,又似乎谁都不是。
林馆长,林言。这个故事之外的人。可是顾景颜又总是有种感觉,林馆长应该会告诉她一些什么。
然而顾景颜去找林言的时候,他刚好在忙。因为没有提前约好时间,她去的倒是不凑巧了。林言示意她在旁边等待一会儿。
林言的办公室里有株很漂亮的花,像是六芒星一般的白色小花。她第一次见,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景颜,”看她被那株花吸引似乎要越凑越近的时候,林言出声叫住了她,“洛丽安的手稿,是我的。”
顾景颜猛地一惊,愕然地回头看着他,思绪翻滚。难道,林馆长才是那一直隐在背后的第四个人吗?
林言摘下眼镜,手指捏了捏眉心,“事情似乎发展得很糟糕。”
顾景颜与林馆长的交往其实不多,他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长辈,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又足够宽容。
因为有这样的长辈滤镜,顾景颜看林馆长总是带着一丝敬仰与距离。而往常的他也总是平和儒雅,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疲惫与无力。
顾景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端应该一直在劝你,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林言抬起头看着她,顾景颜的眼神里有困惑有探寻,同时也有着被掌控的不爽。
“这事儿跟沈端有什么关系?”她平静地问着,声线发冷。
林言笑了笑,“沈端他一直在帮你。”
顾景颜蹙起眉。
“他应该告诉你了,你们很久之前就认识。在关于你的事情上,也是他一直在拜托我照顾你。”
“至于你为何想不起来,或者,”林言话锋一转,“你想知道的,你到底是谁的问题。景颜,”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会因此改变自己。如果你陷入了困惑,那就放开他。”
“保有自己已经很困难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还重要。孩子,”林言起身走近她身边,顾景颜第一次看着这样的他。他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选择过了,那就不要再继续犯同样的错误。”
顾景颜眨眨眼睛,林言的话信息量有些大,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林馆长似乎知道自己的许多事,这很奇怪。
“阿展是个好孩子,正是因为他太好了,你们才不能在一起。”林言坐回到桌子后面,“你说他是你。所以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是你,那你又是谁呢?”
那你又是谁呢?林言的问题像一把利刃,刺开了她的心脏。顾景颜觉得有种难以为继的痛楚弥散。
“周四下午两点,你再来找我吧。到时候,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林言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展明同。”
顾景颜魂不守舍地回了家,林馆长告诉她的事情让她手足无措。
吃饭的时候,展明同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怎么了?林馆长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难受。”
“啊?没有。”顾景颜回了神,“只是最近工作耽误得太多了。阿展,”她柔柔地叫他,“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进展得太快了?我们也……不太正常。”她苦笑了一下。
他们相爱,如同世界末日马上就要到来一般。不提过去,没有未来,仅在此时此刻,疯狂相拥。
“对不起,”展明同垂着头道歉,顾景颜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我先回去,等你做好准备。我只是……”他无奈又自嘲地扯着唇角,“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爱你。”
顾景颜没有回答。他们之间的沉默更重了。默默吃完饭,展明同收拾好厨房,坐到顾景颜旁边拥抱她。
她依旧在发呆。感受到展明同的气息之后,她把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似是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阿展,你说你是我。那我呢,我又是谁呢?”顾景颜开口问道。
“是林馆长问你的?”
顾景颜坐起身,“没有,我只是随便想想。”
展明同从背后抱住她,手臂收得紧紧的,“你相信沈端,相信林言,却独独从来都不相信我。”他垂着眼眸,压下泛起的酸涩。
阿展。顾景颜在心里默念着。
却无言以对。
45/哀歌·冰火
展明同离开了。
一如消散的雾气,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在十一月的阴霾里,顾景颜长久地发着呆。
又一次想到未来的事情时,她十分平静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规划里只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
她想要到马德里、巴塞罗那、伦敦、巴黎……循着洛丽安的足迹。
也许在每个地方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因为她喜欢自己一直是漂泊的,那么也就注定了不需要有另一个人与她同在。与她同在的是那些城市之光。
所以她的未来注定只是一个人的未来,她很高兴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小女生对爱情的憧憬与依赖。
也许顾景颜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无论是重新回归的夏辰的美,还是注定流离无定的未来。与她同在的是梦想。是美。是影子。不是展明同的,而是她自己的。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像洛丽安那样子留下一份手稿。只可惜自己的故事太过苍白,而且没有人会懂,包括她自己。
故事的开端总是有雨,但无法确定它能否有一个明丽的结局。顾景颜希望它是,可是纯净美好无法存在于现世。
于是,故事中出现了第一具尸体。尸体是永远无法具有诗意的。
那是三天之前。被害者死于又名夏季雪花的伯利恒之星,毒性 6 级,发作时间立刻。
顾景颜之所以判断他是死于这种有着浪漫名字的植物,是因为遗落在他脚边的那支伯利恒之星。凶手的意图很明显,他想要一场诗意的谋杀,他告诉他们,被害者死于伯利恒之星。
被害者。顾景颜想,其实她不应该这么无动于衷地说出这样三个字,不应该近乎冷漠地叙述这么一个悲剧。
她如此说,是因为害怕会无法抑制地模糊双眼。她如此说,是因为害怕失去理性的判断。
被害者。这三个字应该替换为林言。林言,亲爱的林馆长。虽然,顾景颜并不真的与他多么熟识。
但是他又知道那么多她的心事。
她是谁呢?这问题也许永远也没了答案。
顾景颜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那天。林言背对着门靠在扶手椅上,脚边优美地安放着伯利恒之星。他僵硬的唇角有诡异的微笑,他紧闭的眼睛似乎含着哀伤的阴影。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斜进大大的窗子,将他阻隔在阴暗的一方。只是有死亡的气息,和淡淡的慢慢弥散的哀伤。如果这只是一出戏的话,它将会有着最夺目的光彩。
可惜不是。
可惜……么?
关于林言,顾景颜知道的并不多。她只能描述一种感觉,他所给予的感觉。
在面对着他死去的身体的时候,慢慢地回忆,一点一点地想象。
他是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保有年少时英朗的姿态,笑容温暖。讽刺的是,叫做“言”而喜欢沉默。有着属于他那个年代的隽永气韵,安静,沉稳,严肃但温和。举手投足间有着典雅的贵族气质,良好的修养,矜持而彬彬有礼。
凶手似乎知道顾景颜那天和林言有约。他是希望她成为第一目击者么?
林言的死,给顾景颜的不是恐惧,甚至也不是悲痛,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愁。
她静静地看着他,心内满溢的是诗意的哀愁——他的死像是一种艺术。她冷酷至极,而心却柔软地像是要化掉。
顾景颜似乎想要感谢凶手。此时,林言的死还不掺杂一丝一毫丑恶的东西,而是充满着悲剧的诗意——像是一首短促而歇的哀歌。杜伊诺哀歌。她无端想到这个。只是那两个字,哀歌。赖伦铎尔哀歌。同样,也只是因为那两个字,哀歌。
林的哀歌。言的哀歌。
柔软,甜蜜,像是浸了蜜汁的毒药,充斥着快要满溢的悲剧韵味的美感。顾景颜不再惊讶于自己的冷酷。无法,无法。
然而死亡毕竟是死亡,尸体不应该有诗意可言。他冰冷,僵硬,带着不复温暖的笑意,而只延续着一贯的沉默——这是死亡的气息在弥漫。阳光冷得像冰。这不像是真实,而似乎是古旧的大幅油画。
顾景颜沉迷其间,忘记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
她俯下身,将冰冷的右手覆在林言更为冰冷到似乎不再有温度的手上。死亡。死亡。她的心顿时空无一物,如同这死亡本身。
阳光冷得像冰,而顾景颜,在阴影的这端。光与影的界限,生与死的间隔。
她跪到膝盖发麻。日光倾斜得更厉害了,冰冷从骨缝渗入,和着无法言明的柔软的哀伤一同弥散。
顾景颜终于颤抖地奔出门外,死亡被她锁死在身后的房间。接下来会有警察带着谋杀的丑恶和犯罪的肮脏来驱走这静寂的诗意的美好。
她不愿意恨那个凶手,他至少让她和林言有了最后也是最美的见面。
顾景颜无法恨他。因为他是展明同。
…………
“展明同。”沈端如是对顾景颜说。
她知道。
“他没有动机。”她却是这样回答。
“《血之花》。”沈端只说了这么三个字,简短,有力,冷酷。
果然么?
“林言他作为图书馆馆长,有理由不知道《血之花》和洛丽安的事吗?”沈端表情严肃地问她,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顾景颜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她当然知道。她又一次违背了誓言,她将林言的话告诉给了展明同。
所以她受到了惩罚。她将永远不会知晓,林言将要告诉给她的答案。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是展明同干的。”最后,沈端这么总结到。
不,个人的意愿无法改变现实,顾景颜会让理性的判断统御一切。但,她控制不住作为一个人的情感。
作为一个人的情感?何等讽刺。作为一个正常人,如何会不因为一场谋杀而恐惧,不因为一次死亡而悲痛呢?
欣赏死亡之美。何等变态的想法。何等残酷。……何等,诱人。
他始终是她爱的展明同,即使是谋杀也充满了诗意。
不,不。这样危险的想法不该存在。或许换个人还可以。但他是林言,顾景颜的图书馆馆长,让她能够将理想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保证。——她唯一敬重的人。
死亡即是幻灭么?突然意识到他们已永无再见之可能。不再有林言。是否会有些不习惯?
不,除了没有自己,什么都可以习惯。世界是荒诞的。
顾景颜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沈端似乎将这归结为她难以接受林言的死和展明同即为凶手这一事实。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而她又无法解释。
“证据。”顾景颜突然抬眼,有些严酷地说出这么两个字。
“伯利恒之星。”今天沈端说话总是很简洁,给人一种确定无疑,难以驳倒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她又喜欢这样。
顾景颜缓慢地摇头,突然不想说话,只是突然不想说而已。
“林言被害前展明同刚从伯利恒回来。你知道,我们这里根本无法找到这种花。而且,”沈端停顿了一下,“我问他的时候他本人并不否认这场谋杀。”
果然。我的展明同。
“你打算怎么办?”顾景颜问沈端。
“相较于死去之人,我更看重活着的。”沈端近乎冷酷地微微一笑道,“我已经设法让警方相信这只是一次悲剧性的意外。——我们已故的图书馆馆长错将伯利恒之星作为百合的一种误食而导致的食物中毒,因为发现得不够及时而没有来得及挽救他的生命。”
顾景颜轻蔑地摇了摇头,“还是那一点,伯利恒之星的来源。”
沈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
“林言自己培育的就有一株伯利恒之星。”他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忽然之间,顾景颜很想笑,“所以你之前说的什么‘我们这里根本无法找到这种花’其实只是胡说而已?”
“不。”沈端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苛,“林言的伯利恒之星和要他命的那些不是同一株。”
“这样说来那些警察如何能接受林言是死于意外?”顾景颜怀疑地问道。
沈端轻哼了一声,“你难道不觉得就这样结案要比继续追查下去好的多么?林言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嗣,没有特别相熟的朋友,如此孤家寡人,怎么会有人真的在乎他是否真的是如结案报告所说的那样死于意外?这个世界上值得关心的事情太多了,那些聪明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的。”
“没有意义?”顾景颜觉得自己似乎很生气。
“也不全然。”沈端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将那支遗落的伯利恒之星换成了从林言那里取到的。所以,警方自然会很容易接受意外的这个说法。事实上,”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发现那些散落的伯利恒之星是来自于林言的正是负责此案的刑警,验尸结果也证实了他的死因确实是大量误食伯利恒之星从而导致的急性中毒。在没有嫌疑人,没有任何杀人动机的情况下得出这样的结论也不能全然算作是不负责吧?”
顾景颜其实没理由生气。沈端说得很对。而且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林言他既然能够在这里培育出伯利恒之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它是有毒的。”
“你这是过度推测。”沈端笑了,“但不管怎么样,你的展明同暂时安全了。”
你的展明同。顾景颜觉得仿佛一道利剑穿胸而过,爆发出猛烈而持久的痛感。
“还有什么问题?”他问她。
一切都是问题。而顾景颜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我成功地说服了你。似乎。”沈端最后补上了那个词。
“其实你知道是展明同干的,不是吗?”他轻哼了一下,“诗意的谋杀。”
顾景颜震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答。
46/夜魂·雨水
“你那天在那里待得过久了。”沈端看着顾景颜问道,“不害怕?”
害怕,她当然害怕。但不是出于对林言的尸体的恐惧。
“我很累。”顾景颜只好这么说。
沈端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太残酷了。”
“谢谢,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你再来提醒。”她的声音竟然也能够如此平静,如此冷酷。
“他对你来说真的已经重要到可以忽略掉罪恶?”沈端如此问着,话语里却没有怀疑,只是有着浓重的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顾景颜就是如此的无可救药。
没有罪恶,只有美。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沈端恨恨地说着。
顾景颜进一步激怒着他,“但不是现在。”
沈端似乎很气恼,他握紧拳头重重地打在桌子上,低沉地说道:“但我不确定我自己是不是会。”
“什么?”
“我不该帮展明同。”沈端直直地看着顾景颜,“可是,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你。”
“我的嫌疑最大么?”顾景颜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干燥的天气里似乎开始出现裂纹的手,微微地咧了咧嘴。
沈端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想亲自问问他么?”许久之后,他才再度开口,抛出这么一个问题给她。
顾景颜回答得又快又坚定:“不想。”
“好吧。”沈端叹了口气,“随你。你只要开心就好。”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并没有看她。
“谢谢。”在他走后很久,对着一室虚无,顾景颜终于如是说道。
她脱力般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她看不懂自己的心。展明同杀了林言,因为林言知道他的秘密。
可是林言自己也没有拒绝这样一场死亡。
顾景颜的心里居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是因为他死时的样子么?像是一场献祭。
可是展明同呢?他在哪儿?
自从那日他离开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然后就是林言的死。
沈端问顾景颜是否想亲自问一问展明同,她说了不想。
可她不是不想。她是害怕。
明天是林言的葬礼。他会去么?顾景颜只是在想着这个问题。
…………
晴了许久的天终于阴了下来,这样才符合顾景颜对于葬礼的设想。林言死在阳光的阴影里,那么,就该由灰色的阴霾来送他。
11 月。想到阴天,想到死亡,想到诗意的哀愁。
而今天正是这样。阴天,死亡,诗意的哀愁。顾景颜执意在衣领下的纽扣孔里插上了一支小小的伯利恒之星。
多么讽刺。
她终于知道了,那天她看到的像六芒星一样的白色小花,就是这场献祭的引子。
而它是那么像林言。
三月十九日的生日花,花语是敏感。——连这种细节都如此臻至完美的谋杀。
顾景颜屈膝跪在林言的墓碑前,手指抚过那行数字:1964 年 3 月 19 日——2013 年 11 月 7 日。
上面是林言二十三岁时的照片。1987 年。他的笑容明净温暖,如同三月的阳,毫无阴影,展示着最纯粹的美。
顾景颜靠着林言的墓碑斜坐下来,突然之间觉出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幻灭感。
二十三岁时的林言,和顾景颜认识的林馆长一点都不像。她说的当然不是外貌,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二十三岁时的林言,笑容里不是温和,而是爽朗与纯净。也没有现在那种旧式欧洲贵族般的严肃、矜持和彬彬有礼,相反,更多的是活泼、乐观、激情和浪漫。
顾景颜第一次觉得林言是如此神秘。空白的过去,和不再有的将来。
浓重的阴霾在冰凉的石质墓碑上凝出冷雾,林言的脸渐渐模糊。不,模糊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顾景颜的眼睛。
而他没有来。
这个他,说的是展明同。当然,他没有来的理由,因为他和林言的生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他不可能会来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我为什么要执著地认为这是他犯下的罪案?顾景颜问自己。不,当然不是因为沈端的判断。那只是她自己的判断。从内心深处,她不希望是他。然而,她坚持要是他。
动机呢?因为洛丽安么?为了一份根本不知所谓的手稿杀人?而且对象是他,林言,安静,与世无尤的林言。
林言到底知道多少,涉及多少,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谜题了。他不会是那“第四个人”,绝不。在任何情况下,顾景颜都无法相信林馆长会在自己的窗外留下那么一行字。
该如何收拾自己此时的心情呢?这终于完全冲开了她的掌控,彻底与一场恶作剧或者游戏划清了界线。——他们在此间赌上的是命。多残酷的认知。
若我死去,会不会有人伤心?
若我死去,会不会有人开心?顾景颜真正该问的,其实应该是这句才对吧。
“天晚了,他们都走了。”沉静如夜色的男声。
“下雨了么?”顾景颜轻轻地问着。
“嗯。”他回答道。
原来那上面落下的,都是雨水而已。
“颜颜。”
“言?”顾景颜的手指猛地收缩了一下。
“11 月 7 日。”沈端俯下身,凝视着那个日期,“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顾景颜从来都不知道。
“1988 年 11 月 7 日。”
1988 年。二十四岁的林言。那个时候的他,是像这张照片,还是像顾景颜的记忆?
2013 年 11 月 7 日。林言死的那天,展明同刚好二十五岁。她忘记的和错过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在惩罚我么?顾景颜绝望又无奈地想着。
“他不会来的。”
“可是洛丽安会来。”她轻轻靠在墓碑上,那些潮湿冰冷的气息紧贴着她的脸,“D 会来。”
“你知道么,沈端?D 他姓段呢。”顾景颜低声喃喃着。
也许沈端的身形不稳了一下,因为她感觉遮雨的伞有一瞬的偏移。但到处都是冰冷,她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判断。
天在下雨。沈端在站着陪她。
顾景颜突然爱上了这里沉沉夜色中的宁静。身边有人反倒让她觉得恐惧。会在这里游荡的都是些哀伤的灵魂,却只有那些仍旧活着的人会带来伤害。
靠着冰冷的石碑,反倒更加让顾景颜安心。她不是最冷的,在这里,她显得多么温暖。不用和美好作对比。相较于死亡的阴暗冷酷,她是多么的光明温暖。
沉睡,沉睡。
夜之魂在这里安眠。
明日阳光初绽的恐惧将不会再侵扰你,
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星光与黑夜温柔的召唤。
沉睡,沉睡。
这里的冰冷反而比人世温暖。
罪恶是光明的产物,
在夜的怀抱中只剩下美好的安然。
沉睡,沉睡。
夜魂侵入顾景颜的衣衫,将寒意尽染。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连同黑夜一起留下,等待将来的某一天再回来找寻。
那个时候,她仍旧是她,而他仍旧是他。
…………
十一月,是最有末世情怀的一个月。昏沉,雾霭弥漫,这一切似乎都是冬日的前兆。顾景颜想起洛丽安所说的那个冬天,1895 年。
她们之间相隔得太久,又有无法泅渡的死亡之河横亘其中。顾景颜没有觉得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是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而已。
她再次出神地看着左手心里的伤痕,极为浅淡,似乎已经成为了她掌纹的一部分。甚至都记不真切它的由来,只是每一次看着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底的某一处,在割裂般地疼痛。
展明同没有来。虽然是已经预想到的结果,却还是觉得不舒服,像是缺了一块儿。也许顾景颜是想亲口问问他,关于林言,关于……伯利恒。
沈端也没有告诉她更多,他只是说完成了对她的承诺。中间的一切顾景颜都不得而知,所以,如何会不觉得这结果太过突兀了呢?真的,她无法理解,这所有的一切。
展明同如梦境般踏着雾霭而来,他们相拥热恋,在雾散尽时分开,消失无踪。
林言未出口的秘密和他一同死在阳光之下,而被十一月的雨水永久埋葬。
故事没有终结,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向了岔路。
林言去世之后,又有一个新的图书馆馆长过来,但只是挂名而已。顾景颜突然发现这个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她自己。
虽然是市立图书馆,但现在来的人已经很少了。它的依旧存在,似乎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它有着先进的智能化操控系统,似乎也不再需要更多的员工。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来。
图书馆馆长的死像是一种诅咒。不,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有图书馆情结了,除了顾景颜之外。
现在,它是顾景颜一个人的了。保洁人员每天都会过来打扫,但大多数时候,这里的工作人员只有她一个。
顾景颜辞去了之前在 Z 大教授欧洲文艺的那份她以为的兼职。从此,她将只是一个图书管理员而已。
如此纯粹的生活,真的很好。她已经成功地将这个华美的市立图书馆变成了自己的,因为没有人再在意它。出于这样的原因,再加上天渐渐冷了下来,终于,就连闭馆时间也提前了一个小时。
闭馆之后,是静寂的傍晚。顾景颜一个人穿梭在各个楼层之间,平底靴发出有规律的响动。上面的金属饰扣不断地敲击着,硬质的声响。仿佛游荡的夜之魂。她对自己阴冷地一笑。
落日余晖将阴影铺洒进来,高大的蜂蜜色书架上满是古旧的淡淡的纸页香气,难以形容却易于记忆。顾景颜像是游荡在中世纪被遗弃的古堡里,书中的灵魂沉默地喧嚣着。
哦,恐惧。她怕是再也无法摆脱了。这样也好。
时间不动声色地滑过去,转眼就要到十二月了。
这是顾景颜最喜欢的一个月。结束,也是开始。
沈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我得好好想份礼物给他。
她如是想着。
47/分隔·维欧尼
于是,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再次看到沈端的时候,顾景颜问出了那个问题:“沈同学,鉴于我最近心情不错,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在顾景颜说完这句话后,沈端看她的表情好像她在抽风。
“那个……那……”
“Go ahead,想说就说。”
“那我说了,你……抽风了吧……”
顾景颜终于噗哧一下笑了出来,果然,很不正常呢。
“哎,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我才是正常呢?”
沈端的脸抽搐了一下,“呃,颜颜,咱们要不要上医院去?”
“好啊,你付钱就行。”顾景颜一脸欣然地说着。
沈同学成功被她吓翻了。
“唔,你说的啊,你的生日快到了。像咱这么一点就透的当然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不是?”顾景颜摇头晃脑地说着。
沈端感觉今天的自己像是在梦游。不过这是顾景颜啊,不正常才是对的。
他配合地摇着头,故作遗憾地说着:“唉,果然原来是我们不熟么?”
“唉,也许吧。”顾景颜装模作样地回了他一句,“一般这像是决裂的前兆吧?”鬼使神差地,又补了这么个问题。
沈端这次倒笑了,“上次和展明同……有多久?”
“忘了。”
顾景颜的反应甚至过于平淡了。沈端的笑容僵硬了一秒,转而继续道:“礼物的话我要好好想想,至少在那之前不要反悔。”
“当然,我说出的话从不反悔。而且,”顾景颜顿了一下,“我不喜欢欠别人。”
“你觉得你欠了我?”沈端的嘴角浮起讽刺的微笑,“一份生日礼物?”
顾景颜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了。”他没让这沉默持续太久,“不管怎么说都先谢谢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是吗?顾景颜想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极少和别人说话,极少,就连和沈端也一样。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洛丽安、手稿、《血之花》、林言、展明同、夏辰的话题,只有公事公办的交谈。
所以,开始的时候沈端才会觉得顾景颜在抽风。
他是对的,我是在抽风。顾景颜漠然地想着,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失去展明同让她的人生彻底错乱了。
林言的死,解不开的谜团,无人可诉的孤独。顾景颜的心理状况已经岌岌可危了,她放任自己沉浸在十一月的死寂之中。巨大空旷的图书馆像是一座坟墓,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守墓人,还是这墓穴中的幽灵了。
林言的死像是帮顾景颜做了决定,她必须斩断和割裂与展明同有关的一切,即使那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她甚至无法像洛丽安一样,保有着对 D 的回忆而度过终身。展明同被杀死在她的记忆之中,成为永恒的,无法言说的,却也永远无法遗忘的伤疤。
她真的错了。
唯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唯有。
而遗忘,可能比死亡还多一点点。可是谁又能做到真正的遗忘呢?
…………
12 月。1 日。2 日。3 日。4 日。5 日。6 日。7 日。8 日。
又已经有一周多没有见过沈端了,不知道他要的礼物想好了没有。
可是即使他现在告诉顾景颜,她也没有时间准备了。
12 月 8 日的晚上,天气突然变得很冷,听说明天要下雪了。顾景颜已经习惯了这一年的温暖,倒是茫然失措起来。
离开图书馆之后,她去取给沈端预定的礼物。其实早就自作主张地决定好了,那等他的回答不过是一个多此一举的过程,是吧?
顾景颜选中的是北隆河歌夜堡出产的维欧尼。
Viognier,关于这个名字,有一种说法是说它是取自古罗马语中的 Via Gehennae 的发音,意即“通向地狱的道路”,大概指的就是这种骄纵的维欧尼葡萄难以种植吧。因为骄纵而具备的贵族气质,诗意的典型,蕴含着紫罗兰的香气,金合欢的香气,以及后味中的麝香和杏仁香。
这是不是很像沈端呢?
“礼物想好了么?”拿着包装得极为精致的维欧尼,顾景颜站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给沈端。
十二月的晚上,玻璃门外面温柔的灯光,像是下过雪般亮闪闪的地面,以及想象中的微微润湿的风。
“嗯。”他说。顾景颜可以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沈端,该是淡淡的笑,以及执著的眼。
“是什么呢?”她问道。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当然。”
“嗯,好。”
“就这样?你的生日礼物呢?”沈端好像还是没有告诉她。
“嗯,就这样。”这好像是沈端第二次先挂掉她的电话。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顾景颜怔愣着出神,是那一天,她告诉了沈端那个关于展明同的梦境。
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忙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一点点放大。顾景颜茫然地挂了电话,抬手推门。
他在那里。
他,展明同。隔着薄薄的玻璃,再加上十二月在玻璃门上冻结起来的冰。
顾景颜愣着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他开始在外面不耐烦地敲门,她搭在门把手上的右手虽然带了手套却仍旧有一种被冻伤的感觉。
顾景颜迟迟不去拧开那扇门。
展明同深巧克力色的眼眸中浸着夜晚的寒气,天是真的开始落雪了还是仅仅是她的错觉?
终于,顾景颜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十二月寒冷刺骨的夜风倏地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但是又带着展明同身上的香气与温暖。
“好久不见。”错身而过时他淡淡地说着。
顾景颜抱紧怀中的维欧尼快步走开。
到了街的另一面,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顾景颜迟疑着回头看展明同。他一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
该是忘带手机了吧?总不会是和我一样不再需要那东西。顾景颜出神地想着。
展明同没有关电话亭的门,涌进去的风扬起大衣下摆,有着遗世独立般的美感,而他的表情却专注得引人入胜。
不知怎么的,顾景颜定定地站了好久,不舍得转过身去离开。
也许她是在 2013 年,而展明同是在 2008 年,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窄街,而是五年的时光。他仍旧停在那里,提醒着顾景颜的过去。她舍不得离开的不是他,而是上一个十年的末尾。
记忆总是太会开玩笑。顾景颜越是想记得什么,就越是记不得什么。也许这五年间她选择的是快进,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来得及记下。
也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凭借她的想象力无法填补起这其中的空白。
顾景颜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展明同挂了电话离开之后她还站在那里。
我不是在想他,我是在想我自己。顾景颜想,怀中的不是一件温暖的礼物呢。
明天是星期一,闭馆日,没有人,可是沈端应该会去的吧。
12 月 9 日,早上八点半,顾景颜给自己的鸢尾花浇过水后,开始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的靠背椅上看书。
今天果真下雪了呢。生日快乐,沈端。
如果我也能,望着窗外,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男子。他将着深色长衣,伫立在刚下过雪的花园。瞳仁像融化的巧克力糖,唇形美好。他不要看我,他应当看向天国。
而当顾景颜抬起头时,她看见了沈端。沈端的眼睛是深琥珀色,有着奇异的光彩。
顾景颜隔着落地窗看着他的唇形,判断出他想要说的话。
“我-听-见-了-呢。”沈端笑得如同顽皮的孩子。
听见了呢。顾景颜低头微微笑了一下,是生日快乐么。
“嗯,早啊。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招呼沈端。
“唔,好久不见了嘛。”
“最近在忙?”又是一句寻常寒暄。
“是啊,”沈端一脸疲惫地拉开椅子坐下,“因为一直在想该向你要什么礼物,很是困扰呢。”
“呃?这样?”顾景颜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那这么多天不还是没有结果。”她有些轻哂道。
沈端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有时候,顾景颜甚至觉得他的分裂一点也不亚于自己。
“什么啊,我昨天就已经说了。”沈端不满地对顾景颜说道,语气里甚至有一些……撒娇?
“说什么了?”她确定他没说过任何一句关于生日礼物的事。
沈端无奈地蹙起眉,“你还真是健忘啊,”他的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带着些微玩笑的意味,“之前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什么?”
“唉,算了算了。”沈端耸耸肩,一脸“我就知道你总是这样我干嘛还在意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的表情。
顾景颜果断地目露凶光,“你是在暗示我反应迟钝么。”
“就算是吧。”沈端总是这么的……诚实。
顾景颜双手环抱,挑着眉,“喂,那谁谁,礼物还想不想要了。”
“谁说过不喜欢欠别人,敢用这个威胁我?”沈端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
“数三秒消失。不,现在,立刻,马上!”
“那我的礼物?”他对这个还挺上心的。
“破费都破费过了,”顾景颜想起那一大笔钱的时候还真是心疼,“晚上吃饭的时候带给你。”
“哦?倒是有额外的惊喜?”沈端的眉梢里挑着一抹喜色。
“想都别想,只一份而已。”顾景颜郑重地泼了他一盆冷水。
“可是我之前的要求,”沈端说话的声音是过分的温柔,“不过是你今天可以陪我一下而已。”
48/迫近·柚子茶
顾景颜正准备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听到这句不禁愣住了,“你说什么?”
看着沈端张口欲言的样子,她又赶紧继续说道:“不……不用再说了,我之前问的那句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
“有这么吃惊么,你果然是迟钝得可以啊。”沈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什么啊,我是在心疼,”顾景颜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早知道你的要求这么简单,我又何必费尽心思地破费一番呢。啊,”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赶紧说着,“那个我已经买过礼物了,晚上的饭就……”
“我请。”沈端无可奈何地接到。
“你是好人。”顾景颜厚颜无耻地笑着。
“不过,我的要求一向都很少吧……”他又说道。
“可是我从来都不答应别人的要求呢。”
沈端似笑非笑地蹙了下眉,“就算是吧。”看见顾景颜并不愉快的表情,他赶紧更正道,“啊,不是就算,是真的就是这样,对吧?”
“也许吧。”顾景颜有些冷淡地接到。
“唉,好歹今天也是我生日哎,你怎么说偶尔让着我一下也是可以的吧?”沈端这么说……难道是在示弱么?
这个认知让顾景颜的心情很好,嗯,那也许她是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了呢。
但怎么总觉得沈端最近以来一直怪怪的。顾景颜一边把书收回书架,一边思索着。又或许他从来都是这样而只是她一直比较迟钝没有发掘出其本质而已吧。
我美的原型?顾景颜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果然只可远观什么的,距离产生美什么的真是真理啊。
真是失落呢。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再回头了吧?如果当作好朋友的话,沈端这样的性格应该算是很好吧?顾景颜有这么多的不确定,她需要有人来教自己。
这半年来的改变真的比过去二十四年来都要大么?不停地否定否定再否定,却也不能再提出一个新我。
顾景颜这会儿倒是羡慕起洛丽安来。洛丽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要,简单到极端化。可顾景颜呢?她的矛盾不是源自现实的困惑,而是源自先天的缺陷吧。
那么,也就没有办法了。她没心没肺地笑着,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沈端在和她说话,她又一次心不在焉。
其实顾景颜都知道。她都知道,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她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待着。
在没有遇见沈端之前,她是会无聊,但也只是无聊而已。一个人的无聊总要好过两个人的尴尬。
所以,我最终才会放弃展明同是么?顾景颜平静无波地想着,虽然我爱他,但这爱毕竟无法长久。我真的是个太过冷情的人吧。所以你看,我怎么会像洛丽安呢?
她的爱总是无法持久,就连好奇心都是。似乎已经很久没再想到过洛丽安了,虽然偶尔想起时,会想要探知答案,但又什么也没有真的去做。
林言死了,夏辰和她互相都不愿意见面,展明同和她也无话可说。连那个来自“第四个人”的威胁也彻底消失了,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仅是自己在神经错乱时出现的被害妄想症。
顾景颜最喜欢的故事里有这么一段话:
凡者世间行走
千里万里
遥不可及
因为他们没有飞升的翅膀
和划破未知的剑
而顾景颜是自以为是天才的凡者。
遥不可及啊,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顾景颜被困在了这里,折掉了翅膀,未知像是迷雾,紧紧地包围着她。而可以拯救她的骑士,却死在了出生之前。
“在想什么?”恍然间,额头上传来凉凉的触感。
是沈端。
“没什么。”顾景颜拉回再次散漫无章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过于沉浸于自己的情绪,甚至严重到常常与这个世界脱节的地步。而且这个现象正在变得越来越严重与频繁。
沈端的手还放在她的额头上,硬质又轻柔。
顾景颜微微抬眼看他,他抿着唇,似乎在斟酌,表情有些严肃郑重。
彼此默了一会儿之后,沈端突然似是并不经意般地拿开了手,开口问道:“晚上去‘遗忘之境’好么?还有展明同和夏辰……”
“好啊。”虽然奇怪于他的话,但顾景颜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都不用想一下?”为什么沈端反倒是一脸不满的样子,这难道是某种试探?
“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嘛。”这毕竟是顾景颜许给沈端的生日礼物。
可是,她似乎也曾经答应过他,要远离展明同。所以你看,经常处于矛盾中的,可并不只有顾景颜一个人。
“唔,那我去看书了。”
总是有着奇怪想法的沈端让顾景颜突然间觉得很好笑,“用看书来过生日,你还真是好学呢。”
“我还没有忘记洛丽安。”他走向书架的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又略有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景颜微怔了一下,“多谢你的提醒。”
在书架前徘徊了半天,沈端折回来问她:“哎,那如果我邀请你出去呢?”
“虽然很高兴接受这样的邀请,但很可惜我在上班。”
“今天不是闭馆日么?”沈端一副受伤的表情。
“唔……虽然不对外开放,但并不是不用工作了。”顾景颜貌似真诚地耸了耸肩,“最近人手不够,我只能等闭馆日才能进行整理。”
“那么我不是只能看书了么。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还不准备放弃掉我的生日礼物。”沈端认真的语调让顾景颜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下午我争取提前忙完工作,然后我们去……”去干什么呢?“看电影?” 这好像是顾景颜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
说完之后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不急着去‘遗忘之境’的话。”
起先,沈端一脸惊疑地看着顾景颜,然后嘴角开始泛起笑意,如此舒展明净。然而在听到她提起“遗忘之境”之后,沈端的表情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那种事怎么可能着急呢。况且那家伙也在,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顿幸福的晚餐。”
“还不是你要求的?”沈端反复得让顾景颜觉得有点儿好笑。
“怎么可能?”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昨晚你挂电话之后不久他就打来给我,说什么今天要一起吃饭帮我庆祝生日。抽风呐。但回绝什么的貌似也不太好,就只能这样将就了。而且,”沈端停顿了一下,语气有点涩涩的,“他打来的电话号和你用的一样。你们应该见过了。”他低头看着顾景颜,“我以为这也是你的意思……”
“我……是见过他了。”心猛地一紧,顾景颜想起昨天晚上遇见的展明同,眸色温暖而眼神淡漠。
“哦。”没什么情绪的回答。
“他和五年前一样么?”忽然间,顾景颜莫名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
“他,还是五年前的他么?”她追问着沈端,鬼使神差得连自己都觉得讶然。
“那你呢?你还是五年前的你么?”沈端没有回答,反而这样问道。
“那你呢?”顾景颜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抛回了问题。
“我仍旧是。”沈端答得坚定。
“那夏辰呢?”顾景颜继续问。
“也许仍旧是。”沈端给了她这个有些不确定的答案。
“那我呢?”沉默了一下,顾景颜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有些鬼使神差,有些冲动,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沈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静默了很久,他的表情近乎哀伤,眼神里的阴影更为浓郁起来。最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涩然开口:“我希望不是,但你仍旧是。”
一瞬间,顾景颜忽然很高兴。但是沈端的阴悒影响着她,她的心在莫名地抽紧。
“他也仍旧是。”沈端继续说。
可是顾景颜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又一次,她感到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这不安又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直觉地,沈端要告诉她什么事,是她一直在找,可是又不敢知道的,最后的真相。
顾景颜紧张地看着沈端,表现得太过明显,连处在情绪瞬时低落的沈端都看出了她的不安。
忽地,沈端笑了起来,笑容很美,却依旧带着抹不开的阴影。他微凉苍白的手再次覆上顾景颜的额头,她似乎有着隐隐的战栗。
“不要害怕,颜颜。你是真实的。”沈端这么说着,而顾景颜的不安却愈加浓重,她觉得像是要达到顶峰,叫喧着侵占自己全部的意识。
片刻之后,沈端收回了手,他在顾景颜对面坐下,与她的视线保持平行。
“这三年多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最终我们都没能得到我们想要的,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许是我太过自信了。对不起呢。”
沈端说了这样的开场白。
“实验”,又一次提到的词。
“唔,都没有关系了。虽然我现在不是很懂,但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是吗?”顾景颜还在回避着这个话题。忽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一天,她在逼迫沈端,让他告诉自己真相,最后,那次尝试被展明同失踪的消息所打断。
那么这一次呢?还会有什么,有谁,来阻止么?隐隐地,顾景颜竟似有些期待,期待着……阻断。
“也许吧。虽然我希望能够给你一个否定的答案。”沈端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已经知道了吧?是吧?知道了吧?”
“什么?”顾景颜淡淡地摇了摇头,有些嘲讽的笑意,“你说过的,我一向很迟钝。”
“我那是对你的恭维。”沈端虽然笑了,但笑得毫无笑意。
“生物电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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